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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始发


巫医和明沙走后,谢飞卿觉得有些冷,瑟缩了下肩膀。

        楚煜合上雕花窗,将谢飞卿抱去榻上,他双臂掂了掂,怀中的人轻飘飘得好似羽毛。

        谢飞卿靠着床榻的软枕,面上痒痒的,是楚煜在触摸他的脸,他启唇:“怎么了?”

        楚煜的手滑过尖瘦的下巴:“你清减了许多。”

        谢飞卿攥住他的手,笑着:“是不是变丑了,侯爷嫌弃。”

        楚煜有点愠怒:“怎么可能。”

        谢飞卿玩着楚煜的大掌,指腹一寸寸抚过楚煜的手指:“你当初不就是因为我这副模样才……”

        楚煜被他戳破心思,轻咬了下谢飞卿的手。

        谢飞卿任他咬着,嘲弄道:“你们今次又请来一个骗子。”

        “野萨不是,”楚煜认真说,“你不愿意种蛊,是不是?”

        谢飞卿抽回自己的手,不回答他。

        楚煜道:“怎么,心疼我了?”

        谢飞卿抿唇:“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耶萨心怀不轨,给我们下邪物……”

        楚煜打断他的话:“我只知道他是唯一可以救你的人。”

        湖中的莲花白如山雪,娇俏地藏在菖蒲后,蝴蝶觅着花气,落在白莲里,汲饱了花汁后,它误打误撞地飞入了卧房,追寻莫名的香气,盘旋在谢飞卿肩侧。

        楚煜手一拂,蝴蝶扑簌簌飞走了,他说:“你不是不信,你是不敢。”

        谢飞卿全身乏力,瘫靠着软枕,嘴唇苍白:“我是不敢,楚煜,那是你的命,不是我的。”

        楚煜急道:“可是我愿意!我们早就发过誓,要此生再也不分离,你瞧,连老天爷都帮我们。平分寿命,意味着你不能死在我前面,一个时辰,一刻钟,都不行!我们要同生共死!”

        谢飞卿转了一轮没有神采的眼珠,只说了三个字:“我不要。”

        “昨夜不是想让我陪你一起下地狱吗?”

        “我反悔了,我只想让你好好活着。”谢飞卿声音颤抖,“楚煜,你现在也才二十二岁,往后会遇到更多的人,很快便能将谢凌忘记的。你……会与另一个共赴白头,子孙满堂……”

        楚煜紧紧地抱住他,吻去他眼角的泪:“可是我的飞卿今岁才十九啊,我怎么忍心让他一个人去又黑又冷的地狱。”

        谢飞卿嘴角尝到咸湿的味道:“你以后会后悔的,我不希望有一天你会因为同生蛊的事而厌恶我,与其相看两生厌,不如就让记忆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光。”

        楚煜一下下吻着他,吻得很重,似乎要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爱:“只要你不变心,我们的承诺就永世生效。我虽不是什么高洁的君子,只是个日日同匪兵混在一起的将军,但我也讲究言出必行。”

        谢飞卿抬起手,想推开楚煜,奈何身体虚弱到动不了手:“可我很卑鄙,我是个从臭水沟里爬出来的秽物,仁义道德在我眼中什么也不是,只要能活命,让我干嘛都行,楚煜,你贱不贱啊,上赶着将命给我糟蹋。”

        楚煜的气息扑在他唇边:“你嘴上说着狠话,却不敢让我种蛊。”

        “算我求你……”谢飞卿张了张口,如果他眼睛能视物,此刻能看见楚煜眼中的自己已然泪流满目。

        “独留我一人太残忍,凌郎。”楚煜说,“一个被爱的人,死去时应当把属于他的一切带走。上朝共行的玉阶,执手相别的城墙,历经生死的崖底……这些你都带不走,待你死后,要我一人独自面对回忆吗?你好狠心啊……”

        谢飞卿的思绪飘过楚煜提及的回忆,越想就越舍不得世间。自记事以来,他舒坦的日子就不多。

        在宫中时,母妃心中郁郁,得了癔症,时常用一种很恶毒的目光扫视他,好像自己生下了个肮脏不堪的东西。他三岁时的夏日,正是宫中最热的时节,因为万皇后苛待后宫妃嫔,母妃殿中就没有得到冰块,他贪凉,小德子就在阴凉处放了竹榻,就在他躺着竹榻,睡得迷迷糊糊时,脖子感到一阵紧勒,难以呼吸,若不是小德子及时制住发疯的母妃,他早就不在人世了。

        他儿时不懂母妃为何对自己时好时坏,只会在母妃发疯时,哭着躲在小德子身后,那时觉得,宫中的太监和宫女就是对自己最好的人。

        万氏善妒,最喜以残忍的手段谋害皇嗣,这件事宫里人心知肚明,但没有人敢正面挑战万氏。母妃偷偷生下他后,身为宫中耳目的太监与宫女都知道他的存在,但没有一人告诉过万氏,就连万氏的心腹也不曾,有时候,见惯了宫里的腥风血雨,他们也想要有个地方能置下自己的温柔。

