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夏日长, 暮景残光。
那平日里冷硬肃穆的干元殿,今日却换了模样。大宴已备,整个大殿灯火辉煌鼓乐齐鸣, 尽显大国盛世气象。百官早已依序而坐,面前美酒佳肴,众人推杯换盏间一派祥和安乐气象。
宣德帝坐在高大的龙椅上,将其下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的右边坐着皇子宗亲。太子看起来又清减了些,不过也许是稍饮了些酒的缘故, 今日的脸色尚可, 只是一副心事沉重的模样。小十一小小一只坐在齐琛身边,粉雕玉琢的, 也是板着脸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这小孩最近总是吵闹着要小姐姐, 不给就生气,也不知这么个小娃娃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气性。
皇帝看着小孩子鼓起的腮帮子,眼底染上了一丝笑意。
大殿之上, 一群身着白衣的伶人正带着白色的面具,跟随着音乐起舞。编钟奏出庄严低沉的韵律, 和着古琴的悠扬绵长, 让这舞蹈如同一场上古祭祀的余音, 毫无靡靡之意,反而带着煌煌上国的气象。
“好!”
然而上庸人突兀的叫好声打破了这高雅的气氛。几个大臣不满地皱了皱眉,这上庸人豪迈粗鄙喝酒啖肉的模样,毫无斯文可言, 不适宜的喝彩仿佛把大梁的干元殿当成了风月楼的暖阁。
宣德帝的余光也扫过这些蛮夷,而后在乌默尔的身上停住了。
今日的乌默尔穿了一身草原猎装, 半身轻甲脚蹬长靴, 更显的高大威猛。这蓬勃的雄性力量却令宣德帝不太舒服, 他感受到了一种无声的挑衅。
当皇帝深沉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乌默尔就如同机警的草原狼,立刻捕捉到了。他收回观察满殿大梁臣工的悠闲目光,斟满了一杯酒向着宣德帝端了起来。
二人这十余年来,表面上杀的你死我活,私下里也有些其他交易,今日第一次相见,已经是十分熟悉的陌生人了。宣德帝笑眯眯地问:“王爷在京城可还习惯?朕听闻你们颇为喜欢咱们的教坊司,草原的英雄也难过美人关嘛哈哈。”
这话有些促狭,大梁的大臣们也纷纷配合的笑了起来。
乌默尔放下了酒盅,回以哈哈一笑:“这梁京城确实很好,本王不仅习惯还不想走了。京城的姑娘也好,咱们的小可汗也有福气,不知陛下准备将哪位公主配给咱们呐?”
此话一出,宴席上的喧嚣突然就散去了,敏锐的大臣们都停下了交谈,悄悄竖起了耳朵。皇帝儿子只有三个,但公主却很多,她们的母族盘根错节,选谁去和亲,大有讲究。
然而,皇帝尚未发话,国尉庞沅却啪的一拍桌子,震的整个大殿都安静了,舞乐突兀地停下,伶人们低着头快步到大殿角落。老大人面覆寒霜怒道:“战败之国,求娶上国公主,需备国书符节以国礼求之,岂可如此儿戏,如同市井小民一般家长里短的议论!”
