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礼物
徐嘉式的生辰在六月初一。
五月二十五六靖国与岱钦的使团陆续进京,五月二十七早朝,燕绥接见了两国主使。
靖国主使是老熟人了,是靖国太保李茂之子李桢,前几年靖国来访总是其父做主使,他为副使。
朝堂上,燕绥问候了两国君王安好,一番礼节性的交谈之后,皇帝邀文武重臣及两方使团往太和殿赴宴。
宴会开始于午正,因为每日还在喝药,燕绥以茶代酒,几盏茶后燕绥问李桢:“半年不见,太保身体可好?”
李桢今年二十五岁,是家族中少有的文武兼修之才,六年前科举中了状元,却得了个武官职位,日常在军营中训练兵马,身姿轩昂中又带着儒雅书卷气。
李桢道:“回禀陛下,家父半月前堕马伤了腰,卧床养伤中不能前来拜见陛下,实乃遗憾。”
燕绥正要慰问,忽听与李桢相对而坐的岱钦主使开口道:“中原地区毕竟不是在马背上生活的,即使是善战的将军遇到野性难驯的马儿也难免吃亏。我部落有驯马之法,百试百灵,愿随宝马一同进献陛下。”
燕绥投去目光,说话的是岱钦的二王子,名叫乌云宝音,是此次岱钦使团之首。
乌云宝音一身草原盛装,脚下蹬着白皮靴,上衣是领袖滚着金边的盘扣对襟玄衣,外袍袒着右肩,颜色是绛红与墨绿的浓墨重彩,头发自发根编成细辫,坠着蜜蜡松石。岔着双腿大喇喇坐着,整个人花花绿绿孔雀似的,皮肤是硬朗健俏的浅栗色,五官俊朗,眼睛尤其亮得发光。
这样吸睛的装扮,燕绥先前却没多留意,大概因为李桢是熟人更是远房亲戚。和亲戚寒暄之外,燕绥满心都在想徐嘉式休沐在家会不会钓鱼打发时间,钓得上来吗?
岱钦部落此次前来是为了建交,自然要主动示好,他们此行带了许多献礼,包括马匹牛羊。
燕绥听说过草原水草丰茂适合养马,便点头:“多谢王子厚礼盛情。王子竟会我中原语言,朕实在惊喜。有客自草原来,跋涉辛苦,不知能否适应京都饮食气候。同方馆若有招待不周之处,王子务必告诉朕知以做调整,略尽朕地主之谊。”
乌云宝音站起,右手按于左胸,俯身笑道:“听闻中原皇帝是天人下界,美妙非凡,小王特意学习中原语言免得在陛下面前失礼,到底还是献丑了。久闻不如一见,陈国陛下像凤凰一样俊美,值得世上最崇高的礼敬。陛下,宴后您想看看小王示范驯马么?”
这乌云宝音十八九岁的模样,身形已经非常高大,宽大的衣袍也难掩其健壮蓬勃的肌肉线条。略带口音的中原官话内容圆滑周到,随行带着的通事倒显得多余了。
不愧是即将一统草原的部落继承人,言谈举止并无燕绥预想中蛮夷的粗俗野蛮,语罢抬眼上望时那双极亮的眼睛同时透露出真诚与狡黠。
他像是羔羊和鹰隼的结合体。
燕绥想,暂时和岱钦部落保持和平相处是明智的选择。
“王子旅途劳顿,先在同方馆休息吧。骏马交予御马监调理,若驯马之术上有出入,御马监遣专人再向王子请教。孙尚书,你们礼部要好生招待两方使团,不可怠慢。”
礼部尚书孙英出列答是。
话说到这里便是委婉表示今日的接见就到此为止了,李桢向皇帝谢恩,乌云宝音退出去前对燕绥行了个古怪的礼,狡黠一笑:“陛下,期待您再次召见。”
燕绥礼貌点头,今日是二十七,再过三天,徐嘉式的生辰宴也会邀请两方使团。
宴会之后,燕绥让礼部尚书进了御书房中,对孙英道:“这些日子孙卿与使团接洽,以及户部同靖国、岱钦商谈来往贸易,进出关口等,可带着永安王,让他学些邦交礼仪。”
孙英有些为难:“永安王殿下年方十岁,接触这样的场面是否为时尚早?”
