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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宋熹微被两名甲兵拦在了高长恭的帐前。

  “你们让我进去!”她被两人架住了肩膀,甲兵毫不客气的欲将她往外推,她一时急得大喊。

  两人毫不理会她直直地将她往外推。

  军帐中,高长恭正坐在软毡上,身后轻披着件玄色的袍子,墨发四散,脸色苍白。

  斛律光凝视他良久,终是忍不住说道:“我原以为经历了这么多战事你会稳重些,如今你倒愈发任性了起来。”

  见高长恭垂眸不语,他又接道:“这身子说坏变坏,说挨二十军棍便挨二十军棍,打了你,你又将我置于何地?”

  凝眸的男子终是抬了眼,绝色俊颜慢慢绽开雪色清莲,“斛律将军,你该走了。”

  “你……”斛律光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终是一甩衣袖道,“罢了罢了,你如今大了,我也管不得你什么,太师让我前来阅兵只给了两日之期,如今兵已查了,我也该走了。”

  他转身欲离,高长恭忽而以手成圈放在唇上轻咳了声,他淡然道:“前线……很难打么?”

  有突厥第一勇士阿史那燕都在,这仗自然是难打的,但斛律光顾及他的身体,却只叹道:“倒不妨事,你且养好身子吧,有我和段太师在不会出什么岔子的,新兵既然暂时上不了战场,你便多练几日,给你时间。”

  这时,宋熹微已经逃脱了甲兵的钳制冲了进来,甲兵卫士拦她不住心知闯了大祸,也跟进来了。

  一见他们斛律光突然不悦地喝道:“你们怎么进来了,没有规矩么?”

  宋熹微先看了眼高长恭,见他抬眸定定地盯着自己,不敢对视,便先回斛律光的话:“这两人方才拦了只是拦不住我,将军若要罚,便罚我一人,与他们无关。”

  斛律光不耐地挥手,冲那两名甲兵道:“下去!”

  “是。”两人齐声应了,一道退去。

  斛律光瞪着宋熹微厉声道:“哼,罚你?老夫可没这个胆子罚你,若是郡王再说什么‘主帅代而受之’,老夫可担待不起。”

  那话里话外均是不满与讽刺,宋熹微心神一紧,终是退了一步,语气缓和了下来:“斛律将军,我……有些话相对郡王说,如将军言,令得郡王受伤实是我之过,但小的粗通医术,想为郡王诊治一下,不知将军……”

  诊治么?高长恭凤眸微眯,眼如深潭暗了起来。

  斛律光冷笑,“你这是要赶老夫走?”

  “不敢。”宋熹微意识到自己今日已是多番失礼,因而回答这话时,她已经跪了下来。

  斛律光冷冷一哼,道:“你这毛小子,目中无人无法无天,若不是看在郡王之面上我焉能留你?”

  高长恭忽道:“斛律将军,太师之令不可违,您还是先行离开吧,此地无事,最多半月便可行军。”

  听闻此言,斛律光“嗯”一声,答应了,“你且保重,我先走了。”

  说罢,他撩开军帐离去了。

  见这个纠缠不放的老将军终于离开,宋熹微长长地舒了口气,跪在地上刚抬起头,便见他笑意如花,清浅的笑意漫在绝世容颜上是如此惹眼,她一时不由看痴了去。只是,他脸色惨白,连唇瓣也隐隐有干涸的裂迹,让人见了心疼。

  高长恭轻笑道:“起身吧,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宋熹微默默舒了口气,终于站起,然走到他所凭的青木案几前复又跪下,凝视着他的泛着玉石光泽的脸,轻声道:“郡王,累得你受此重伤,我心下十分过意不去……”

  说完这话,她忽然又不敢看他的眼睛了,毕竟是对着这样的美男子,她心下有些羞赧。

  高长恭扬了扬眉道:“过意不去?”

  她的话再明显不过,她来只是因为她心中愧疚过意不去……等等,高长恭,你到底在期盼些什么,阿璃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为何频频将一男子错认是她?真是入了魔怔了。

  宋熹微本以为他只是困惑,然品了品后竟觉着有些苦涩,她惶惑地扭头,怔愣地看向他,“郡王……你怎么了?”

  高长恭淡淡一笑,将那苦味轻轻拂去,“我无事……你方才说你会医术?”

  “嗯。”宋熹微点点头,又觉得太过,补充了一句,“只是略懂,烦请郡王伸手让我探脉。”

  高长恭却笑道:“不必了。”

  “怎么?”宋熹微有些惊愣,“郡王……身体乃是革命……额……打仗的本钱,你岂可讳疾忌医?”

