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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姑苏篇


“小姐,起风了。”

        “回吧。”

        寺东桥上,平江河畔,一女子头戴纱帽,正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

        虽看不清面容,但声音却是极为少见的好听,不同于别的苏州姑娘的软声细语,更像是夏日里夹着冰丝的绸缎,细腻绵长,沁人心脾。

        不远处的那辆灰褐色的马车似乎是有所感应般,在女子转身离去的那刻,恰巧掀开那一直沉寂的墨色帘子。

        “爷,谢小姐走远了。”驾着马车,一副小厮模样的少年听到身后的动静禀告着。

        “罢了,原是本王对不住她。”男子伸出的手被紧握成拳,僵持片刻最终还是重重放下,连带着那墨色的帘子都久颤不止。

        “爷,您明明心悦谢姑娘,为何要?”小厮模样的少年欲言又止,满脸不解。

        “她若不是谢家嫡女,我自然能与她两两相惜。”马车内的男子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着,听不出情绪。

        “可您是王爷,本就应与高门贵女结为姻亲。”小厮顿了顿,继续道:“虽说现在谢家举家搬迁至这苏州城。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再出不过两月,便会被重召回京”

        小厮说着那双眼睛都不由地闪烁起来,像是在回忆。

        的确,当年的谢家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般的存在。

        “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与谢小姐再有牵连。”话间,他不由得想起三天前初至苏州的场景。

        三天前

        “请恭靖王安,不知恭靖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恭靖王恕罪。”说话者是谢家如今的中流砥柱,当朝吏部尚书,谢安之。

        话音刚落,院中众人皆纷纷下跪,高声请王爷安好。

        来人疾步走至谢安之面前,在他未跪下前扶住了他,说道:“谢伯,经年未见,可是与怀信生疏了?”

        “王爷这是哪里的话!”谢安之顺势站起身,伸手缓慢深重地拍拍穆怀信的手背:“确是有好些时候未见王爷了,长高了不少。”

        穆怀信后退一步,轻拂去衣上褶皱,恭敬地扶手作揖:“谢伯,四载未见,您与家中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王爷放心。”谢安之微笑着拍拍面前已经与自己一般高的男儿,眸中有些发涩。

        “太傅可在家中,我有要事要告知您二位。”穆怀信语气沉重,不似玩笑。

        “可是为两月后回京一事?”

        “谢伯果然还是什么都知晓,是怀信多事了。”

        细想来也是,谢家稳坐世家之首近百年之久,且如今谢家长辈俱在。

        虽沈家有分庭抗礼之势,谢家也载以避世之名。但对于汴京上下,朝野之中,总还是有耳目聪明的本事。

        谢安之神情真挚地看向他:“多年未见,王爷还能如此诚待谢家,谢家感激不尽。”

        “谢伯万不可如此,这是怀信应做的。”穆怀信赶忙扶起,随即摆手让院中众人皆起身。

        “家父此时正于书房,王爷请随我而来。”

        穆怀信点头,步履间环视周围。

        从正院到后堂皆设有步廊,步柱间设有海棠花格心长窗,目之所及的梁,枋间都饰有苏州彩绘,好不令人叹为观止。

        “相传,这宅院乃是曾经的忠王府。忠王堪比摄政王,权势滔天,所居之地的确是精雕细琢。”

        穆怀信放慢脚步,赞叹道:“此番一路前来,见苏州水陆并行,河街相邻,民风淳朴,果真‘小桥,流水,人家’之奇景。”

        “皇恩浩荡!当今圣上体恤谢家,才能得如此照拂。”谢安之说着轻轻朝着西面方向微微俯身。

        “说到这,让我想起当年谢家举家来这姑苏城,是为了懿儿的身子。”穆怀信瞥到后方匆匆闪过的女子身影,勾了勾嘴角:“我这一路见此地宜人美景,想必对懿儿的身子也是大有好处。”

