第9章 荷叶钵(二)
闹肚子的小厮不在少数,转眼只剩零星几个肚皮功夫好的还在干活。眼见米袋子供得愈发慢了,贵女们却仍一钵接一钵卖力地将米盛入百姓的布袋中。
想是很快便要无米可盛了。
到时还是苦了这些一早便来排队的百姓,又得在凛凛寒风中多候些时候。
不如——
姜越岚的心中很快便生出主意,但哥哥的话犹在耳边,她只得抛去念想,将自己安安分分地定在原地。
“表姐,这米快要见底了。”蠢钝如陈璇,亦发现了这要命的问题。
而后其它几家的小娘子才跟着七嘴八舌地商量起来。这便是邺城的处事道理,纵使有一百个人瞧出了不对劲,其中九十九个都要扮缄默,绝不做那第一个开口的。
侧妃娘娘寻了个她们商量的空档,讲明道:“事出突然,我已遣人去报告殿下,殿下应当很快便会派人来相助的。”
这等琐事还要劳驾二殿下?姜越岚不敢苟同地撅了撅嘴。她心思一散,连带着手上动作都粗糙了。
“姑娘,我这排了一个多时辰了,您多少再盛些吧。”面前的老妇张着布袋子,苦苦哀求道。此刻还算不上是隆冬时节,这位老妇的手竟然已有了皲裂痕迹,藤蔓一般爬在她冻得紫红的手背上,煞是吓人。
姜越岚连声抱歉,又给她添了些。
老妇自然是感激涕零,不停地说道:“多谢姑娘,姑娘心善,定会福泽绵长。”只是这些话落在姜越岚的耳中却是羞愧难当。
她不过是托生的时候运气好了些,才能不吃一点苦便能高人一等地发善心。若掉进一贫如洗之家,此刻十有八九也在苟延残喘罢。
不多时,陈璇负责的那一列当真是无米可发了,可小娘子们还在叽叽喳喳,只出主意却无人出力。
有不好欺负的受不住这北风凄厉,在人群里嚷嚷了起来:“没有米做什么善事!莫不是存了心做戏,耍我们这些穷人玩!”
“沽名钓誉!”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而后四面八方爆竹似地炸开了。你方体谅,我方愤恨,来来往往,乱七八糟。
姜越岚再也忍不住了,抓着姚年贞的手背,两人相视一点头,便携手去侧妃娘娘面前请命了:“娘娘,我与贞姐姐可以帮着运米袋子。”
侧妃娘娘瞧她们珍珠缠头、绸缎绕身,颇为犹疑:“这可不是件轻松活儿。”
话音刚落,顾妧不知着了什么魔,同她们两个站作一排:“娘娘,我同她们一道吧,人多好办事。”
于是乎,姜越岚、姚年贞、顾妧三人一组,又有潮音与其它五家婢女各成两组,一组接手一辆独轮推车,总算将迫在眉睫的运米问题解决了。
顾妧显然是三人之中最娇生怪养的。她与姜越岚一道将米袋子从独轮推车上搬下,何况姜越岚算是关照她的,将大多分量压在了自己手上。便是如此,顾妧的手还是很快地红透了,仿佛下一刻便要沁出血珠。
“你何苦凑这吃力的热闹。”姜越岚一边嫌弃她,一边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递到她眼前,“我这帕子厚实,你且垫在手下。免得手破了,害得这米都不能用了。”
对于姜越岚的这番阴阳怪气,顾妧只觉得欢喜。她感激地收下帕子,柔声道:“谢岚儿妹妹体贴。”
“我不过是为百姓着想。”
“我知道,岚儿妹妹一直介怀当年的事情。”
顾妧此话一出,姚年贞亦是有所领会地冲姜越岚点了点头。
嘁,仿佛是她在闹小心眼。姜越岚嘴角向下一弯,矢口否认:“我素来心大,无甚可以介怀。”
“岚儿妹妹,当年你我年纪小,一切由不得自己。伤了你和贞姐姐的心,我时时都想着补救。”
三岁还看老呢,姜越岚心想。不过她今日憋住了这口气,一来她得听从哥哥和姚年贞的规劝,二来她想看看顾妧究竟打算如何补救。若顾妧往后真的愿与她、与姚年贞坐同一艘船,想来也该是利大于弊。
太阳落山以前,或者说,在顾妧吹弹可破的双手快要撑不住之前,终于见着了队伍的尾巴。
其实莫说顾妧,就连姜越岚都是肩背劳累、小腿酸胀。此刻她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想着过会儿回了府,定要让百宁替她狠狠按上一按。
咦,怎么他也在队伍之中?
姜越岚的眼里冒出一个人,教她一身疲乏突然散去。等到那人排到她面前,姜越岚故意打趣道:“郎君长袖善舞,遍地是贵人,怎的府上也会缺米?”
