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此物名踏碓
成介是马服君赵奢的御夫,曾与马服君上过战场,只因为追随时间久而脾气暴躁,在马服君离世后也没有离开,因此成为了马服子门下最年长的门客。
马服子尊敬他,却也惧怕他,他是唯一一个大声斥骂马服子,而马服子不敢发怒的人。
他与赵屹倒是有个共同点,就是劝谏的时候都喜欢直言不讳,该骂就骂,从不绕弯子,而且谁要是与他犟嘴,他就会举起马鞭抽打对方,马服君在世时就是如此。
也正因为这样的脾气,众人都不敢招惹他,每每他的胡子一抖,周围的人都会纷纷远离。
如果赵母能说服他,那么他的话与鞭子说不定真的能劝动马服子。
说完了正事,赵母看着赵屹,良久之后不无失望道:“你与我马服赵氏本来就是同宗,五年前你来到括的身边,我是对你寄予厚望的,可是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没有属于自己的侍剑吗?”
赵屹哑口无言,只得低头道:“都是我的罪过。”
赵母摆摆手,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只是叹息了一声,道:“公室的门客大多因为敬佩家主的贤德才来到家主的身边,因此他们觉得追求功利是耻辱,难道你也觉得这是耻辱吗?括没有给予你宝剑,你就甘愿令自己的剑术埋没,做一个落魄的文士吗?你能看破秦人的计策却没有应对的办法,这就是你赵屹的实力吗?珍怀着身孕离开故土陪你奔赴赵国,你对得起她与赵澹吗?”
赵母连发四问,顿时令赵屹无地自容,眼眶有些酸涩起来,然而赵屹知道,赵母的质问不是为了羞辱他,而是以长辈的身份来警醒他。
赵屹的赵氏也是公室,虽然是远去赵国的公室,但身份却不是一般的平民所能比的,如果赵屹以平民门客的要求来追求自己的志向,那么他恐怕永远难以有所作为。
不过赵母并不是想一味地给赵屹施压,她又道:“赵奢年轻的时候也只是乡里一个收赋的小吏,当时谁也没有料想他会成为赵国的封君。你之后到邯郸走一趟,看一看罢,括会与你同去的。”
“唯。”赵屹恭敬地应下。
赵母不再多说什么,她从客厅朝外看去,却没有看到赵澹,有些担心地找来家仆,问道:“澹儿在哪里?”
家仆:“回夫人,小君子正在偏室看书。”
赵母微微惊讶,转头看向赵屹,“澹儿已经读书识字了?”
赵屹点头,“从前顽皮,最近好似长大了,能够静下心来读书。字还没有认全,不过格外爱找书看,近日在读《春秋》,”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庄子》也读了一些。”
听到赵屹的话,赵母便满意地叹息道:“澹儿就如同美玉。你是澹儿的父亲,请你好好地雕琢他,令他增长学识的同时也要修习高尚的品德,使他成为真正的君子。”
“唯。”
看得出,赵母确实非常喜爱赵澹,除却赵澹机灵可爱的缘故,还大概因为赵屹与赵括年龄相仿,于是赵母看到赵澹,便有一种看待孙辈的亲近感。
再说赵澹这边,他原本是想边看书边等父亲的,心想他们谈完了总归会来叫他的嘛,可是等啊等,却迟迟不见有人来叫他,于是捧着一卷书,看着看着就看入迷了。
他手上拿的是一卷马服君赵奢手抄的兵书,没有书名,只有誊抄的日期,当时可让他激动了一把,两千前名人的手书啊,感动!
书上的内容对于现在的赵澹看起来还有些吃力,但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就多了一个技能,那就是只要是他看过的东西,都能一字不落的记住,所以尽管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参透,却全部记在脑子里了。
“兵之用者为国家利,故或斩馘之数不为胜与败[1]。”赵澹合上书简时,仍有些意犹未尽。
他不敢自诩是多么好学的人,却始终对知识怀着敬畏之心,如今的时代知识又是十分珍贵的东西,能看一看古人智慧的结晶的确是一件荣幸的事。
赵澹放回书返回客厅时,忽然感觉大家好像都在等他。
赵屹咳了咳,脸色尴尬,“赵澹,太失礼了,你看看都什么时辰了。”
赵澹扭头看了一眼壶漏,哎呀,忘了时间了。
不过还没等他说什么,赵母便笑着道:“没有妨碍的,赵括小时候也常常因为读书而忘记吃饭睡觉,不过他能坐下来安静读书的时候可比澹儿大多了,澹儿是个好孩子。”说着向赵澹招招手。
赵澹走过去依偎在赵母身边,朝父亲赵屹扬了扬眉毛。
然后便听到赵母说:“既然澹儿喜爱读书,那不如常来大母这里,你大父的书房里有许多他留下的书卷,可以读许久了。”
话音刚落,赵澹惊喜地转头,眼睛睁得圆圆的,有些不敢相信。
赵屹在旁边提醒道:“快谢谢你大母呀。”
“大母爱澹儿,澹儿亦爱大母。”赵澹跪坐在赵母身边,认真地说道。
这可比谢更得赵母欢心了,只见赵母开怀地笑了起来,慈爱地抚摸赵澹的小脑袋。
离开的时候,赵屹拿着一只锦盒,赵澹更是满载而归,手里抱着剩余几卷《春秋》和一篮子桃,并答应赵母过几日便再来探望她。
回去还是蹦蹦跳跳地回去,赵屹因为心事解决,看着儿子快乐的背影,脚步也跟着轻快了不少。
两人回到了家,珍疑惑地看着父子俩,早上他们说要去拜访主母,可如今带着这么多东西回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去逛了一晌的集市。
赵屹把东西放下,对珍道:“这是主母让我转交给您的。”说着还不等珍问什么,便又带着赵澹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赵屹扛着一套造型奇特的木架回来,费也跟着他们慢慢地向这边走。
“这是什么?”珍看到横在院子里的木架,好奇地问道。
赵澹笑着说:“母亲,这是给您准备的,等父亲把它装好,您一看就明白了。”
珍点点头,拉着儿子询问道:“今日与你父亲去办的事怎么样了?”
