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天惊 同

　　石破天惊

　　计议已定，分派任务，众人各做各的事情去。皇甫少华看了孟丽君一眼，欲言又止。却听铁穆说道：“郦学士，你留一下。”

　　要我留下？

　　孟丽君不觉心中忐忑。当下站住。却听铁穆道：“诸事繁杂，朕与卿家一直未曾相聚。今日天气正好，御花园的桃花，也已经绽开蓓蕾，想与卿家共赏美景，如此而已。”

　　与我共赏美景？孟丽君心中暗自警戒，却微笑回禀：“皇上有令，本不该推辞。但是，如今国家有事，皇上，此时叹赏风花雪月，却有些不合时宜呢。如果被御史知道，只怕又要上奏折了。”

　　铁穆哈哈大笑，说道：“你如今，却也跟你的岳丈一样了。没有什么的。宫外那些御史，难道会知道今日的事情不成？”

　　孟丽君正色道：“为人君者，当以国事为重。国家形势如此，而皇上依旧沉迷于风花雪月，虽然无有御史弹劾，臣也要劝谏的。”

　　这一番话说下来，铁穆倒有些讪讪了。当下无奈笑道：“这也就罢了。几个月不见，你真真长成一个……”将下面的话缩回肚子里，又仔细的端详了孟丽君一番，说道：“几个月不见，你的气色，却是好了许多。却不知朕的表妹，是给你吃了什么滋补东西？”

　　孟丽君听他说的轻松随意，眼睛里却有些异样东西，当下镇定心神，笑道：“皇上，臣家虽然也有几个钱，但是这几年已经给臣胡天海地玩光了。哪里有什么灵丹妙药呢。不过臣的肤色，幼年的时候也是极其白皙的。但是却最经不起太阳。前些年在外奔波，难得有不晒太阳的日子，因此，皮肤就黑了。这些年埋头在实验室里，又白皙起来。却让皇上取笑了。”

　　铁穆恋恋不舍收回目光，说道：“原来如此。却是朕疏忽了。”笑着吩咐小安子，“学士衣服脏污了，小安子，你却去将朕的家常衣服拿两件出来。”笑对孟丽君道：“换两件衣服再走吧。总不能让人笑话朕的臣子这般寒酸。”

　　孟丽君心咯噔了一下，忙跪下道：“皇上，请收回成命。”

　　铁穆眉头皱了起来，说道：“怎么了，连朕的赏赐也不收么？”

　　孟丽君道：“皇上，君是君，臣是臣，您的家常衣服，臣又怎敢领受？皇上爱臣之心，臣已经领受；然而皇上的这等赏赐，臣却不敢领受！臣谢皇上隆恩，但为皇上威严计，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铁穆笑道：“原来如此。你却放心，这些家常衣服，都是普通样式，朕从来也未曾上身的。你接受了，也不逾越。不要有什么计较了。”

　　说着话，小安子已经将衣服送上来。果然只是两件青布袍子，正是外面常见的书生穿着。铁穆接过，抖了开来，笑道：“你这就换上罢。小安子，伺候学士更衣。”

　　小安子答应着，就要上来。孟丽君有些慌乱——如果解开最外面的衣领扣子，自己的伤疤，有可能就要落入小安子的眼睛。小安子定然辨认出来，那个所谓的喉结，其实却是伤疤！

　　皇帝已经起疑。特意留下自己，并且特意赏赐给自己衣服，还要自己当场更换，那就是想要趁机检查一下。心里紧张，手心里全都是汗水，眼睛却转过衣服，蓦然理出一个思路：“臣有奏！”

　　铁穆看臣子直挺挺跪下，不由又将眉头皱起来了：“卿家，此举何意？”

　　“请问陛下：陛下宫中，为何却有这等普通家常衣服？难道是皇上喜欢在宫中如此穿着？”

　　铁穆神色不由有几分尴尬，笑道：“这也有什么大问题吗？”

　　“皇上，您是皇上，在宫中，当有为人君的体统，这等家常衣服，自然是不穿的。那皇上准备这么多的家常衣服，做什么用途，不是一目了然了么？”孟丽君抬起头，侃侃而谈：“皇上关注社稷民生，想要亲自了解下层百姓的生活，这自然是万民之福。但是皇上，你却想过没有，白龙鱼服，何等危险？万一有冥顽之徒，稍做冲撞，国家社稷，都要受到影响。皇上，您怎么可以将这等事情，当作儿戏？”

　　孟丽君的话，如同连珠炮一般冲口而出。铁穆只觉得孟丽君之话里，很有道理，却又有些不对劲，但一时之间，却又无从反驳。当下苦笑道：“才这么两件衣服，就有这么多话出来！”