“仁宗十岁时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应对外邦来朝。是时候该让永安王习承其父风范了。”燕绥知道他在纠结什么,“孙卿不要忧心。朕把永安王交由你暂时管教,既是信任也是托付,只要保证殿下安全,严苛些也无妨,朕不会偏宠溺爱。好生教导永安王,将来自有你孙家的好处。”
孙英沉默片刻垂头答是,然后试探着道:“其实陛下想锻炼永安王,选其亲近的大臣带领或许更有效果……吏部薛大人是永嘉郡主的亲家……”
“薛尚书之女嫁的是崔将军庶子,和永嘉郡主这层亲家关系不论也罢。”燕绥目光冷静,摆手道,“何况用人尚贤,朕觉得孙卿将礼部料理得很好,家中子孙也个个成材,孙卿不必过谦。”
孙英抬起头来,略带浑浊的眼珠快速转了转,浅笑道:“既是陛下不弃,老臣定当竭尽所能引导永安王一二。”
燕绥心道在官场上浮沉几十年,真是活成了老狐狸。朝廷上下谁不知礼部吏部向来不和,孙英还特意在皇帝面前举荐薛槐,显然是以退为进试探皇帝态度。
帝王之术在于制衡,燕绥平时由着底下官员明争暗斗,适时调停做和事佬两头糊弄着就是,此时倒是不惮给孙英透些底让他着力对付薛槐。
天下乌鸦一般黑,为官不贪的凤毛麟角,许多时候做皇帝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但同时龙之逆鳞不可触碰,触之即死。
薛槐在江州所作所为,已经触到了燕绥的逆鳞。必杀之。
该交代的事都交代差不多了,孙英正要退出去,燕绥叫住他问:“当年,是否有高人向高宗断言摄政王徐家必出皇后?”
孙英立在原地,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回想:“回陛下,是有此事。”
燕绥抿了抿唇:“详细说来。”
“那是高宗即位之初了。彼时仁宗降生不久,身体孱弱夜啼不止,太医院上下束手无策,高宗心急如焚。有高人于宫门外摇铃求见,说有法可医。高宗起初不信,但那高人打坐在午门之外,皇城上空降雨,却以其所坐位置为界头顶青天,晴雨分明。高宗于是请其入宫。不知那高人用了什么法子,仁宗夜啼之症果然很快痊愈。高人不受谢礼官位,离去之前留下预言说将有凤星落于京东徐家——京城东面只有周王——哦,也就是如今摄政王一家姓徐。”
“恰巧当时周王妃身怀六甲即将临盆,高宗便道若是果然生下千金,便为幼童指婚,再结两姓之好。”孙英说着摇了摇头,“后来的事也不需老臣多说了,老周王爷只摄政王一子,凤星一说也就成了笑谈——陛下为何突然想起提问此事?”
燕绥敷衍道随便问问而已。
老尚书可不相信是随便问问,出宫路上八百个心眼都在转——
使者六月来朝摆明了是赴摄政王生辰宴,如此僭越盖主,皇帝必定忌惮,加上凤星之说更生猜疑不安。
一山不容二虎,皇帝与摄政王迟早要决裂,届时鹬蚌相争或许会渔翁得利,还是把宝压在永安王身上更稳妥些——毕竟那是仁宗嫡子,名正言顺的皇家正统血脉。
孙英得意地想,皇帝方才也夸了孙家子孙贤良,家中孙女正好比永安王小一岁,届时若是能有个做皇帝的孙女婿,孙家便是满门荣光了!
如此,定要好好把握此次教导永安王的机会!
