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终章（四）
她又看不懂他在干什么了，于是学着他往日的音调，磕磕碰碰地进行着上万年来的第一次交流。
鹦鹉学舌，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奉曦愣神，耳边的，是人声？好像在说……嗯？福至心灵，他终于明白这么些年来他都是白用功，同样也，差点错过了她。
奉曦被自己气笑了，说着自己果然好生愚笨，她还是听不懂，茫然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咬字奇怪，他也听不懂。但没关系，他们有无尽的余生可以读懂对方。
受神明点化的他感受到了天地间的灵气，那是世界予他的厚爱。他已无需驻颜续命，现重修这法术，只是为她幻化苍生。只想带她看柳色新绿，一一风荷举；只想将江清低树，梅花落雪赠她作礼。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神司有了神殿庙宇，神明着百花于身，周身仙气缭绕，映着十分艳色，最爱赤足踩云，叮铃腕间铃，晃动了他的心神。
若有物可咏颂她，当属月色与霜雪，明知触不及，仍渴望拥入怀，只此凡心，披满身晨露，向她而来。曦月曦月，从今后奉曦之所求将不再是日光，而是广寒宫中的遥遥明月，皑皑白雪。
过去心不可得，来日心唯你。
若无卿，何能慰此心？
虚造的神司凡世，被人界的吵嚷声打破。那一天，奉曦终于能再次看到下界，那里没有如他所想的步入新朝新制，而是人人披发裸身，生吞活剥饮血，如野兽觅食。
那是哪？
他不敢相信，想要移开视线，却又控制不住地往下看，脑中空白一片，如失声耳鸣，便也没听到悄悄而来的清脆铃铛声。
山石为屋居，没有教化，茹毛饮血，寒冷恶疾，一日，死伤者如牛毛，多至麻木，友邻面无异色，任由鸟兽啄尸躯。
民智未开，民饥无食，生者无衣，死者躯残。众生怨：苍生碌碌，人间万古如长夜。
凡尘，处处如此。
神明落泪，化泪为雨自云中坠，汇成溪流镶石立。尘世之人皆奔出洞穴，以雨水为餐食，赴小溪壕饮。
奉曦僵硬地将视线移向身侧的神明，只见她脸颊上似是有泪印。泪落无痕，他恍惚间竟要以为看错。
非是人供养神祇，而是神祇，以身饲万民。
他原以为他是来到了同时间的神司，却没想到，是踏破虚空，见到了远古时代的天女。
“……别看了……别看……”
天庭是虚假的天庭，但为苍生献祭，身死道消，玉碎瓦全登西楼，仍是他面前这女子的命。
奉曦是知道的。
在他先前所处的朝代，还清晰流传着类似于盘古开天的神话传说。是那天女，泪如泉涌汇江河湖海，目再不能视物；音拟飞禽走兽之声，口再不能一言；四肢五体化山石林木，身再不能有形。
最后的天女，散作盈盈白雪，自此为清风。
天女的痛苦，兴许她不觉得这是痛苦，但剜目割舌碎身，是听者亦能感受到的痛心入骨之悲。
天女曾有一名，唤——岑雪盈。
曾有一爱，为创世真神，是其父神。
昔天地未分，真神，即为天；其恶心，即铸地；其骨化雪，即是雪盈。
宇宙之中第一场雪，是为庆天女降生。
天女在无望空境懵懂地过了数千年，忽有一日感知父神心悦，问其原因，答曰：“世将有人。”
“人？什么是人？”
“有名，有姓，有家，有亲眷，有友伴，有语言，有情感……”
真神用了许多词来形容人，不厌其烦地为祂好奇的孩子指点迷津。
“父，那我也可以当人吗？”
真神有些不解：“你为何想要成为人呢？”
天女答道：“父，人信仰神灵。”
“我亦愿将我所有的爱奉给您。”
“我的喜乐，我的荣耀，我的命运，我的一切……都将由您来定。”
真神一时有些失语，这是怎样青涩又赤诚的感情啊。深陷红尘的人，远没有这样纯粹，而天女，也正是因着这份纯粹，才注定为苍生落泪。
“好，那从此刻起，我们就学习怎样为人。”
第一步，百家姓千字文诗经楚辞，甚至是从更多的诗词文书中选姓择名。
“今”字的篆文，形如人的一目，目上山，即为“岑”。素月生遥岑，世外仙山隐婵娟，崖岸落霜雪，覆千山，唯此洁。
——岑雪盈。
真神自然而然地用天女的新名字唤她道：“雪盈。”
有姓名后，便不能以“祂”称“她”，真神忽然有些不确定是否要继续教会天女为人，毕竟羁绊越多，越难舍难分。
天女，是要为苍生献祭的。
而不是，成为俗世的一粒尘埃。
“父，您因何烦忧？”
雪盈觉察到父神的迟疑，不由出声发问。
“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
“世界因你而运转。”
在你殒身之前，这个世界本就不会继续。
“我与你，将共创天地。”
同生共死。
“你可愿意？”
创世的神是卑劣的，同样也是拥有大爱的，这二者在祂身上显得矛盾又和谐。
因祂的卑劣，懵懂纯真的天女要随祂赴死；因祂的大爱，宇宙洪荒将开天光，世将有人。
“我愿意。”
创世真神为祂撒下的慌而忧心，却不知雪盈以祂之乐而乐，因祂的伤而同悲。
祂不知，若知亦不信。
本该又一千年后，混沌初开，万物应生，日月同空，甘霖雨露润地，鸟兽有声。
应是如此的。
然而那一日，真神同样感受到了无望空境的细微动荡。千载相逢犹旦暮，雪盈的命数，将因一人改变，那人，亦会打乱世界走向。
这是变数，理应除去。
可身为创世神的祂不能损自身功德，更何况那人的命线上，牵着的是祂骨血铸成的，祂深爱的孩子。
因此以身代身，是最好的选择。
“雪盈。”
“你将替我而活。”
“顺天意，顺命数，在此无望空境等一人来。”
“待天道不公，新主代而治世那日……便是你我重逢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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