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荷叶钵(三)
姜越岚嫉恶如仇,将那油头郎君的脸面刻在了脑海里。再次见面时,不过随意一瞥,便认出了他那张发亮的脸。
姜越岚因此驻足不动,姜越岚和姚年贞初感疑惑,随着她的目光望去,便都明白了。
那油头郎君今日落了单,此刻正在狭窄小巷里欺凌一小儿。
小儿被踹倒在地,头上圆顶小帽亦跟着滚落,垂下一头凌乱又茂盛的长发。
咦,竟是个小女娃!
那油头郎君忽然兴致大好,提小鸡仔似地将小女娃平地拎起,而后向东转一圈、向西转一圈,眼泛绿光,如在尝珍馐时鲜。
小女娃被转得浑身颤抖起来,动作之烈,真教人怀疑是不是这大地在颤抖。
虽隔了一段距离,姜越岚还是看得眼睛发疼,正要迈出步子,却被早有预感的姚年贞摁在了原地。
“莫要冲动,官差应该还没走远,我与妧儿在这儿先看着。你跑得快,你去喊人!”
姚年贞还未说完,就听那厢油头郎君恶笑连连:“瞧瞧!你这衣服上还有洞呢。衣不蔽体,莫不是有心勾引?”
眼看着他的贼手就要伸进小女娃的衣领,有人扯着嗓子尖声喊道:“住手!”而后似有一阵风起。
等姜越岚和姚年贞有所反应,顾妧都快要冲到油头郎君的脚边。
顾妧自小是养在绫罗绸缎和笔墨纸砚中的,论品茶、插花、赋诗,她绝不露怯。可论打架、骂街,她实属一窍不通。
她去救人,其精神堪比精卫填海。
姚年贞无奈地叹了一声,看来往后不仅得防姜越岚冲动行事、还得防顾妧。不等她叹完这一声,姜越岚也奔进了那条小巷。
姜越岚还是稍稍晚了一步,油头郎君的另一只手已经捉住顾妧的小手臂。顾妧虽有挣扎反抗,油头郎君却轻松不改。
见又来了一个姜越岚,油头郎君并无一丝惶恐,只觉好笑:“如今是什么世道,一群小丫头片子竟敢出来管闲事。”
“把人放了!”姜越岚定在原地呵斥道。她眼皮微微向上抬,颇有几分她爹的气势。只可惜她年纪尚小,听来总觉稚嫩。
油头郎君不屑地摇了摇头:“你说放我就放,那我还要不要在邺城混了?要不这样,你跟我回家,我就放了他们!”
“呵,你让阎王跟你回家吧!”说完,姜越岚挑了跟顺手的竹棍,而后马步扎牢,照着油头郎君的两肩,一边一记。
油头郎君没想到她有如此大力气,一个猝手不及,不得不丢下小女娃与顾妧。他气愤至极,如饿虎要往姜越岚身上扑。姜越岚不以为惧,仗着自己矮小迅速地从他腋下闪过,反手出力,下一刻,那木棒便击打在他的腰窝处。
油头郎君吃痛地半跪在地,挥手打飞了那木棍。他趁姜越岚还未全身而退,又攥着姜越岚的长发,一时间脖子发红发紫,恨不得将姜越岚的头皮掀翻。
便在此时,姚年贞已经寻得一只麻袋,她从油头郎君背后绕过,奈何她力小,架不住油头郎君的晃动,迟迟不能套下。幸有顾妧将自己当成一块厚重的大板砖,硬生生地将其压倒在地。
姚年贞终于将油头郎君彻底蒙进了黑暗之中。
而那油头郎君仍旧不认输,嘴里污言秽语不肯停,一只手拼了命地要去扯蒙脸的麻袋,一只手则不安分地往四处去抓。
刚逃脱的姜越岚都来不及喘气,捡回木棍立马往他身上揍了好几记,一边揍,一边还气势汹汹道:“本姑娘告诉你,这是邺城,行的是王法正道。你若再胡作非为,恐怕不只要挨打,还得受天谴!”
姚年贞不希望闹出大事,劝阻道:“岚儿,好了。公差自会教训他。”
姜越岚冷哼:“若有人教训他,他怎会这把岁数还这等荒唐!”好在她还是听劝的,乖乖丢了木棍。
随后三人领着小女娃,将她送回了家。
可惜此事没能以就义勇为圆满结束。
那油头郎君乃贵妃娘娘表哥家的嫡子,举家迁来邺城不过月余,便遭姜越岚如此毒打。最最要紧是,姜越岚当日揍了油头郎君那么多记,不知哪一记出了岔子,正中他男子要害处,据闻有断子绝孙之患。
油头郎君将当日之事告诉了他爹娘,尤其控诉某个叫“岚儿”的小娘子,于是他爹娘又火急火燎地进宫告诉了他贵妃姨妈。可就算老老少少的怒火烧破天,这事情终究不体面。
一则那小女娃受了三人的恩惠,一口咬定是这位油头郎君要欺辱她。二来事发不多久,姜越岚的阿娘就收到了风声,试问邺城唤作“岚儿”还野性难训的小娘子能有哪一位,姜越岚的阿娘索性抢在最前头,领着姜越岚去皇后与贵妃那儿讨罪了。
贵妃不曾恶言恶语,却也不肯善了。她掐着指尖玳瑁沉思良久,向皇后提了个折中的法子。
“我那侄儿初来乍到便遇上姜家小娘子,多多少少算是有缘。不如就此为两人牵一段姻缘,也免得姜家小娘子心中负罪难止啊。”
跪在殿外的姜越岚只隐约听到几个字,初时想要发怒,很快又冷笑着翻起了白眼。这位油头郎君如今便是她手下败将,假以时日,她骨骼越发宽了、力道越发大了,那油头郎君岂不是连命都要丢了去。
贵妃娘娘到底是想结缘、还是想索命呢。
“你便是那日见义勇为的小娘子?”忽有一少年,撩起身前小半段青绸,蹲在了姜越岚的身边。
少年身量高,即便蹲着也比姜越岚高出小半个头,姜越岚因此挺直了脊背,才堪堪与他平视。
“是我。”姜越岚努力扮作稳重沉静,可声音里还是溢出了些怯意。
许是这飞龙屋檐压得太低了吧。
“你不害怕吗?”少年又问。
“我为什么要怕啊?”姜越岚颇为不解,她不自觉地想要扁嘴,可马上意识到这是皇宫后院,只好抿紧两瓣唇。
少年于是轻笑,他歪了歪头,往姜越岚的肩上轻轻拍了一记:“干得好!”