朝堂上下都说殿下顽劣,孙英未直接领教过,觉得倒也不可信,十岁小儿能有多难管教——
孙尚书这种乐观心态一直持续到燕植一剪子咔嚓了他长须,还把烧出的渣滓沏茶给他喝,到那时候他连声叹着没那福气,要不起这孙女婿!
燕绥应付完使团又交代了孙英,坐在御书房接着批改奏折。
因为要放权给燕绥,徐嘉式这几日没有上朝也不问政务,在家中休沐。人不露面但奏折却一封接一封地往御书房里送——
都不是什么正经奏折。
这一封上列举了若干时间,某年某月某日陛下说臣老,某年某月某日某时陛下说臣一把年纪……臣恐色衰爱驰,今年之后再也不过生辰。
燕绥读着笑出声,细看发现后面还跟着一排张牙舞爪的小字:所以陛下一定得给臣独一无二的生辰礼!
独一无二,这就很难办了。燕绥思索着除了长寿面还能给他什么,拿起另一封较厚的奏折,打开却是一册话本,还是徐嘉式的字迹。
话本的主角分别化名为阿七阿四,阿七是只小猫,阿四是只小——大狗,内容却是他和徐嘉式的桩桩往事,没有香艳风情的字句,只是流水一样记录着日常,小猫钻狗洞,小猫钓鱼,小猫生病,小猫哭泣……小猫和大狗永远在一起。
燕绥扣上话本,脸上烧得发烫,心脏砰砰狂跳。
好么,越活越回去了,好好的皇帝和摄政王谈情说爱谈成猫猫狗狗了。果然他把如意坊要去就是想夹带私货!这种本子怎么能给老祖宗看!不对……老祖宗若真是在天有灵,不用烧去也看见了……真是要被祖宗笑话死了!
燕绥把话本塞进身后书架,又默写起卫央那首及第诗来——
星汉离宫月出轮,兰台折得一枝春……即赴嘉宴应龙门。
徐嘉式真傻,他都知道给猫猫狗狗化名阿七阿四,怎么会不懂自己为什么喜欢这首诗呢?老男人只知道吃醋,看不出这首诗里面有他们两人的表字吗?
燕绥,字淇台。徐敛,字嘉式。
卫央有才,是可为国家所用的栋梁,作为皇帝的燕绥赏识他。但作为燕绥私人,喜欢这首诗纯粹因为这即兴成篇的五十六个字里有两个字属于他和徐嘉式。
天下文字千万,而他们的名字可以成诗。这样的巧合,燕绥自知勉强,但同时视作幸运,以此在无望而又奢望的日子里自我安慰——
看,我们是有缘分的。
这样近乎痴狂的念想,徐嘉式或许永远不会懂。
他不会知道,从坠马被救那个激烈的开始,来自冷宫的小可怜就打开了心门,开始了自以为贪心的仰望。
这份感情,不敢说却也不可忘。不会随时光消散,不会在对峙中磨灭,只是越发深刻印入骨血,成为不可饶恕自罚之罪。
然而,忽有一日,无罪释放。
世上最好的事莫过于心心念念真有回应,两个人的单相思凑在一起便是天作之合。
或许,真是命中注定,徐家会出凤星,徐嘉式便是燕绥不能公之于众的皇后,一生一世独一的爱侣。
燕绥突然想到除了长寿面还要送徐嘉式什么了。
他让司礼监找出皇后凤印,亲自擦拭干净,包起来,准备六月初一亲手交给徐嘉式。
燕绥甚至还想,皇帝生辰是万寿节,皇后生辰是千秋节,往后六月初一应当成为节日……
燕绥冷静下来时已经写了无数遍徐嘉式的名字,并盖上密密麻麻的皇后凤印,甚至把六月初一定为节日的诏书都写了一半了。他把这些东西都藏起来,把头脑里那些昏君似的疯狂想法也压制住。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好想他啊……
徐嘉式现在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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