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安好
五更的梆锣刚响,谢飞卿就条件反射般地坐起来。
褥子被迫扯下去,凉风窜进床帐,楚煜惊醒,揉着眼睛起身:“做噩梦了?”
谢飞卿摇头:“以为要上早朝。”
楚煜把他拉下来,掖了掖被子,迷迷糊糊道:“你现在无官一身轻,还上什么早朝。”
谢飞卿钻进他怀里:“你不去?”
“我可是得了皇上的应允,可以多歇几日。”楚煜揉着他的脑袋,“你大病初愈,我哪里抽得开身。”
白日被种下同生蛊,谢飞卿能很清晰地感觉到蛊虫在身体内蠕动,随着脉搏的跳动,蛊虫也慢慢爬过四肢,荡起一层层痒麻感,瘫软已久的肢体一点点恢复知觉。
谢飞卿眼睛睁着,蛊虫爬过血肉的咔嚓声透入骨骼,在耳边似有若无,他的眼睛一阵剧痛,被迫紧紧地闭上。
楚煜发觉他一下蜷缩起来,忙问:“哪里不舒服?”
谢飞卿痛得说不出话,楚煜急得撩开被子,双臂抱着谢飞卿就往外冲,去找还没离开侯府的野萨。
谢飞卿拽着楚煜的衣襟,定定地看着他,待嗅到游廊上湿腥的湖水味时,才开口:“晨曦扰月,初晓破云。从前觉得很普通的景色,如今看来却甚美。”
缕缕日光穿过灰黑的夜,固执地洒在游廊上。楚煜停下来,掩不住的欣喜:“眼睛好了?”
谢飞卿的手触上楚煜青黑的下巴,摸到新生的胡茬:“几日不见,侯爷怎么如此不修边幅。”
楚煜的嘴角咧着,用下巴去钻谢飞卿细嫩的颈窝,激动道:“野萨诚不欺我!”
胡茬蹭过肌肤,带来微痛的刺激感,谢飞卿掐着楚煜的后颈肉,将楚煜的脸提得离自己远了些:“我想去府外瞧瞧。”
楚煜连声道好,就算谢飞卿现在要去天庭,他都会想办法让谢飞卿去那转转。他高兴得什么也管不着,抱着人就往府门去,还是谢飞卿被凉风一吹,肩膀抖了抖,他才想起来谢飞卿如今不同往日,身体极虚弱。
谢飞卿贴着楚煜,汲取着温暖:“两个仅着里衣的人走在街头,怕不是要被金吾卫请去喝茶。”
楚煜笑出声,鼻间哼着不知名的调子,到卧房里随手抽了衣裳,往他和谢飞卿身上套。
银月尚未落下,日头就渐渐爬上天际,一轮弯,一轮圆,都在竭力倾洒着光辉,照亮了二人脚下的路。
谢飞卿久未行走,腿不免发软,好几次都险些栽到地上,得亏楚煜故意放慢步子,将他扶正。
没走多远,谢飞卿背上就冒汗,脸颊急出红晕,气恼地跺脚,腿瞬间发麻。
楚煜自以为走得很慢,等他半天没听到谢飞卿的呼吸声时,立刻回头望去,发现谢飞卿在后面瞪着他。他连忙跑回去,拉着谢飞卿就想抱人家:“都说了让我抱着走。”
谢飞卿搡着他:“用不着,我自己能走。”
楚煜不容置疑地抱起他:“谢飞卿,你什么狼狈样子我没见过,还在意这点窘迫的时候?”
谢飞卿闷闷不乐:“真是个废物。”
楚煜捏了把他的腰,不满道:“不许骂,谁也不能骂你,就连你自己也不能。野萨说了,过个几日你的肢体就能恢复个七七八八,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懂不懂?”
他们还在这里争执,有个上早朝的官员刚巧从巷子里出来,隐约听到楚煜和谢飞卿的声音,还以为是听错了,定睛看去,居然真的是二人:“侯爷,谢大人。”
谢飞卿双腿扑棱着,想从楚煜身上下来,奈何楚煜起了坏心,硬是将他抱得牢牢的。
官员走近几步,行礼道:“自谢大人辞官后,朝野上下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大人,没想到今日被下官碰到。”
谢飞卿干巴巴地僵笑,脸上都要冒火了。
官员抬起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落在楚煜抱着谢飞卿的手上:“这是?”
