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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未曾见面 1


  “你见过她吗?”

  “那天我和妈妈去听歌,坐在第一排,可以看得很清楚,她穿了一件软缎的白礼服,长发及肩,虽经过浓厚的化妆,仍掩不住她的苍白和憔悴,好像“阵风、一弹指头就能把她推倒似的。等她唱完了,我特地到后台去看她,她一见是我,装作不认识,低头去涂指甲、补口红,可屉我看见她的眼眶盛满了泪水。当时我真想哭,天下为什么有这么多负心的男人呢!”晓瑜说完了,情绪久久不能平复。

  “怪不得有人说爱情中的悲剧是最大的悲剧。”宜芬怅怅地说。她们已经走到椰子树的尽头,再过去就是门房,一盏路灯投射出昏黄的光。晓瑜忽然住了脚,偏着头问宜芬:“你还记得邱仲平邱讲师吗?”

  “嗯。”宜芬有点纳罕的点点头,她不明白晓瑜何以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讲师,那个她在朦胧的青春初发时期对他有过特殊感情的男人,她尽量平静的说:“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讲师最不随俗,所以最落拓。他来的时候就像是一阵风,走的时候也像是一阵风。没有惊动任何人。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好多年都没有他的消息。

  “那年将是离开我们学校之后就到了南部去了,”晓瑜摇摇头说:“一个很好的人,也是一个很寂寞的人。我很欣赏他,你想不到吧!讲师离开了。”

  “离开了?”宜芬瞪大了眼睛,激动的去摇晃晓瑜的肩膀,惊讶的问:“怎么会这样?他不是才三十几岁吗?他的女朋友怎么办?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让我慢慢告诉呢。”晓瑜拢了拢头发,叹息的说:“胃癌,住进医院不到一个月就死了。葬礼是上个星期才举办的,我知道的太晚没有能去,将是在台湾没有亲戚,只有一个,你知道他的恋爱故事?”

  “有一次他对我说过他有一个残废的女朋友,他们有十年的友谊,他很爱她。”

  “是的,这是…份不同寻常的爱情,他甘愿为她等待,可惜……等她能离开轮椅站起来时,他已经去到另外一个世界了。”

  “你是说——”

  “那个残废的女孩子在他进入弥留状态时。——你可以说那是一个奇迹,突然从轮椅里站起来,扑到他身上,对他说他不能死,他该为她活,活着看她站立起来,活着娶她作妻子。”

  “她呢?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呢?”

  “听说葬礼完了后,她就悄悄的走了,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到那里去了。”

  “哦。”宜芬听得心都紧缩起来,她为邱讲师悲哀,更为那个女孩子悲哀,她使劲咬了咬下唇,大滴的眼泪还是沿颊而下。“宜芬,你哭了?”晓瑜手足无措的问。

  “我只是很难过、很难过而已。”宜芬哑着声音说。

  “认识他的人都会为他难过的,是不?宜芬,来,擦擦眼泪,我们也该回家去了,妈妈会等得心焦的。”

  “是的。"宜芬茫然地说。

  那整夜,宜芬没睡好,好多次从梦中醒来,看着窗外的残

  月,想着崔静华的遭遇,想着邱讲师的死,想着何幼玫的小产,念着怡园的慕容,也更念着小木屋的陆苇,陆苇的黑眼睛在她脑中晃呀晃的,从那里她得到了力量,消除了一些恐惧和迷惑。到机场晓瑜的人除了宜芬和晓瑜的母亲外,就只有晓瑜的姑姑了;晓瑜说她不愿惊动太多的人。和那些父母亲,爷爷奶奶,兄弟姐妹,甚至司机;下女都一齐出动的送行行列比起来,他们就显得冷落多了。

  晓瑜的姑妈很沉默,从下了计程车后就一直没有说话,仅用一双眼不时看看晓瑜,也不时看看候机室里黑压压的人群。

  钟太太最可怜了,两只眼睛红红的,她半夜两点就醒了,怎么都睡不着,蹑足走到女儿的房里,书桌上那盏小灯亮着。浅蓝色的光把一室都照成了蓝色。床边摆着整理好的皮箱,旅行袋,她赶织好的那条红色围巾放在旅行袋上,晓瑜说一大早去机场,晓瑜她会用得着的,其实晓瑜是想把妈妈的温情围在头上,晓瑜的眼睫毛上还凝着几滴眼泪呢?钟太太一阵心酸,赶忙退了出来,就睁眼等天亮,为晓瑜,宜芬做早点,每个人两个荷包蛋,一杯牛奶,一小盘火腿炒饭。

  晓瑜笑着说天天这样吃的话要胖的进不了机舱,但是接触到母亲的眼光的时候,一阵不忍,一阵依依,她的眼泪就落进了牛奶杯子里了。宜芬看得很真切,故意用话题岔开了:“晓瑜,别忘了拿护照和体格检查表”

  “到了美国就给我写信,”钟太太说,腾出一只手去擦眼睛。”

  “妈妈,我会的,”晓瑜的手只一个劲儿的按在钟太太瘦削的肩上。“妈妈,你别难过了,我去了又不是不会来!”

