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白骨
天色昏暗,接连几日的春晴乍然消失,沙土就着草叶被阴风卷起,飘飘荡荡地划入都城小巷。
小巷口有个粮铺,掌柜摇着把蒲扇,躺在太师椅上攥着核桃。蓦然一道黑影罩在他身上,掌柜睁开眼,一张熟悉的面孔闯入视线。
掌柜让小二去取米:“还是原先的数儿?”
谢飞卿点头,将碎银抛给掌柜。
“我本来打算关门去后院休憩的,可是想到你约莫会来,干脆躺在铺里等你。”掌柜将铺里的东西收好。
小二提着米使不上劲,谢飞卿将米接过来,一气呵成甩在马背上,他道:“今日是十五,掌柜的有心了。”
每月十五,谢飞卿都会在粮铺中买米,他相貌出挑,掌柜的想不记得都难。
将米放好后,马背上没有多余的位置,谢飞卿干脆牵着马走入巷子。
马儿来过几次,不待谢飞卿拉着,它就自发地往巷子深处踏去,倒是比主人还快了几步。
巷子深处逐渐开阔,分为东西两个方向的小街,马儿蹬着蹄子,自然地往东拐了去,一人一马没走几步就到了一间小舍前。小舍的木门颜色脏暗,数年历经风吹雨打,早就辨不清原先的色泽,门面上翘着木皮,凹凸不平。
马儿停下蹄子,回头看了眼谢飞卿,谢飞卿屈指敲门。
门后响起脚步声,接着,有人试探着:“谁啊?”
“如意,是我。”
门闩被抽出,木门豁然从内打开。如意擦着手上的菜泥,说:“谢大人。”
谢飞卿将马上的米背在肩上,跨进小院:“叫我谢大人干什么?”
“他们说你是官爷。”如意关上木门,“虎婶子有房亲戚就是小吏,他常在衙门看见你。”
谢飞卿将米放在小院内,拍了下肩上的灰:“不用叫我大人,不然我可不帮你大哥送东西了。”
如意收起地上的额菜,问着:“大哥在宫中可好?”
“很好。”谢飞卿强忍心酸,笑了下,“他近日得了个好差事,被调去御酒司做事。”
如意低着头,喃喃道:“那就行,大哥在宫中平安,阿娘的身子也慢慢好起来,我们都好好的。”
谢飞卿在袖里掏出银钱,塞给如意:“这是你大哥攒出来给你们用的,可要收好了,御酒司的月例多,你尽管购置些好东西。”
如意领着谢飞卿走去小屋:“阿娘做了双鞋,想让你带给大哥。”
逼仄昏暗的小屋内不怎么透风,纵是白日也常点着油灯,老人睁着双浑浊的眼,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头,只那眼皮的忽而眨动昭示着她是个活人。
衣带拂风,裳上清爽的熏香散入屋内,老人动着干瘪的嘴:“小谢?”
谢飞卿坐在榻边,在她眼前摆了下手:“大娘,能看清我吗?”
老人无奈道:“只能看个大概的身形,你肤白却是打眼,朦朦胧胧看去就知道是你。如意,快给人家沏杯茶。”
“我待会儿还要去衙门,就不喝茶了。”谢飞卿说,“你眼睛不好,就别再给他做衣鞋了,到时我入宫带给他,少不得要被他啰嗦一顿。”
老人摸索着,将榻边的鞋子交给谢飞卿,笑道:“旁人有的他也得有。你再带句话过去,让他别那么快急着脱厚衣,天还没怎么暖呢,他的身子又不经冻。”
谢飞卿拿着双新鞋,心里五味杂陈。他走出小屋,许久没出声的如意突然叫着:“谢飞卿。”
谢飞卿转身,高挑的身材立在小院,一身的出尘气质与这间小舍格格不入。
十九岁的如意有些错乱地想着,若是大哥还在家中,会不会也是这副模样呢?