这话确有大国气派,但也十分不给上庸面子。
乌默尔把割肉的小刀随手一扔,那刀子就一下子钉在了桌案上,刀尾震荡不止。乌默尔脸上依然带着笑意可语气却很强硬:“云山那场仗,我们是败了,可丢的那点城池对我上庸不过九牛一毛。如今本王来这里,是为和,却不是求和,而是,议和。还是镇远将军请本王来议和的。”
乌默尔身后的上庸勇士们纷纷放下了酒盅,坐成了一个蓄势待发的样子,跟大梁臣工对峙起来。
这下大宴上一下子就炸了锅,大臣们七嘴八舌,有人呵斥上庸的无礼,也有人忙着和稀泥。
正当争执不下之时,太傅孟丘颤颤巍巍站了起来,重重咳了一声。他德高望重,臣工们这才暂且停了议论,等着老太傅表态。
老大人向宣德帝行了一礼,又对乌默尔拱了拱手道:“上庸摄政王亲自前来议和,已足见诚意。虽然我大梁兵精将广不惧外敌,但战乱一起,将帅戕戮百姓受苦,议和,是为利两国之策。七公主安平,聪慧娴静,又与上庸颇有渊源,若嫁与小可汗,更是亲上加亲,是为促成秦晋之好最佳人选。”
听闻此言,一直沉默的齐琛微微抬头,看向了孟丘。五年前,孟丘是最坚定的主战派,也是在这个大殿上,老大人说的唾沫横飞神采飞扬。而今天,齐琛真实感觉到孟丘老了,大梁的很多人,都老了。
可乌默尔看起来很满意孟丘的这个提议,他点头说:“梁皇帝,说起来您也算是本王的姐夫,这安平公主还是本王的大外甥女呢。她回归草原,就是我们草原最尊贵的女人,绝不会受丝毫委屈。”
安平的母妃竟然是这个摄政王的亲姐,这倒是出乎了许多人的意料。如此说来,安平确实是最合适的和亲对象,有的大臣已经开始附和太傅的提议,宣德帝也微微一笑,没有拒绝的意思。
“谁要抢走哀家的安平啊。”
这关键时刻,一声威严的喝问传入大殿。太后一身盛装满脸怒容,在邯郸王的搀扶下走了进来。众臣忙起身行礼,宣德帝也站了起来,笑道:“母后,着女大不中留,您还能拒着安平一辈子不成?”
太后没搭宣德帝的腔,她自顾自在宣德帝身边坐下后沉默的扫视了一圈,脸上余怒难消。
皇帝给身边的郑客递了个眼色,郑客立刻会意,悄悄唤了个小太监过来吩咐了几句。仅一个眼神,郑客就明白宣德帝是要让他去查查,这个十几年不管事的太后今天是抽了什么风,怎么突然就敢来插手政事了。
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安平不去和亲,否则上庸使臣进京第一天太后就应该来找皇帝求情了。
“母后怎么来了?”皇帝也收了笑,公事公办地问。
太后也不看皇帝,只冷笑一声说:“哀家实在看不得怀有虎狼之心的人这一副假惺惺的样子!议和?哀家怎么听说你们上庸还在我大梁安插了不少奸细,这是个来交朋友的态度吗?”
皇帝一皱眉,下意识看了一眼郑客,只见郑客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此事。御座之下的乌默尔也摆出了一脸无辜的样子说:“梁太后,这话是从何说起啊?”
太后不与他多费口舌,只瞥了眼齐琛,沉声道:“太子,你来说说吧。”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了太子的身上,郑客身边的小太监突然有些兴奋地小声嘟囔:“要来了要来了。”
齐琛轻轻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经是锋芒毕露。他起身走向大殿中央,朗声说:“回皇祖母的话,据孙儿所查,上庸谍网经营二十余载,已经在京城中成功安插了近百名间者和奸细。他们不仅散布在市井之中,甚至还渗入到了朝堂之上!这些人一边享受着我大梁的高官厚禄,实际每日想的却是如何乱我朝纲。他们借助职务之便不停炮制冤案,将我们的忠臣良将残害殆尽,毁我长城!”
这可是一滴水掉进了滚油中,整个干元殿一下子就热闹了。不光大梁的大臣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就连上庸的使臣们都开始窃窃私语,猜测此事是否属实,整个宴会乱成了菜市场。
齐琛环顾四周看清了大臣们此时的表情,等议论渐歇才继续道:“在座许多大臣怕是已经听说了,与我有婚约的萧家嫡长女慕离,因罪被投入了大理寺的大牢,其中原因诸位肯定多有猜测。不过今日,本王可以很确定地告诉大家,萧氏女正是被那身居高位的上庸奸细陷害才入狱的。”
他音量并不高,但仿佛有一种延绵的力量,直抵人心。
宣德帝已经黑了脸。他想过这个病怏怏的太子可能心软,可能什么都不做,但他万没有想到,齐琛敢当面忤逆他,为一个妖女翻案,还找的如此蹩脚的借口。
众臣交头接耳议论嗡嗡,而同样身处风暴中心的萧尧却像是没事人一样,沉着脸吃吃喝喝,有些凶狠地不住咀嚼。
皇帝不喜欢齐琛现在的态度,他几乎是带着威胁问:“老四,你确定?”