“多谢……”一个字被拖得很长,姜越岚尚且不晓得如何称呼他。他能出现在皇宫,远处的嬷嬷也不来管束他,他会是皇子吗,还是贵族家的王孙,看起来应该不是小太监。
冥思苦想不是办法,姜越岚扑闪着双眼大胆问出口:“你是谁呀?我该怎么称呼你?”
“你比我小,要不你称呼我为——哥哥吧。”
姜越岚当即大呼:“我家中有哥哥的!”
“那你叫我六哥哥。刚好我在家中排行老六。”
姜越岚仍是一副扭扭捏捏的姿态,眼睛飘到左又飘到右,就是不肯给少年一个点头。
“喂!我是看你讲义气,才让你喊我哥哥的。你还不乐意了?”少年抬了抬眉,就差吹胡子瞪眼。
哦不,他是少年,还没有胡子。何况不管他有没有胡子,姜越岚都不吃这一套。
“阿娘说过,不好随随便便认兄弟姊妹的。做了兄弟姊妹,那可是要一辈子有难同当的。”姜越岚说得有礼有节、有规有矩。
少年一时气性上来,拍了拍腿,拉着姜越岚的胳膊径直站了起来:“不就是有难同当嘛。我这就帮你把‘难’都当了。”
他仿佛是要将她拖进殿内。
姜越岚被他这鲁莽行径吓得躲闪不及,她暗自在腿上发力,绝不要被他挪动半步:“这可行不得!此处并非市井街头,太冲动要砍头的。”随后作势又要跪下去。
少年大为吃惊:“你怕死啊!”
“我一凡胎肉身,我当然怕死。”姜越岚只觉得他说话奇怪,全然不懂人间疾苦。
“那你见义勇为的时候怎么就不怕?”
“事出有因,无暇顾及。何况那时我占着理儿。”
“哦?你这进了皇宫,就不占理儿了。”
胡搅蛮缠,姜越岚仰起头,瞪了少年好一会儿。少年并无所谓,与她四目相对,却不知不觉望了进去,他望见她眼里灼热的倔强,也望见她眼里翻滚的压抑。
压抑,这在皇宫之中实属常见的玩意。就连刚出娘胎不怕虎的婴孩,只消在这堂皇金殿之中住上一晚,便能轻松习得。
而倔强难得。
太多人被这高耸入云的朱墙压着,久而久之便忘了挣扎、忘了反抗,自己还成了那压人的朱墙。更有甚者,势要做那堵最最压人的。
少年想抓住这抹倔强。
他不再同姜越岚置那无头的气,从袖中摸出一块白玉,上刻有弯弯绕绕九九八十一道,正中还舞着条六爪的蛟龙,龙爪嵌有青珠,熠熠发光,煞是威风。
“莫非,你真的是皇子?”姜越岚对皇宫里的一切知之甚少,将信将疑地眯眼猜测道。
“你竟还有怀疑!”少年无语望天。
“皇子的佩玉不都该系在腰间吗?而且皇子出行,怎么都没个侍卫随从的?”姜越岚小声嘟囔起来。
然而皇威大过天,姜越岚还是很识道理的。她速速改了颜面,巧笑倩兮着乖乖行了礼:“参见六殿下。”
“现下能叫我一声六哥哥了吗?”其实本是一句逗笑,但姜越岚这么推三阻四不肯应,倒让六殿下起了难以罢休的念头。
“唔……”姜越岚含着下巴,攥紧了拳头装结巴。
“哼!”六殿下丢下愤愤一声,而后甩着宽袖向前大迈一步,“你想好,如今你大难临头,本殿下是有心见义勇为,莫要错过机会。”
见姜越岚天人交战,他又阴恻恻地激了一句:“难不成你这位小小侠女当真想嫁给那样荒唐可笑之人?”
“不不不不不!”她姜越岚的大好年华可不好浪费在这等人的身旁,“不过你真的是六殿下,对吧?”虽是疑问,姜越岚已经将身子偏向了他。她圆圆的鞋头不安分地晃上晃下,就像只刚学会站立的小麻雀。
好吧,这只可怜小麻雀就让他来拯救吧。
眼见两人有闯进殿内的苗头,一直旁观的嬷嬷小碎步踏得飞快,霎时便拦在了两人前头:“六殿下,万万不可啊。”
嚯,姜越岚这下安心了,他当真是皇子。
可皇子真的能帮助自己、帮助姜家渡过这一劫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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