  这句话把钟太太的眼泪又引出来了,越流越多,晓瑜、宜芬也跟着掉下眼泪。

  “七点四十五分赴美国的留学生专机就要起飞了,请各位旅客。”扩音器里传出的催促旅客登机的声音,使得候机窒再度骚动起来,人群纷纷朝出口的地方挤去,送行的亲友们对着即将远行的人叮咛了又叮咛嘱咐了又嘱咐似乎所有的话都要在那几分钟抖出来似的。几个情感脆弱的母亲拉着爱子爱女的手,哭的透不过气,令旁观者心酸。生离有时比死别更叫人难以承受。

  “晓瑜,你的晕机药放在皮包里,记得一上飞机就吞一粒啊!”姑姑终于开口说。

  “晓瑜,到了外面,你要自己多注意点身体。”钟太太说?

  “妈妈我会的。您要自己保重。”晓瑜哽着声音说,这日寸她已走到出口处;停下来,望望母亲、望望姑姑,最后望着宜芬说:“宜芬,再见了。以后你到台北来玩时,别忘了去看看我母亲,就当我还在这里一样。”

  “我会的,晓瑜。一宜芬的眼睛上罩着层水雾,她伸出手睫住晓瑜的手,“祝你一路顺风,再见”

  “再见,再见。”晓瑜喃喃的重复着。

  为了多看晓瑜几眼宜芬买了三个铜牌,搀着钟太太、晓瑜

  的姑姑到看台上去。那儿居高临下,可以望见飞机起飞。栏杆旁早站满了人,个个引颈企望,宜芬好不容易找到空隙,安置两位老人站好,说道:“这里看最清楚了,伯母,您站过来一点。”

  “啊!他们出来了,出来了。”人群中突然爆出了声音,个个把头伸向外面,挥着手,喊着自己亲友的名字……

  那些远行的人们,通过了出境的最后一道关卡,慢慢的向机舱走去,每个人背着旅行袋,转过身子向着看台上的亲友挥手。有的甚至举步不前,直到机场工作人员跑来劝慰,才捂着脸头也不敢回的往机舱走去。

  “啊!晓瑜、晓瑜,伯母,我看到晓瑜了!”宜芬高声的喊了出来。

  “在那儿?在那儿?”钟太太急急的问。

  “走在倒数第三个的那个人。”宜芬指着穿咖啡色大衣,黑色高跟鞋,颈子上围着红色围巾的晓瑜说。

  “晓瑜,晓瑜。”钟太太像其他的母亲一样挥着手喊着,却忍不住热泪盈眶。

  “看,晓瑜看到我们了,她在朝我们这儿挥手啦!”宜芬又高声的叫了起来,叫完对着下面激动的喊着:“晓瑜,晓瑜。”

  “她往机舱走去了。”是晓瑜姑姑的声音。

  宜芬看见晓瑜在机舱口停留了几秒钟,好像在对这里的人,这里的景物一瞥似的,然后,晓瑜低着头跨进了机舱。

  “啊!机舱的梯子已经收起来了”人群中发出一声叹息。

  停机的草坪上出去了几个工作人员以及那只银色的大鸟外,骤然空了起来,一种茫然和空虚的感觉也在每个人心头升起来,好几个老太太悲伤的控制不住,直至掩面而泣,那只银色的机舱里载着他们的爱孙的爱孙、爱孙女飞向另一个世界,也许这一辈子他们都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还有半分钟就要起飞了。”一个文静的少女说,她是来送她的未婚夫的。

  随着一声巨大的引擎怒吼声,那只铁鸟升空了,破云而去,远了,看不见了,看台上的人逐渐散去,散去。

  钟太太愣愣的看着空旷的停机坪,灰蒙的山,含悲的天空,晓瑜就这样走了吗?