齐琛腰背笔挺,如一柄利剑,带着锋利的锐气:“我确定,因为我不仅查出了萧氏女入狱的真相,我还查出了更多。我查出了,五年前,舅舅也是被这奸细所害,程氏的贪腐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冤案!”
“什么?!”
这话如一个惊雷,真正把在场众人炸了个惊心动魄。这下甚至没人在意萧慕离究竟如何了,她是人是妖都无关紧要,此刻,没有任何事情,能比得上程潜一案的分量。
齐琛挖出了那陈年的腐肉,鲜血淋漓的将想要守护的人护在了身后。
宣德帝目光中闪过一丝杀意,声音阴寒:“齐琛,五年前的案子,是你亲手审办的,当年说是证据确凿,今天又发什么疯?”
齐琛没有着急自辩,而是冲着虚空说了句:“来吧,本王给你说话的机会。”
话音刚落,站在角落中的一个伶人应声道:“多谢。”
大殿中人纷纷闻声望去,只见一个伶人从殿侧走了出来。他身着一袭白衣带着惨白的面具,但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世家公子的从容镇定。
那人来到齐琛身边俯身下拜,朗声道:“草民就是人证,当年程氏贪腐灭门一案实为冤案,草民在此,替先父言。”
宣德帝感觉头一阵晕眩,但他死死忍住了,探身眯着眼睛想看清下面的白衣伶人,咬牙切齿的问:“你是谁?”
那白衣伶人直起身,缓缓摘下了面具。
面具之下,一双凤眸中,是翻滚的仇恨和不甘。
项椋,项存初。
“家父项怀义,正是程氏一案的当事人。诸位大人都知道,当年北方战乱南方欠收,程伯父日日为军粮忧心。就是那个时候,有一个人南下找到了程伯父,借着征粮的契机炮制了震惊朝野的程氏满门抄斩的案子!”
“那个南下的人,就是国尉庞沅!”项椋抬手,直指国尉。
上至太后下至百官,无不大惊失色。离庞沅最近的孟丘甚至微微挪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跟这人拉开了些许距离。
宣德帝缓缓坐回了龙椅,缓了片刻才说:“庞沅?你的意思是,朕的国尉是上庸的奸细?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庞大人,你怎么说?”
庞沅面对这滔天罪行的指控,却没有一丝慌张,只说了两个字:
“荒唐!”
皇帝点点头,已经从最初的意外震惊中冷静了下来。他端坐于王座之上居高临下地问:“老四,朕没记错的话,这个项椋是戴罪之身,早该问斩。他如今故作这等惊人之语,不过是为了博得你的注意,苟延残喘而已。”
庞沅身后几个官员开始附和:“陛下圣明。”
项椋看起来似乎悲愤至极,急于自证,匍匐下拜道:“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如有——”
他话没说完就被皇帝粗暴打断:“好了!殿前狂吠乱我朝堂,拖出去,仗毙!”
然而,玄甲卫们没动。
就这片刻的功夫,齐琛就拿出了第二位人证:“父皇,儿臣还有人证,这个人证就是儿臣自己。项怀义的证词,是儿臣亲耳听到的,与项椋所言一般无二。可惜,项大人在说出实情后,很快就被人灭口了。”
齐琛和项椋的证词,相互印证,严丝合缝。
宣德帝扫视群臣,知道事已至此已然盖不住了,于是他退让了一步:“好吧,既然如此,此案发回大理寺重审,庞沅和项椋都先下狱待勘。”
看似退让,实际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翻案这事,讲究的是一个一鼓作气,若是拖拖拉拉,就会变成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必须就在今天,让宣德帝亲自,为程氏正名。
要把人留在这里!
“且慢!”
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在齐琛身后响起。
今晚一直沉默的萧尧终于开口了。他站起身沉声说:“此事不仅关系到当年程伯父的案子,还关系到,五年前北疆四万六千五百二十三位将士,究竟是因何而死。今天不说个清楚,谁也别想离开这里。”
萧尧几步上前,站到了齐琛的身边。此刻,两个年轻人看似势单力薄,可在场许多人看着这一幕却感觉胸中激荡心生敬畏。因为他们仿佛在这两个年轻人的身后看到了万千英灵,那些为国战死的英魂们高举着战旗而来,浩浩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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