她方才打开锦盒看过了,里面是两盒女子用的手油,珍猜想事情应该是顺利的,但还是有些担心地问。
赵澹道:“父亲已经说服了大母,大母愿意帮父亲劝成介公说服马服子。大母对我很好,赠我桃,还邀我常去她的府邸读书。”
珍听到赵澹喊赵母“大母”,便知赵母很喜欢赵澹,儿子在与人交际上远胜他父亲那个愣头青,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这边赵屹根据木片上的图示已经把东西组装好了。
只见此物类似放大版的桔槔,一般人小臂高处有两根木条作为扶手,木条正下方有一根长木安在固定木架上,木头顶端连接着石锤,锤头正对着臼。
赵屹绕着这东西打量了两圈,问赵澹:“澹儿,此物是舂米用的?”
“然。”赵澹歪头,对珍道,“母亲,您可以站上去试一试,用脚踩踏中间的木条就可以了。”
这东西组装好了一看就知道怎么用,珍听儿子的踩了上去,只见寻常用双手抱住才能做到的舂米动作,此时只需要动动脚叫行了,珍明显感到省力了许多。
“这个物件确实可以省不少力,而且一只脚踩累了可以换只脚继续,不会因为力竭而耽误事。就以我的脚力,半个时辰应该能舂米六斗,要比原来多出起码两斗米。”珍道。
珍是在场最有发言权的,因为家中舂米的活一直是她在干,而通常舂米也都是各家女眷的工作,所以究竟省不省力得珍试验过才能定论。
如今珍说好,费也捋着胡须笑道:“果然如此,老夫当时在制作的时候就发觉了此物利民之广,这都是澹的奇思啊!”
是啊,如果这个器具能够推广出去代替如今的舂米工具,那么各乡邑在舂米上就能大大提高效率。
这乍一听似乎没什么,不就是舂个米嘛,快慢无所谓啊。
其实不然。
因为律例规定,百姓用来交赋税的米都是要舂好的,而这些米除了用来养王公贵族,最大一部分便是充作军粮,因此舂米这个环节直接关系到了军粮应缴得是否及时。
总不能带到战场上的粮食还是带壳的,前面打着仗呢,士兵要吃饭了,还得拉出来自己舂米吧。
赵国还有专门负责舂米的隶妾,她们从朝至夕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舂米,不过一般都效率低下,常有舂米数量不达标而遭受鞭挞的情况。
总之,这一小小的改良实则是利国利民的一大步。
赵屹看向儿子的目光透着明显的赞许与惊疑,实在是儿子给他的惊喜太多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生的儿子简直就是神童。
“澹儿,你快来说说,你是如何想出这件器具的?”
赵澹摸摸鼻子,然后又扬起小脸奶声奶气道:“我前几天在庭院中玩耍的时候看见母亲在舂米,腊月到了,母亲却因为舂米忙得满头大汗,这样如果寒风一吹是很容易生病的,我很想为母亲分担,然后看到了井边的桔槔,便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说着,他看向了费公,道,“我画的不好,多亏了费公,如果换作别人恐怕不能照着我的画把东西做出来。”
小孩子学东西一天一个进度,赵澹这几天话说的比以往多,故越说越流畅了,在场的大人没有怀疑,只觉得这孩子天生神思敏捷,说什么都令人马上幡然领悟。
最感动的自然是珍了,她忍不住搂过赵澹,自己的儿子有这样的孝心,她心里说不出的欣慰,几乎都要落泪了。
赵澹也没有完全说谎,他当时确实是因为看到母亲劳累的样子才想到要改良石臼,至于改良出来的东西嘛,他记得历史记载汉代就有了,因为舂米的效率上去了,所以从秦朝传下来的刑罚舂米也被废除了。
这时赵屹问:“给这件器具取个什么名字呢?”
费道:“澹似乎向我提过一次,说是叫‘踏碓’?”
“踏碓……”赵屹喃喃道,“善,就叫这个名字!”
“屹!我来给您送两条鱼,不请自来请恕罪!”
默洪亮的声音忽然从院门外传来,只见他手里提着两尾肥美的鲤鱼,走到门口便一愣,“咦?这么多人都在?”
在场的大人们都是怔了怔,唯有小小的赵澹看到默手里的鱼,率先反应过来,眸光闪闪地迎了上去,道:“仲父来了,快请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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