        “劳烦王爷记挂,苏州城的风水的确养人,小女身子已好大半。”谢安之面色不改,从容应对。

        “既已大好,不若过会儿一起用午膳吧。我与懿儿妹妹也多年未见,看她安好无虞,我也可稍稍放心。”穆怀信脚下的步子渐渐快起来。

        “是小女的福气。”谢安之拱拱手,却不多说什么。

        同一时,这富丽偌大的宅院中,最为清凉安静的一处院落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何事如此慌张?”讲话的女子轻蹙黛眉,看向房中正喘息不停的丫鬟。

        “小姐,您知道我看到谁来了吗?”丫鬟压着声音,上气不接下气,模样好不狼狈。

        女子未放下手中的帐薄,只是另一只手端起案上盛着水的茶盏,递了上去:“不急,先喝些水润润嗓。”

        丫鬟讨好地笑笑,随即接过水喝下,迫不及待地继续说:“小姐,我看到恭靖王了!就在前院,和老爷走在一起有说有笑呢!”

        “恭靖王贵为王爷,应在汴京皇城之中,怎会出现在姑苏城内,我谢家府宅里?”女子拿着帐薄的那只手捏紧了一刻,随即松开。

        “小姐,是真的!恭靖王他此刻真的在我们府上,他还与老爷提了小姐您的名字呢!”被唤作玉骨的丫鬟眨巴着眼睛,重重地点头。

        女子整个人顿了几秒,随即抬起头。

        唇绛微抿,不点而红。眉头轻蹙,不描而黛。桃花似的眼眶显得妩媚多姿,而那如水般流盼荧荧的眸子正好中和了那抹媚色。

        加上此刻里头正氤着让人看不透的雾气,竟使得她看起来多了些上位者的气魄,久望之即生却意。

        “小姐怎么了?”玉骨有些不解,恭靖王来姑苏,小姐不应当开心吗。

        “罢了,更衣吧。”女子摇了摇头,起身步进内室。

        穆怀信一路跟着沿廊柱上的彩绘而行,很快就行至书房。

        见谢安之抬手示意门口小厮进去通报,他也停下脚步看向四周。

        “这书房竟隐于梅林之中,真是妙哉!”穆怀信不可置信地低呼出声。

        此时正值初春,院中腊梅枝条繁密,每支皆盛,暗香扑鼻。

        “王爷恕罪,家中书房正在修缮,所以今日就委屈王爷在小女的书房中议事了。”

        “无妨。”穆怀信眸光闪了闪,嘴角的笑意有些藏不住了。

        “老爷,老太爷让你进去。”小厮小跑跟前说道。

        “都退下吧。”谢安之看着众人离去,遂推门,让穆怀信先行而入。

        入内便瞧见中央处摆着一张梨花木大案,上面磊着不少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形色各异的笔如密林一般。

        案前置一屏风,透着屏风闪着一背影,微驼起的背,正在写写画画着什么。

        而屏风另一边的案几上摆着歌汝窑花瓶,里头插着几枝新梅,正欲待放的模样别有韵味。

        “父亲,恭靖王来了。”谢安之语毕,屏风后的人影微顿,遂连忙放下手中的笔,起身来至屏前。

        “下官请恭靖王安。”说话者的两只眼睛有些深陷,显然已至暮年。但眸子却是深邃明亮,像是能洞观世事。

        穆怀信看着眼前这位当朝太傅一派了于心的模样,猜到他可能早已料到自己的到来,感叹他不愧是为三代朝臣的谢渊,语气也更加恭敬。

        “谢太傅近来身体可安好?前些年听皇兄偶然提起您腿疾又犯,万分担心。可却无法亲身前来查看。甚至连些好的参药补品都无法送来,每每想到,都自责不已。”

        “恭靖王万不必忧虑,下官承蒙皇恩,早已无大碍。”谢渊与谢安之果真父子,说出的话都是一样滴水不漏。

        “既太傅早已知晓我会来,那么冒昧再多问太傅一句,可曾知晓怀信此次来意?”穆怀信自知什么都不瞒不过谢渊,索性摊开来说。

        “王爷恕罪,王爷的想法下官断不可妄加猜测。”谢渊飞快接话。

        穆怀信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谢太傅,我自幼也算长在谢家,自问对谢家总还是有情意在。这些年来,怀信从未放弃过想要联系上谢家,联系上谢伯与您。

        说着语气渐渐放缓:“可皇兄将这姑苏城圈的如同铜墙铁壁,怀信无能眼看着谢家被遣至这密不透风的地方。”

        谢渊听到此,马上打断道:“恭靖王慎言!”