“你酝酿了一刻钟,便只酝酿出这段挤兑我的话?”苏澈斜着眼,睨了姜越岚一眼,而后撑开手中布袋子,那布袋子又薄又有洞,一瞧便知不是他的。
姜越岚往里头倒了一钵米,伴着簌簌米声她轻轻道:“岚儿怎么敢。岚儿知道郎君定然是在做好人好事。只是岚儿不解,郎君何必浪费这排队的功夫,派人送去一整车岂不快哉。”
“姜小娘子可真是应了那句‘何不食肉糜’。殊不知我养活自己便是不易,哪敢做那等大善事。倒是这举手之劳,尚且力所能及。”
胡言乱语,真真假假,信他才怪!
姜越岚懒得与他斗嘴,便不再多言语,只是一味冲他笑,恭敬、良善且虚伪至极。
苏澈眯眼笑了回去,还不忘补一句:“殿下的眼光是真真好啊。”
忽而有黑影扑了上来,惊呼声接踵而至。
“姑娘救命啊!”
“小心!”
“岚儿妹妹。”
电光火石间,似是有人匍匐在她脚跟前,又有人挺身而出将她挡在身后。姜越岚定睛一看,后者是意料之外的苏澈,而前者竟是方才那位双手皲裂的老妇。
凡事一码归一码。姜越岚诚心诚意地谢过苏澈,而后走上前,询问老妇道:“老婆婆有事相求?还是有冤要申?”
谁知那老妇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匕首,横在自己的脖子前。她使足了劲,突起的青筋与紫红色的皲裂一道骇人。
老妇满脸凶神恶煞,又仿若被逼无奈:“姑娘,我记得您,您是好人!请您一定要救救我那闺女啊!”
姜越岚听得一头雾水,只想着先夺下老妇手中的刀。
老妇当即躲了过去,咬牙道:“您先答应我!若您不答应,我只能血溅以鉴日月!”
“你能不能把刀放下!”姜越岚生平最恨被要挟,“难不成你溅了血,你那姑娘便能得救?你若真有个好歹,最难过的还不是你的姑娘!”
老妇似是铁了心,在原地僵持着。
此时顾妧上前,婉言相劝道:“老人家,您有话好好说。您说的在理,我们自会考量。”
“来不及了!你们不能再考量!”老妇被顾妧的话激得难以自己。
见情况不妙,姚年贞不顾旁人阻拦,拾起裙摆蹲到了老妇的身旁:“你那姑娘如今身在何处?可是受了什么迫害?”
“眼下还在家。可明日——明日那肥肠满肚的太守就要遣人将她带走了!”
太守?肥肠满肚?姜越岚的心中映出某个人影。
她学姚年贞,也蹲了下来,细细问道:“你可知那人是哪一郡的太守?”
“是河间太守!”
“兹事体大,可不好胡说。”
“小的不会记错的!那传话的人一句一个河间太守,生怕我们记不得!”
“即便他是河间太守,若要带走你的女儿,总得师出有名吧。”
“说是在街上见我那姑娘贫苦可怜,还说什么佛祖托梦,要他将我姑娘收作养女,救她于水火之中。可他的糟名谁人不知,真当我们这些穷苦人都是不长眼不长耳的,不晓得他是怎样一个荒淫无度的人!”
姜越岚极为配合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趁姚年贞还未开口,她扭头看向了顾妧:“妧儿姐姐,若这是真的,那这姑娘好生可怜。我们该怎么帮她啊?”
顾妧垂着头,眉眼哀愁,她那一身活泼的粉此刻像是嘲讽。
看吧,她又退缩了。那河间太守可是贵妃娘娘的堂弟,太子殿下与二殿下都得喊一声舅舅的人,她愿意得罪?
姜越岚收起期盼目光。罢了,说不定有朝一日她自个儿也会变得这般谨小慎微。
不,不用等有朝一日,此刻便是。
姜越岚压下心头苦笑,打算遣人去府里请出侧妃娘娘决断,可眼前的烫手山芋抓她抓得还真是紧。
“你们!你们三位?”老妇眼神聚焦着,似是真的认得她、也认得姚年贞与顾妧,“当初救下我那姑娘的正是你们三位呀。你们可还记得,当初你们说她伶俐、说她无暇,事后还派人赠来良田与银两。我求求你们三位小菩萨了!再救救我们吧,莫要教我那姑娘下半世受折磨啊。”念完这番话,老妇彻底伏在了地上,她不管不顾地磕头,声之洪亮,如天降冰柱。
三人如何受得起。
还是苏澈帮的忙,搬来一柄椅子,而后与潮音一道硬生生地将老妇架在椅子上,抬进后院。
记不得如何到的后院,脑海里尽是三年多前的那桩旧事。
那一年,三人情谊正浓,见了棵桃树还想学刘关张三结义,结果为了谁是关羽、谁是刘备、谁是张飞争执不休。偏巧路遇一粉面油头的郎君,比她们高大、也比她们年长,原本擦身而过便可,那郎君却口出污秽,看似夸顾妧水灵,实则将她从头辱到脚。姜越岚那时的气性比现在更大些,她仗着自己手劲足,捡了块砖石就想在背后阴他一把,奈何油头郎君人多势众,顾妧和姚年贞又齐齐劝她,只好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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