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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欲来


黑暗渺茫无尽,空荡荡的、绝望的气息渗入四肢骨骸,他独自立于虚无中,眼中不是实际的黑色,而是无法形容的恐惧。

        兵器割破肉体的撕裂声如此清晰地舔舐着耳垂,钻入耳蜗内,无情地绞杀仅存的希望。

        “殿……殿下,快逃——”

        一具躯体抽搐着倒在他跟前,罪恶的液体喷溅在地上,蜿蜒着去灼烧衣摆,他呆呆地用手摸了把脸,慢慢将手展开,低头闻了闻,腥臭的,鲜活的……

        血!

        他踉跄着跪倒在地,颤抖着身子,冷,好冷。

        寒意自脚底炸开,残酷地侵蚀着躯体,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脸色惨白无比。

        光影一瓣瓣碎开,散在无际的黑暗中,吞吐着最后的生气,他蜷缩着倒在地上,抱着头,紧闭双眼,不敢去看那些光影。

        一只秀美的手从碎片中伸出,支撑着整具身躯爬了出来。

        绝色女子跪在地上,身着繁复的宫装,温柔地望向他,突然,一滴鲜血落在鹅黄衣裙上,紧接着,一缕缕鲜血从鼻孔、眼睛、嘴角肆意流出。

        恐惧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它如新酒,越酿越烈。

        他不受控制地跑起来,想逃离这个无底洞,死命捂住耳朵,仍抵挡不住发自内心的怖意,回忆里慈祥的面孔猛地扭曲起来,变成青面獠牙的模样,冤魂似的追着他嘶嚎。

        “见不得光的孩子!”

        “为什么你那么贱,怎么都死不了!”

        他的心好痛好痛……

        蚀骨的冷意洗去了他仅剩的善良,惶惶不安促使恨意生长,却无法压制心痛的感觉。

        他跌倒在地,哽咽出声,索命的黑灵阴险地笑着,狡猾地啃噬他鲜嫩的肢体。

        好痛,真的好痛,谁能救救我,救救我……

        谢飞卿猛地睁开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额前的碎发贴在湿润的脸侧,后背已然是汗津津的。

        他定定地睁大眼睛,眸中无神,空余梦中的泪水。

        雕花铜炉中的安神香静静焚烧,妩媚地透过香炉的小孔飘散在营帐的各个角落,抚慰着不安的心绪。头顶的青纱帐顶轻轻拂动,乖巧地迎接香气入内,钻进恐惧的內腹。

        谢飞卿深深呼吸着,勉力稳住心绪,又往床头床尾看了一遍,像在搜查什么,确定没有任何诡异的东西后,他无力地倒在榻上,右手遮在眼前,良久,才将手臂放下。

        眸中不带丝毫情绪,他还是那个俊逸的谢侍郎。

        他掀开被褥,揉着不舒服的脑袋,朝外间走去。

        楚煜正坐在外间,帐中暖和,他早将外袍脱下,黑氅随意披在身上,靠在外间的小榻上,右手捧着本兵书。

        “听刘封说,这几日他们就要有动作了。”明沙挑着灯芯,残冬昼短,卯时初刻就要燃灯。

        楚煜翻过一页,听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他咽下想说出的话,转而不经意道:“侍郎在我这可睡得安稳?”

        谢飞卿自紫竹屏风后出现,原本用天青缨带束着的头发披散着,发梢弯起曼妙的风情垂在清瘦的肩上。

        他淡淡道:“谢侯爷照拂。”

        说完,也不等楚煜回话,直接往外行去。

        明沙瞥了眼合上的帐帘,嗤道:“左不过一个兵部侍郎,就算是林老头的门生也未免太嚣张。”

        楚煜浑不在意地翘起二郎腿,抛了块糕点到嘴里。

        岂止是嚣张,说是轻狂也不为过。

        他哪里不知道谢飞卿从骨子里就带着疏离,旁人只当这若近若远的态度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好似整个圣京,抑或浩国,都只有楚煜这个顶尖猎手刺破了温润的表皮,窥探到鲜肉里的极致冷漠与无情。