楚煜毫不心虚:“谢大人脚崴了,本侯路过,顺便将他送回府中。”
官员点头,眼睛盯着楚煜的青衫,面色难辨,一张气血十足的脸慢慢现出青黑之色,他慌慌张张地告辞离去。
谢飞卿望着官员越蹬越快的腿脚,嘲道:“你是不是暗地里给人家使绊子了,要不然他何至于像见了鬼似的。”
楚煜垂首看看青衫,无奈摇头:“你也不看看咱们穿的什么。”
“衣袍啊。”谢飞卿云里雾里地抬起眼,随后,怔愣了几个呼吸,笑道,“你拿的好衣服,搞得我们俩穿了对方的衣服。怪不得他跑那么快,原来是怕被我们报复。”
楚煜说:“指不准明日就有人在都城里传,谢侍郎因情辞官,甘愿被藏在侯府中,只为独占武陵侯一人。”
“胡言乱语。”谢飞卿用冰凉的手指搓着楚煜温热的耳朵,不同的温度相触,皮肉紧挨的那一刹那,同生蛊好似活跃了起来,血液滚烫得将脉搏传送到了对方的骨肉里。他攀着楚煜的肩,舔了下楚煜发红的耳垂,“只最后半句是真的。”
嬉笑怒骂声沿着长街荡了一圈,月亮隐去时,他们已经回了卧房。
小几上置着楚夫人一早煲好的汤,正热腾腾地冒着白气,楚煜将汤的烫意吹散了七分,勺起一口,就看到谢飞卿合上房门,笑眯眯地凝视着他。
楚煜被他盯得骨头发酥,滚了下喉咙:“忍着。”
谢飞卿轻步移着,脚尖碾在地上,带着楚煜气味的衣裳滑落在地,发出布料摩擦硬物的声音。
楚煜的放下碗,勺子直接往嘴里送,咕噜喝下一口汤,热热 的汤下腹,烧得情欲更甚。
谢飞卿踩着柔软的衣裳,挑起楚煜的下巴,张口挨近楚煜的脖子。
楚煜额上一颗汗滑入发间,感到炙热的鼻息喷着自己的脖子,心里默念清心咒。
谢飞卿的唇将碰未碰到他的皮肤,折磨得楚煜抓心挠肺,他咬牙说:“野萨提醒过我不能乱来。”
谢飞卿轻笑,撩了把长发,发丝垂在脑后,雪颈若隐若现,把楚煜看得眼睛都直了。他食指轻巧地勾住楚煜的腰带,将人一步步带入床帏。
春风入骨,没有一丝酒气,却偏偏令人酥得心醉神迷。
细碎的呢喃洇出床帐,被褥翻滚间帐帘飘动,露出两只十指相扣的手,蜜色紧紧按住雪色,青筋按捺不住地显现出来。
正午晌时,日头高照,覆着被子的身体热出了汗,楚煜翻了个身,手臂揽住一片冷意,他瞬间睁开眼:“谢飞卿?”
房中静悄悄的,若不是日光强得刺眼,楚煜真会以为身在梦中。
他心里一阵不安,趿上鞋,环顾四周,谢飞卿的衣裳没了,就像从没有这个人存在过。
清风淌过,案上的纸飘飘荡荡地落下来。楚煜弯腰接住纸,将纸展开,目光不放过纸上的任何一个字。
明然,都城甚悲,行一步即一伤,非吾应存之处。
勿念,勿念。
飞卿。
楚煜将纸看了一遍又一遍,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眼神不错地看着窗外的白莲,想起那夜谢飞卿破湖而出的样子,圣洁如天人,又邪肆像妖。
触景忆人,他都如此,更何况谢飞卿。
都城是多少人做梦都想来的地方,无数寒门学子苦读十数年诗书,就为了能在都城扎根,对他们而言,都城是荣华圣地。但在谢飞卿眼中,圣京承载了许多人的鲜血,它就如同一顶金笼,沉重地困住谢飞卿,罩得他喘不过气。
楚煜将纸撕成碎片,抛出窗外。
他推开房门,暖阳投入湖中,照得湖面金光闪烁,他苦中作乐地想着。
还好今日是个大晴天,没有下一滴雨,遮一朵乌云,不然谢飞卿的腿得疼了。
刚吃过午膳的楚夫人听绿娥说楚煜与谢飞卿迟迟没用膳,心绪不定地走过来,见楚煜一个人站在外面,问着:“怎么不吃东西?”
楚煜道:“不饿。”
楚夫人瞪他一眼:“你不饿,他就不饿吗?”
她以为谢飞卿还困倦地躺着,就探身入了卧房,转悠一圈
,发现里面半个人影也无,惊道:“人呢?!”
楚煜摆手:“你媳妇儿跑了。”
三年后。
云州水患频仍,堤坝损毁众多,近三成庄稼被洪水淹没,一夜之际,百姓流离失所,家宅被毁的怨民蹿于市集,将坐在轿子里的云州刺史砍得半死不活。景明帝迫于危急的形势,即刻命楚煜前往云州,镇压难民,修缮堤坝,助云州百姓挺过水患。
官府外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面黄肌瘦的人们端着碗,等待差役施粥。有几个赖汉仗着蛮劲,愣是将排在前面的妇孺推到一边,得意洋洋地插在前面,被欺负的人跌在地上,敢怒不敢言。
赖汉啐了他们一口,故技重施,又想将前面的人撇开,忽觉头发被人拽住,头皮好似要被扒下来,骂骂咧咧地回头:“谁啊,敢扯爷的头发!”