　　其实，看见皇帝准备了家常衣服，猜想到皇帝可能经常做微服私访这等事情，孟丽君心中，还是有几分高兴的。但是，眼下皇帝要逼迫自己换衣服，紧张之下，只好先转移话题，占据上风在说。

　　孟丽君又恭敬的磕了一个头，说道：“皇上，话不是这么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皇上行事，与寻常官员，自然有些不同，一个不谨慎，就有千秋万代的讥讽。皇上，不要责怪臣多话，实在是臣等都希望皇上能够成为与唐太宗一样的人物，所以……”

　　轻飘飘捧了一下，铁穆立即高兴了。当下笑道：“就你这么多话！也好，这微服私访的事情，朕少做一些就是。但是做君王的，与下层百姓完全隔绝，也不是道理，你不是这样说吗？”

　　孟丽君又磕头道：“皇上如此想，正是天下百姓的幸事。”道：“君王有赐臣子本不该推辞。然而这等赐予，却是臣所不敢领受的。臣请求将这两件衣服带回家以作供奉，以教育后代，让后世也记住皇上对臣的恩德，不知是否可以？”

　　铁穆无奈的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带回家去吧。”

　　孟丽君松了一口气，恭恭敬敬从小安子手中接过衣服，回家，不提。

　　铁穆见孟丽君走远，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片刻之后，才吩咐：“去请云扬大人过来。”

　　因为在琼崖整治倭寇，云扬也立下不少功劳。铁穆将其提升回了中央，不过却是给临安卫的指挥使之职。主要目的，还是因为云扬的另外一个身份另外一个工作，在临安才便于开展。“先生……”皇甫少华头脑里，挥之不去的，是先生那略带失望的面容。我这样固执己见，先生不知有多少失望呢……但是……他必须要知道，我，是皇甫少华，不是他手中的棋子！

　　我有自己的选择，我有自己的政见，我不应该永远做先生的跟屁虫！

　　想到这里，皇甫少华的心，才安定下来。

　　走过前厅，看见妻子与两个孩子，正在玩耍。不由露出一个微笑。刘燕玉……幸好，你是我最好的贤内助。这一番出征，有你在家，我也就放心了。

　　不想打搅妻子与两个孩子的玩耍，皇甫少华回到卧室，自己想要简单收拾一下。明日就要出征，这东西，还真不少。盔甲与武器，都是现成的，武器库里拿就是。战马，养得肥壮的很，到时候牵出来就是。主要的，就是换洗衣物了。

　　换洗衣物也不要多，现在是春天，过几天天气就该热了。自己打个包裹吧。笑着打开自己的衣柜，却看见自己的衣服，整整齐齐叠在哪里。上面有一个新做的袄子。早几天还看见妻子在做呢，没有想到这几天就做好了。

　　轻轻将袄子收拾好，又放进其他一些衣物。心中却蓦然跳出一个闪念——带一件妻子的贴身衣物去。

　　这个想法……却有些不合礼仪呢。苦笑着摇头，将这个不合礼仪的想法赶走——这两年，我真的越来越离不开妻子了——

　　明明知道不合礼仪，但是还是象着魔一般，手，不由自主的打开了妻子的衣柜。

　　摸摸妻子的贴身衣服也好，摸着，就好像在摸着妻子光洁的皮肤……

　　皇甫少华一边骂自己脑子中不该有这样那样的旖旎念头，手，却不由自己控制。

　　妻子是一个很内敛的人，贴身的衣服，就放在最下面。

　　手，不由自己控制一般，作贼一样，偷偷的伸了进去。只摸一件衣服出来……

　　只摸一件出来……

　　手，却摸到了一个冰冷的瓷瓶。

　　妻子将这个瓷瓶放在衣服里，做什么？

　　好奇心起来了。皇甫少华摸出了瓷瓶。里面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吧？

　　哦……好像是药……妻子偷着自己吃药？她生病了么？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生病了？真是……女人，有事情都藏在肚子里，要知道，嫁丈夫就是要丈夫帮你来分担痛苦的！

　　皇甫少华将瓶子收进了怀里。他要找个人问问，这到底是什么药，治什么疾病的。直接问妻子，她那个内敛的性子，说不定会害羞呢。

　　皇甫少华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药瓶子里是什么药。

　　看见丈夫进入里屋，神色还有几分焦急，刘燕玉就知道，肯定是朝廷有什么事情。到底什么事情发生了？不会要出征了吧？

　　刘燕玉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她只是一个简单的小女人，只需要丈夫孩子在身边的幸福生活。当下匆匆哄过孩子，叫丫鬟奶娘抱着，自己就追进屋子来。