        那日,他刚起床,就看见一个身着黄袍的男人坐在自己榻前,眼眶发红,将他抱进怀里。

        后来从小德子的口中,他得知男人是自己的父皇。原来是父皇身边的太监见父皇叹息没有皇嗣一事,便心软地道出了他的存在。

        他知道自己有父皇后,便常常蹲在殿门口等着父皇,可是那个懦弱的男人惧于万氏,再也没有进过母妃的宫殿。

        逃出宫后,他度过了最黑暗的几年。最开始,他还能懵懵懂懂地跟在阿朱屁股后面,但阿朱有日熬不住,上吊自杀了,悬空的脚就荡在他熟睡的头顶,自那以后,他就被迫成了一只野兽。他能裹着污泥遍布的破衣过冬,能伏着身子与饿犬抢食,冒着绿光的眼瞳晃在深巷里,不知是人的还是狗的。

        他每日都过得混混沌沌,脑子里只有生存。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十岁那年,他被林世白安置在了秦淮谢府中。他的性子已被磨得十分顽劣,不服管教,林世白对他给予厚望,只能日日棍棒伺候。

        新伤叠旧伤,养父母都看不过去,劝林世白别打了。

        “不打如何成才!”

        谢飞卿的眼睛很美,但冷冷地盯着人时,尖尖的眼角像极了狼,他被林世白打得一声不吭,眸子却是坚定不移地蹬着林世白。

        林世白道:“不服气?”

        十岁的谢飞卿不理他,心里想着,如果不是在你这儿能吃饱饭,我早就咬死你了。

        长大些,他渐渐融入了人的世界,懂得了林世白的难处,明白自己肩负的仇恨,但他依旧对林世白心存芥蒂。

        林世白望着他总是发呆,谢飞卿问:“我很像母妃吗?”

        他的舅舅沉默着,点点头。

        谢飞卿有时独处,会想,舅舅救下自己,不是为了对自己好,而是为了能将复仇的计划进行得更顺利。

        亲情,就是将两个陌生人用血缘强行连结在一起,亲情并没有多么高尚,该冷漠的地方,它一点也不少。

        林世白将书放下,问:“现在无人,为什么还叫我先生?”

        谢飞卿说:“先生就是先生。”

        “你恨我。”

        已经习得礼数的谢飞卿笑笑,不再多言。

        谢飞卿的头偏向楚煜的方向,近在咫尺的唇碰在一起,他喃喃道:“谢谢。”

        谢谢你给了我可以揉在骨中的回忆,这是为数不多能带给我温暖的记忆。

        “你要是真想感激我,就不要推拒野萨的手段。”楚煜沉着脸,“谢飞卿,你死了,我也不活,我说到做到。既然你不肯接受同生蛊,那也别怪我随你而去!”

        谢飞卿听到他的狠话,一口气没提上来,涎水呛在喉咙口,咳得他满脸涨红。

        楚煜拍拍他:“我管不了你,那你也别想来管我。”

        谢飞卿喘着气,声音很弱:“你为什么要逼我……”

        他睁着眼,看不见任何东西,听觉便格外敏锐,耳边有微风抚过草叶的沙沙声,有湖中鲤鱼轻吻水面的咕噜声,唯独没有楚煜的回答。他空洞的眼睛眨了下,带落最后一滴泪花,哑着嗓子说:“你不要后悔。”

        三月十八,春分,春水初生,春林初盛。

        谢飞卿服下麻沸散,闭眸等着属于他的新生。

        明沙看了眼躺在一榻的楚煜与谢飞卿,心事重重地退出卧房,合上房门。

        野萨取出木盒中肥胖的同生蛊,道:“侯爷,闭眼吧。”

        服下麻沸散后,一刻钟都不到就会失去知觉,虽知道皮肉被翻开,但没有痛觉蔓延全身,饶是这样,楚煜还是扣紧了谢飞卿的手指,想说,我一直在。

        明沙在房外踱来踱去,焦急的步子掩不住声音,惹得正在聚精会神种蛊的野萨好几次都想将明沙叉出侯府。

        楚夫人迈着莲步而来,身后跟着端鸡汤的绿娥:“还没好?”

        明沙点头:“进去一个时辰了,估计马上就能好。”

        楚夫人攥着手帕,叹气。

        她不知道同生蛊的事,只以为是巫医给谢飞卿施针,楚煜不放心就进去陪谢飞卿了。

        日头爬上柔云,湖水汲取着热气,热意蔓延到湖四周的回廊,廊上的人皆是冒汗,催得心里更加急切。

        终于,门被人从内打开,野萨眼皮闭着,抱着个空盒子出来:“一切皆好。”

        楚夫人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眸中隐有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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