        烛影幢幢,明灭摇晃的黄光照在他神色莫辨的俊颜上,烛台上的火舌活跃地跳动着,烛光忽闪过他的侧脸,楚煜捏着糕点,忽地笑了。

        棋逢对手

        ,无需掩饰。

        他们都是聪明人,腹中黑黑,素日里遇着他人都惯会隐藏本性,而一旦碰着实力相当的敌手时,一个眼神对上,都晓得对方打的什么坏算盘,自然是懒得掩饰。

        就像谢飞卿在他面前从不低头,从不服从,从不屈服于身份的高低。

        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没有明文写就的游戏规则。

        翌日午时。

        殿中的青龙暖炉熨着热气,汩汩卷走寒意,十数根玉柱支撑着宣辉殿,凤鸟麒麟盘踞着柱身,托着最顶端的金龙戏珠。楚煜绕过玉柱,走向殿内的白阶,跪在阶前。

        “陛下万安。”

        景明帝手一挥,让他平身,手上继续批阅着奏折。

        等楚煜站了一会儿后,他才抬起头,幽幽道:“你一回来,这京城可有的热闹了,那些对头个个上赶着弹劾你,这一大半奏折都是骂你的。”

        他点了点那几摞奏折,若有所思:“每日都是换着花样骂你,假里掺真,真中含假。”

        楚煜跪在地上:“愿听陛下责罚。”

        景明帝将毛笔搁下,沉沉望向他,道:“罚你半年俸禄,也算公允。”

        “谢陛下。”

        景明帝又拿过一份奏折,翻过折子,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脸色愈发难看:“这些个御史都当朕好糊弄呢,昨儿个还说要处死陈容行,今日却帮着陈容行说话。”

        他将奏折往下一抛,奏折掉落在楚煜身前:“你看看。”

        楚煜装模做样地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奏折是他命底下的言官写的,内容无非是放了陈容行。

        他将奏折合上,认真思索着:“陛下,臣以为若是降罪于陈容行,未免有失陛下的英明,其一,陈容行与边疆大将私通并无确凿的证据,再则,陈容行为两朝元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要是重罚他,保不齐会令忠臣寒心。”

        他原本打算直接除掉陈容行,就相当于斩断了林世白的臂膀,让林世白再也把持不了朝政,但自打遇到谢飞卿后,他的想法就改变了。他现在不急着杀掉陈容行,他要给林世白一党留着气,然后再慢慢与谢飞卿博弈,直到对方在他手心中消亡殆尽。

        留着陈容行,这场权力的角逐才会真正有意思起来,明争暗斗间,缓缓蹉跎着对手的生机即是斗棋的乐趣所在。

        景明帝凝视着镇定的楚煜,威严的脸上不显露任何神情,几个呼吸后,景明帝将楚煜挥退。

        景明帝揉揉干涩的眼睛,起身往殿外走,正在磨墨的大太监立时放下墨条,跟在他身后。

        景明帝双手背在身后,沿着游廊行至暗广阁,阁内只有二三宫女洒扫着尘埃,见到明黄龙袍的景明帝,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长跪不起。

        暗广阁共有五层,景明帝直接上了最高层,被压抑了一日的身体终于得以呼吸,他凭栏远眺,望着整个京城的繁盛景貌,心中已无初登基的波澜。

        忽然,他的浓眉蹙起,指着一处,问道:“那是谁的府邸?”

        大太监顺着他指尖的方向望去,赫然是一幢金碧辉煌的府宅,他又略一估计,居然有四层高。他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处处有人脉,消息灵通,稍稍回想了下,道:“应是吏部尚书王大人的,京中好似就他还在修建这个规模的府邸。”

        景明帝冷冷一笑,前些日子他想修个祠堂,结果被王净阻拦,说是国库中没有额外的银子修祠堂,还劝他务必勤俭,为万民做表率。

        “修祠堂的银子没有,原是全给他拿去盖府邸了。”景明帝衣袖一甩,再没心情待在这儿。

        大太监一言不发,跟着眼前明黄的锦锻隐入夜色,冷然的月色映照在雪地中,更添寒意,他浑浊的眼低垂着,有几颗雪籽零星飘在他的银发上。

        已过耳顺之年的老太监敏锐得察觉到——

        圣京,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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