　　这时候，她看见，丈夫将一个瓶子收进自己怀里。

　　她的脸，霎时就白了。抓着门框，她没有倒下去：“相公……”

　　皇甫少华看见妻子，未免有些不好意思；看见妻子煞白的脸色，又不由大吃一惊，忙跑过来，搀扶着妻子，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皇甫少华对妻子越关心，妻子却是越紧张。她的身子，就象风中的蜡烛，不停的颤抖。

　　皇甫少华大为着急，扶住妻子，问：“怎么了？到底犯了什么病了？”左手扶住妻子，右手就从怀中摸出瓷瓶：“我正要问你，你到底有什么疾病？为什么不跟我说？”

　　刘燕玉看见瓶子，脸色更苍白了；头脑里还有几分清楚，她向丈夫伸出手：“给我……”

　　皇甫少华将瓶子递给妻子，嘴巴却不停的询问：“这……内服还是外敷？我帮你，你先去床上躺一会儿。”

　　刘燕玉伸手去接瓶子，手却不听使唤，瓶子摔在地上，立即碎了。药粉四下飞溅，地上立即绽开了一朵菊花。

　　皇甫少华自责道：“都怪我，这般不小心！”扶着妻子来到床前躺下，说道，“你安心休息一会吧。我叫下人来收拾。你到底得了什么疾病，我去叫大夫来看看。”

　　刘燕玉已经缓过气来，说道：“没有什么，只是一点心绞痛罢了。那药是我的妇科病药，侯爷还是不要碰才好。”

　　皇甫少华这才明白，道：“原来如此，你才藏得这样紧密。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你先休息吧。这妇女的疾病也是要看的。如果不看，发作起来也不得了。”想了一想，说道，“郦学士家里的严妈妈是最好的妇科大夫，我派人去请她给你看看吧。”

　　刘燕玉挣扎着坐起来，道：“侯爷……与郦学士已经……却为了燕玉去低声下气，燕玉心中有愧。这临安城中，高明大夫不知凡几，燕玉自己的疾病，自己会料理，侯爷不要担心了。”

　　皇甫少华看着妻子那苍白的脸孔，听她处处为自己着想，不由有几分感激，又有几分敬爱，说道：“你自己用药，可有效果没有？一定要谨慎。还是多看看大夫，总不会错的。”

　　刘燕玉低声称是，转过话题，问道：“方才看见侯爷行色匆忙，又看见侯爷收拾包裹，难道是朝廷有事？”

　　皇甫少华道：“我正要跟你说。朝廷今日决议，要对蒙古用兵。我明日就奉命出征。你在家里，处处小心一些，等我平安回来。母亲这几年对你也还好，你又是这样一个温顺性子，也不会惹老人家生气。只是外面的礼节交接，却要你费心了。”

　　刘燕玉小声道：“侯爷放心，我也明白的很。什么人家跟我们好，什么人家跟我们不好，我都会一色对待。你不要记挂家里，只安心打仗，打了胜仗，早日回家，两个孩子都还等着呢。”

　　皇甫少华听妻子说得体贴，但是眉宇之间，却不能掩盖一丝的愁色。当下轻轻摸着妻子的小脸，笑道：“只有两个孩子等我回来？你就不等我回来了？”

　　刘燕玉大羞，说道：“侯爷！”

　　皇甫少华蓦然欲火大动，又摸了一把妻子的脸，低声笑道：“你且好好养着。我明天就要出征了，今天晚上，你可要好好服侍我。”心中已经有些不由自主，但是记挂着妻子方才的脸色，硬生生只好按捺住。叫过丫鬟收拾屋子，却听前面有禀告：“李小凡李校尉前厅求见。”

　　皇甫少华知道，李小凡来求见，定然是为了明日出征的事情。当下整理一下自己装束，出前厅相见。

　　苏素素的丈夫李小凡，原本是在河北服役的。前些年出了苏素素的事情，他与苏素素的故事也被传诵得人人皆知。皇帝特意召见了他。李小凡陈述了这十多年来的征战生活，并褪下外衣，给皇帝看了他身上的累累伤疤。皇帝大为叹息，当下传旨，将李小凡调回京师。由于他曾长期服役于河北前线，熟悉蒙古情况，因此这一回出征，兵部就特意派他做皇甫少华的助手。命令还刚刚下达，李小凡就直接跑来找主帅了。