“怎么了,如意?”谢飞卿关切道。
如意回头看了眼小屋,确认门合上了之后,她犹豫了片刻:“很久以前,大哥每月都会托采买的宫人带信回家。”
谢飞卿沉思着:“新皇即位,宫
中查得严,信笺很难再带出来。”
如意沉默着,她低头看着鞋尖,一点泪打在地上。
谢飞卿心里一惊:“如意,不过是信。”
如意抹了把眼泪,闷声说着:“大哥……是不是……是不是死了。”
她没有得到回应,良久,她抬起头,只看到谢飞卿戚然的眼神。
如意吞下哭声:“宫中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又哪是他能待的,一辈子都回不了家,当个阉人被世人唾弃,对大哥而言,死了也是种解脱吧。”
景灵帝在位时不理朝政,纵容官员搜刮民脂民膏,民不聊生。家中连老鼠都饿死了,十二岁的大哥摸摸如意泛着菜色的小脸,一声不吭,朝阿娘重重磕了个头。
“孩儿不孝。”
他进了朱红宫室,利刃一割,带去了他身为男子的尊严。他捧着用命根子换来的几两银子,凉凉的银子放在手心不算沉,却让人没有气力站起来。
那日,他将银子放在家中的木桌上,像个贼一样地溜出了家门,自此,他再也没有离开过压抑的皇宫。
谢飞卿痛苦地捂住了脸,喉咙像被绳子卡住了:“不是的,他一直都想着回家,他常念着你们,他……他不想死的,是我、是我……”
如意颤着声音:“怎么能怪你,这是老天捉弄人。”
“你不懂。”谢飞卿摇着头,他有些无力地放下手,看到和小德子有七分像的如意,他闭着眼,丢魂失魄地摸了下如意的发顶。
和小德子毛糙的头发相比,女子抹了发油的头发十分柔滑,手下不同的触感,诉说着永不在人世的小德子。
不知是害怕还是悲痛,谢飞卿没有再看如意一眼,就连与如意站在一处都会让他无比窒息。
他踉跄着跑出了小舍,伏在马背上许久未动。
马儿似是感知到了主人的情绪,慢慢往回去的方向走着,无比乖觉。
谢飞卿眼角渗出泪来,他想着。
我就是个胆小鬼。
谁也不知道,风光月霁的谢大人哪都敢去,唯独不敢踏入东巷。寻常不过的巷子,却在他眼中犹如瘆人心火,他每走一步,耳边就回荡着一声凄厉的惨叫。
那间小舍是小德子的家,可是他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谢飞卿难熬地蹙着眉,满腔的仇恨与痛苦控制不住地涌上来。
别去想了,别去想了。
他在心中祈求着心魔能够放过自己。
马儿哼哧着行过春池,忽而感到背上一轻,池塘传来“扑通”一声,硕大的水花溅在岸上,行人惊叫起来。
“有人落水了——”
众人的呼叫声荡在池上,声音被水流阻隔着。
池水迅速地窜入衣裳,沉甸甸地拽着谢飞卿的身子,一串气泡冒在池中,浑水灌入鼻子,窒息又难受,他的眼尾却漫上一抹笑,从痛苦中品出了解脱的意味。
谢飞卿闭上眼,沉入池底,耳边却响起了一声声的呢喃。
“小狐狸。”
楚煜?
他睁开眼,楚煜那张常带笑意的脸浮在黑洞洞的池中,心上的桎梏缓缓松开,想要活着的念头如野草般长出来,谢飞卿划动双臂。忽而水流涌动,有人慌忙抱住上游的他,将他带去池面。
新鲜的花香萦绕在水面,两人湿淋淋地探出头,急促地呼吸着,谢飞卿咳嗽几声,靠在那人身上:“映南?”
苏灼光将谢飞卿带上岸,拥紧了他:“我要被你吓死了。”
谢飞卿伏在马上时,苏灼光就认出了是他,刚想跑过去跟他打个招呼,就见谢飞卿从马上滑了下来,直直坠入池中。
寒意登时爬上双腿,苏灼光推开看热闹的人,纵身跃入池中,池水浑浊,一时看不清人在何处,他急得胡乱拨着水,差点将自己淹死在水里。
池水平静无波,谢飞卿任由他抱着,苏灼光好一会儿才缓
过来,他看着谢飞卿没有色彩的眸子,愠怒道:“他出征了,你就这么失魂落魄?”
谢飞卿将池水咳了出来,嗓子有些哑:“你想岔了。”
“呵……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苏灼光愤愤着,“你们是不是、是不是在春猎时就有了苟且,不,可能在那之前就混在一起了!”
他浓艳的脸上尽是阴鸷之色,“苟且”二字咬得格外重。
湿漉漉的衣服黏在身上,凉风一吹,双腿隐隐作痛,谢飞卿苍白着脸:“与你无关。”
苏灼光捏着谢飞卿的双臂,道:“你从未与我吵过,这次竟是要为一个贱人……”
谢飞卿神志昏沉地眯着眼睛,将手放在苏灼光的脖子上,渐渐合拢手指。
苏灼光红了眼,不甘心地咬着嘴唇,说:“你掐死我吧,我化作鬼都不会放过楚煜,我要将他的魂灵扒出躯壳,撕成一片片的,往嘴里嚼去。”
谢飞卿竭力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手垂下身子,无力道:“他死了,我也活不成。”
“你!”苏灼光似是不敢相信,眼神中有挫败感,“不过一个楚煜!”
“只他一个足矣。”
被谢飞卿对他人的维护刺激到,苏灼光状似癫狂:“就算我不杀他,他也活不长久,他此次出征就是送命!”
苏灼光整日游手好闲的,又哪里会关心边塞军情,可他却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这句狠话。
谢飞卿心下不安,揪着苏灼光的衣领,虚弱道:“你怎么就知道他会遇险,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苏灼光冷冷一笑,凑在谢飞卿的耳边:“就算我告诉你,他也活不了,飞卿哥哥,武陵侯永远都回不来的。塞北的黄沙会掩埋掉他的尸首,他啊,要一辈子都困在异乡。”
谢飞卿拼尽全身的力气说话,薄薄的嘴唇颤抖着:“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快回答我……”
尾音消散在风中,滴着水的发丝散乱,谢飞卿身子轻飘飘地往后倒去,苏灼光忙将人拉入怀中。
两人落汤鸡似地坐在岸边,惹得行人偷偷议论,苏灼光好似未闻,他伸手抚着谢飞卿紧皱的眉头,茫然道:“昏过去了还要念着他,他哪有那么好,哪值得你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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