        “谢家暂迁至姑苏也是因我那孙女儿身子不好,需名医医治。皇恩浩荡,派人护我谢家数载安宁,谢家上下至今都感激不尽!”

        “太傅!老师!您当真连我也要隐瞒吗?怀信此次秘密前来姑苏,就是为了提前将朝中风向告知谢家,以免谢家回京再出岔子!”

        “王爷!下官教导皇上数十载,可勉为当今圣上之师。可对王爷您,下官自问未曾教过您任何,实不配为王爷一句老师。”

        谢渊语毕,向后退一步,朝穆怀信深深一揖。谢安之见此也紧紧闭上眼睛,随即重重跪下。

        三人一站,一跪,一作揖,却无一人开口说话,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胶着,拉扯。

        “谢家可是在怪本王?”穆怀信打破沉寂,眼睛却是盯着西墙上的画看。

        “下官万万不敢。”谢渊与谢安之几乎是异口同声。

        穆怀信看着曾经视自己几乎为亲子的谢尚书,此刻正重重地伏着身子跪在地上。而曾对自己寄予厚望,也算是倾心教导的谢太傅正躬着身子俯看着地面。

        这二人皆是看着自己长大,原本今日应当是多年未见,万般亲切之景。

        可自打踏入谢家,二人口中所言,皆是要与自己划清界限,绝口不提丝毫往日情分。

        穆怀信不免带了哽意:“此刻只有我们三人。我心知你二人自幼对我爱护教导,也一直万分感激。这些年来怀信孤身一人处在汴京,早已不再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少年郎了。”

        顿了顿继续道:“我已然明白谢家此举是为了护我周全,免我陷入夺位之争中。可这也让怀信更加惶恐。百年荣楣却为我一人怀信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你们,更不知要如何偿还这份恩情”

        他生来即贵胄,太习惯于他人的付出,可就是因为谢家于他太过不同,所以他竟一味地选择了逃避。

        若不是因为谢家要重回汴京的事被定下来,他自己也无法确定究竟要到何时,才能睁开眼睛,不再做个瞎子。

        “我谢渊这辈子唯独做过一次违心的决定,险些酿成大错”谢渊直起身子,那双本该明亮的眸子变得有些浑浊,似是在回忆着什么。

        “王爷,谢家当年确有私心,究竟为何您无需多问。您只需记得,护您一世平安是我谢家应做的,再多的,恕谢家不能应允。”谢渊长吁一口气,将话说完。

        “之前是我钻了牛角尖,如今怀信心中有愧,也更想报答谢家。”穆怀信像是听不明白他话中的拒绝之意,语气加快道:“这次我冒着风险前来,不为别的,只为一件事。”

        谢安之跪在地上紧皱着眉,话已至此,他希望穆怀信明白谢家苦心,不要再说出来了。

        “我想要在姑苏与懿儿定亲,两月后懿儿以我恭靖王妃的名义回汴京,我定会护她一世周全。”

        “王爷!”谢渊几乎是瞬间拔高了音量,随即双膝下跪:“恭靖王!莫要再提此事。为了您好,也为了谢家好。”

        “老师!您这是做什么!”穆怀信满脸不可置信,谢渊可是面见先皇都不必下跪磕头的唯一之人。可现如今,竟向自己弯了膝盖

        他原以为谢家会满口答应,毕竟懿儿与自己青梅竹马,先皇也曾在私访谢家时提过此事。

        况且现如今汴京城里风波未定,谢家嫡女到了汴京能嫁之人寥寥无几,他以为,他以为

        “懿儿有事求见祖父,不知可否进来?”

        僵持之际,门外传来一阵女声。声线有着不同于这个年纪的沉稳,让人听之便觉心旷神怡。

        屋内三人皆面上微怔,朝那扇紧闭着的门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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