　　皇甫少华心中已经有了完整的作战计划，李小凡跑来，三言两语就将明天李小凡要做的事情给分派妥当。李小凡起身要走，临走，神色却有些支吾，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又不敢说。

　　皇甫少华见他神色，知道有话，这些年他与李小凡也熟了，当下笑道：“你还有什么话吧？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就痛快一些，少这样婆婆妈妈的！”

　　李小凡又迟疑了片刻，说道：“元帅，末将有一言劝告，却不知该不该说出口。”

　　皇甫少华笑道：“有什么不能出口？你只管说来，现在大军还未曾出征，我难道还能用军法惩治你不成！”

　　李小凡迟疑道：“元帅明日就要出征，今日……更是要保养身体。那个……什么有伤身体的药，还是不要用了吧。等出征回来，再来关爱夫人……也不迟。”

　　这话一出，皇甫少华不由大吃一惊！看着自己的袍子，宽大的很，李小凡怎么可能知道？隐约联系到了点什么，当下问道：“你……如何想起要说这样一句话？”

　　李小凡的脸色通红，说道：“末将本来也不知道的。但是拙荆一条性命，就险些毁在这个物事上。后来芙蓉轩被禁，末将也曾受命前去查封，就特意留意了一下这些物事。这个气味，末将熟悉得很。听人家说，是最猛烈的那一种，只不过太伤身体了，用多了，只怕对性命也有妨碍……元帅……末将出口无状，元帅勿要责怪。”

　　李小凡说完话，就匆忙走了。皇甫少华留在原地，脸色绯红，目瞪口呆。

　　心，却一阵阵冰冷。

　　原来如此……

　　为什么，原先我与刘燕玉都能相敬如宾秋毫无犯，一点点小酒却使我乱性？

　　原来如此……

　　为什么今日大白天，我也会如此失态？

　　原来如此……

　　为什么她会突然犯心绞痛的毛病？

　　原来如此……

　　心，寸寸成冰。

　　原来，自己信任的枕边之人，却用最卑劣的手段对付自己。

　　那人世之间，更有什么人可以信任？

　　失魂落魄的坐在前厅里，看着外面的夕阳，一点点坠下。“皇上……”云扬看着皇帝，好久才说话，“根据内线的消息，这郦大人，有可能真是女子，有可能就是……孟大人家里的小姐，孟丽君！”

　　“是个女子，果然是个女子！”铁穆竟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脑海中掠过一幅幅画面，“他外貌类似女子，我叫你去查一查，却，没有想到……却是真的！”

　　“皇上，臣也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郦大人就是女子，臣也只是怀疑而已。”云扬上前一步，说道，“前几日臣安插在孟大人府邸上的细作回报，并给了臣一份名单，是清明节孟府的祭祀名单。上面，没有孟小姐的名字。”

　　“那也就是说，孟小姐有可能还活着。”

　　“孟小姐多半还活着。两年前，皇后也曾调查过这个事情。当时，皇甫将军的夫人辨认出来，说郦大人的夫人，也就是梁丞相的千金，与曾出嫁到刘府、后来跳湖自杀的孟小姐一模一样。皇后叫来梁小姐亲口询问，梁小姐告知：当时圣旨下达之日，孟小姐便已经刺喉自杀守节。孟府害怕刘家势力太大，女儿出事也不敢告诉，只好叫孟小姐身边的使女，叫苏映雪的，代替出嫁。苏映雪敬爱小姐，不愿让小姐留下污名，新婚之夜，跳湖自杀。孟府也就错将错就，给女儿请来旌表，此事就此罢休。苏姑娘却命不该绝，竟然被梁相所救。害怕多生事端，因此苏姑娘也不敢告诉梁相真实身份。皇后大为叹息，说孟家虽然有欺君之罪，但是孟家女儿，却真担当得起先帝的旌表。当下就不再过问这件事情。如今再看这件事情，就有破绽了。”

　　铁穆点头道：“正是。这女儿都已经死了，还怕什么刘家势力大？即使闹到君前，也能够分说清楚。孟士元虽然胆小，却不会小成这个样子。这孟家女儿，多半还没有死。只是这只能够推断孟家女儿没有死，却不能够推断郦君玉就是孟家女儿。”

　　云扬顿了一顿，说道：“细作回报，这孟夫人韩氏，最爱一幅画，叫《木兰戍边图》，据说是孟小姐所描绘。里面的那个木兰外貌，却与郦大人有几分相似。更可疑的是，上面题写的诗句，笔迹，与郦大人的笔迹，也非常相似。”

　　“也非常相似……”铁穆沉吟着，久久没有说话。

　　一层窗户纸，就在眼前，要不要将它戳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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