明沙冷冷一笑,用力一甩,赖汉哀嚎不止,头发散乱地撞到树。明沙手一挥,差役将赖汗拖到远处,像扔杂物似的将他扔到泥地里。
明沙将跌坐的妇孺扶起来,妇孺点头哈腰:“谢谢官爷。”
明沙朝队伍后面走了几圈,发现没什么意外发生,才转身去堤坝处。
吆喝声响在水面,男子们要么肩扛碎石,要么用绳子拉着巨石,个个都是挽起裤脚,赤着膀子,胳膊上汗津津的,闪着咸湿的光芒。
明沙踏过石子:“侯爷,看样子可以完工了。”
楚煜将一块大石抛上去,拍拍手:“北营募了新兵,云副将来信说,这群兵崽子跟土匪似的,他催着我赶紧回去调教。堤坝今日可完工,粮食也已从周遭地方调来,足够用于救济流民,剩下的事务不值一提,交给云州的官员即可。”
明沙说:“刺史能让我们这么快走?”
楚煜扶额:“管他生的是娇花还是神仙,都别想留住我。”
“今日瞧着云小姐的轿子来寺庙门口停了一下。”明沙好笑道,“幸好侯爷来干苦力活了。”
楚煜一行离开得无声无息,等到刺史反应过来时,便恨铁不成钢地把女儿骂了一番,逼得云小姐泫然欲泣,闹着要上吊,直接把吃斋礼佛的云老夫人给惊动了,老人家身体康健,火冒三丈地用竹条抽了儿子一顿狠的。
夜里,夏蝉鸣动。
楚煜一行人骑着大马,路过一村落,就向村中人家借宿一晚。
村野之地蚊虫多,楚煜刚躺在榻上,就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 痒得睡不着觉,再加上屋内闷热,索性披衣出屋。
星月共乘,楚煜寻着细碎的月光走到主人家的一间屋子外,屋门大敞着,朗朗念书声传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坐在木桌后,双手执书,看得入迷。
一只蚊子飞到楚煜的眼前,他顺手拍死了蚊子,“啪”的一声响惊动了少年:“谁!”
楚煜搓去被手掌拍扁的蚊子,抬眸看向他:“都已夜深,明早再看也不迟。”
少年不觉得困:“明日教书先生要抽人背书,若我背不出来,岂不是愧对先生的苦心。”
楚煜说:“为了念书,熬坏身体才算不值,想必你的先生也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
少年的眼睛很明亮:“我们这穷乡僻壤的,都不敢保证每户人家能凑出束脩给教书先生,此前的几位秀才出身的先生都是因为这个原因不愿教书。而这位先生不同,我们凑出来什么,他就收什么,有的人家实在是穷困潦倒,他也不追问,照养教导孩子。先生都能如此,我作为他的学生又岂能连书都背不出?”
楚煜心里也是触动,正色道:“明日我也去拜访先生。”
少年笑了:“大人,我觉得您比先生的年龄还要大。”
楚煜摸了下自己的俊脸,疑道:“教书先生最少都至而立了吧?我今年也才二十五,看起来很老?”
少年骄傲道:“我们先生可是兴和十五年的探花,大浩最年轻的探花郎!”
他得意地抬着下巴,好像得中探花的是自己,突然听到木头被折断的咯吱声,见这位大人一手攥着门边,门边的木片被扣下。
他惊道:“我的门!”
明日初生,村中的孩子背着书袋,步入简陋干净的学堂。
少年坐在位子上,抓紧时间看了会儿书,等待先生的抽查。
谢飞卿将书卷打开,点了少年的名字。
少年滚瓜烂熟地背了出来,见先生满意地点头,心中欣喜。
村中的孩子其实都很贪玩,但一到谢飞卿面前,就跟猫见了老虎似的,乖得不得了。一堂课结束,孩子也都饥肠辘辘,便收拾好书卷回去吃饭了。
待人都走完,谢飞卿将学堂清扫干净后,他走到学堂前的杏树下。夏日的杏树结满了酸甜可口的杏子,枝桠上的花儿早就落尽,他摘下一颗杏子,无意之中瞥见左侧的杏枝上居然挂着一朵花儿。
谢飞卿伸手轻触了下唯一的一朵杏花,笑道:“树生异象,是好运还是坏运呢?”
“先生福泽深厚,自然是好运。”
谢飞卿的心一颤,不敢置信地望向右方。
有一人在清浅杏树下温柔地笑着,纵然天降万瓣杏花,也不如他深情一望。
(https://www.tyvxw.cc/ty36849704/43939013.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