  “伯母。”宜芬打断了她的遐想,用双手小心的扶着她的身子,好像钟太太在突然之间老了十年似的”我们走吧!这儿风大。姑妈,您自己走好。”

  “谢谢你,宜芬,”钟太太说。

  “要不是你来,我们真不知该怎么办呢!”晓瑜的姑姑说。

  “那儿的话,这是我应该做的。”宜芬说。她叫了辆计程车先送晓瑜的姑姑回家,再陪钟太太一块回去。

  “家里少了晓瑜,寂寞多了。”钟太太在沙发上坐下后环顾着室内说。

  “乍然少掉一个人,都会有这种感觉的。伯母。以后我会常来看您的。一宜芬说。

  “你真是个好孩子。”钟太太执起宜芬的手说,“晓瑜有时难免太任性了,我真担心她到了外国。”

  “您放心,晓瑜很有头脑,她会照顾自已和安排一切的。”

  “但愿如此,我只有她一个女儿,我不求她飞黄腾达,只求她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本来。我以为她和沈旭初会好下去的,谁知道。”

  本来,宜芬以为钟太太不了解晓瑜对爱情的看法和态度,并不了解爱情所给予晓瑜的欢愉和哀愁。原来,她都知措她不但知道女儿和沈旭初的友谊,也知道当年晓瑜和袁逸中的事。做女儿的总以为上…代不了解自己,不了解爱情,更不屑于谈论爱情,于是她们宁可把心中的话对闺中好友提及,而不愿对母亲提及却忽略了天底下做母亲的都有一颗易感和细致的心。

  “伯母,您全知道?这些事您全知道?”宜芬感动的看着钟太太。

  “嗯,世界上最了解自己女儿的是母亲,许多话;许多事情,她虽没有告诉我,我还是看得出来的。晓瑜和袁逸中是处得不错,也有很深厚的感情,但是她离开他也是很理智的,个性不同将来会很痛苦的。你说晓瑜有头脑,在这方面的确是的,我虽感到惋惜,也觉得欣慰。当然,他们都会难过一阵子。但并没有因此毁去,这是不容易的:我见过太多被爱情毁掉的年轻人。

  “真正爱过又失去,胜过从来没有爱过,是不是?伯母。”宜芬忍不住的说,“晓瑜昨晚和我谈了很久,她说和袁逸中分手时她哭了一场,而和沈旭初绝交时她没有掉一滴眼泪。她和袁逸中并没有把那首初恋的诗篇写坏呵!”

  “是的,”钟太太颔首:“她是很爱袁逸中的,她甚至于在出国前才烧掉他的信。”

  “伯母,雒怎么知道的?"宜芬有点讶异。

  “你陪触一起在厨房门口烧的,当时晓瑜的心里很难过。”

  “我们以为您睡了!”

  “这些天我能睡得着吗?”

  “伯母。”宜芬动情的喊了一声,她的眼眶里又蓄满了泪水,只为那句淡淡的话里有太多的爱。

  好不容易她止住了泪,陪钟太太谈了会儿,又和钟太太一块下厨房弄了午饭。一边吃时宜芬就把怡园的事一件一件的讲给钟太太听。

  最后,宜芬深深的吸了口气说:“我喜欢怡园,喜欢那里的每一个人。”

  饭后,宜芬等钟太太的情绪平复后,站起来说:“伯母,我得走了,下次到台北我一定来看望您。"

  “还早嘛!怎么这么急?"钟太太依依不舍的说。

  “我想到爸爸的朋友朱伯伯那儿转一趟,然后就回恰园,免得太晚了不好走。”

  “好吧!这样的话我就不留你了,再见,宜芬,谢谢你啊!”

  “再见,伯母。”

  宜芬原本打算在朱伯伯家坐一会就走的,她和陆苇讲好了五点左右回去的。但是朱伯伯说什么都要留她吃晚饭说她难得来。

  朱伯母又是杀鸡、蒸肉的,实在盛情难却:朱伯伯的宝贝儿子小胖胖见了她高兴得不得了,“姊姊,姊姊”的叫得亲热极了。上次来时小胖胖还只会叫爸爸妈妈呢!小娃儿长得真快。

  宜芬抱起小胖胖亲了亲,小胖胖回她一个又长又香的吻,看得朱伯伯开心地大笑。

  “小胖胖长高了不少。”宜芬说。

  “这小家伙精得很,他看得出来我是去上班还是上街,上班他不跟,上街玩儿他就非跟去不可。”

  “哦!”宜芬看着小胖胖苹果般的脸庞,爱怜的问:“是不是这样的?小胖胖。”

  小胖胖傻呵呵地笑了,双手双脚蛮像那么回事似的摆动起来,朱伯伯在一旁说:“他是学水獭游泳啦!上个星期天带他上动物园去玩,回来后他不是学猴子耍把戏,就是学水獭游泳。嗯,宜芬,你在怡园还好吧?”

  “很好。”

  “妹妹他们有信来?”

  “常有信的。亚芬的声乐练得很不错,上封信里亚芬提到她将参加春季在马德里举行的音乐会,爸爸和妈妈也很好。”

  “你呢?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您怎么知道的?”宜芬的脸突地一红。

  “我看得出来,当一个人恋爱时眼里的光彩是不同的。”

  “哦?”

  “他叫什么名字?”

  “姓陆,大陆的陆,单名苇。”

  “陆苇?”朱伯伯重复了一遍,双手抓抓那秃了的前额,“怎么样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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