  高长恭笑意未退,缓缓道:“我这身子,数十名医都束手无策,还是不要叫你瞧了。”

  难道果真严重么?

  她迟疑了下问道:“郡王,能否告知病因?”

  听如此问高长恭有些困惑地扬了眉,转瞬又恢复平静,他语声淡然:“不过是些沉疴旧疾,纠缠二十年了,我已不再将它当回事。”

  “那怎么能行?”宋熹微听说他的病不是因为她,心中并没有好过多少,心中的那份愧疚自责只是化作了深深的心疼,她恍然觉得胸腔里的那一片地方酸涩无比,她有些艰难地开口,“可我怎么听说,郡王之所以这样,全是为的一个女人?”

  “附会之词,未必可信。”他捂着唇咳了一声,却似有些不悦了,“我高孝瓘堂堂男儿,病与否,伤与否,与她全无一丝干系,我虽不知你从哪儿听来的,但请你在外莫要宣扬此事。”

  这般正色似乎不像是说假的,宋熹微不得不信了,她叹气道:“好了我不再说她了,郡王请伸手来。”

  高长恭默然捋起了广袖,露出里面似比璧玉还白的手腕。

  造物主果然神奇,宋熹微感叹天下怎的会有如此好看的男子之时,终是强自忍下心中的惊叹之意将手搭了上去。

  一室静默,宋熹微凝神闭眼,而他浅淡如水的眸光却只锁定在她一人身上。

  猛然地,宋熹微像是受了炮烙一般地缩手,她又是惊乱又是心痛地抬眼去看他,他清俊温雅的眉眼似乎不为外物所动,可是她却如此慌乱失措,竟然组织不了言语,说不出话来。

  “郡王,你这……”这脉相缓迟微弱,分明是体虚之症!

  高长恭淡淡笑道:“是否有医?”他声音轻佻上扬,分明是已知无医,而故意调侃她。

  可是,怎么会有人如此将生死置之度外?

  宋熹微惊慌之间,沉不下心来,语言散乱:“我……尽量……试一试……”

  再次抬眸,眼前绝代风华的男子笑颜温润,面颊白如暖玉,眼底流波粲然,仿佛已看破红尘千万而自在清明。

  何谓怦然心动,何谓难舍难离,她生平第一次懂得,只在此刻。

  看过高长恭之后,宋熹微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天色将晚,深蓝色的天幕上淡淡的孤星闪耀,仿佛浸润在水里。风声起,疏影动,银汉无言,迢迢转转,苍穹静默,郁郁清清。

  进帐便见段懿正在擦枪,知道有人进来,他却侧过了身,对她置之不理。

  宋熹微心下了然,知他仍然对高长恭受伤一事耿耿于怀,却仍然凑上前去唤了声:“段大哥……”

  段懿拿着绢布手里活计不停,哼了一声道:“你不是去看长恭去了么,怎么了?”

  宋熹微又上前两步行至了他的跟前,伸手摇了摇他的胳膊,央求道:“长恭到底如何病的,你告诉我。”

  哪知那段懿听了这话并不急着回答,反而听了手挑眉道:“长恭?”见宋熹微摇他胳膊的手怔忪地拿了下去,他反倒笑了起来,“何时改的称呼?你俩见面都说些什么,长恭有没有跟你说他坚决不做断袖?”

  越扯越远,宋熹微心中不耐,却也知道他素来是这个性子,也不恼火,只是仰起脸来又央求:“你说一说吧,我真的会医术。”

  那点微末道行,宋熹微还真不敢拿出来丢人现眼,只是她在人前都是如此说的,这样方才表现得出她的本事。

  段懿见她黛眉拧着不似玩笑,便敛了嬉闹的心思,专注地沉思了片刻,忽道:“长恭这病,打从娘胎里便落下了,这种与生便有的病最是难治,从小他便看了很多名医,但那群医者除了诊治出他先天心脏不足之外,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皆是无用。”

  先天心脏不足,难道是先天性心脏病?宋熹微方寸大乱道:“什么不足?很严重?”

  段懿稳稳声音,镇定道:“你先静一静,听我说。长恭那病虽是发作起来有些难治,但平日里是与常人无异的,不会时不时发病,这点你可以放心。只是……”

  “只是什么?”她突然觉得此生最害怕的词便是这个“只是”,仿佛所有转机都为这一个词而变成了危机。

  段懿看着她因为过度担忧而隐有水渍的清妧美目,终是叹息道:“他不能受刺激,心理刺激。幼时他与那病一直是相安无事,直至八岁那年文襄帝去世,他突然像是发了狂一样,然后就病发了。那时大夫们都说药石罔极,唯有凭他自己意念支撑,看能否渡过此劫……沉睡了七天七夜,幸好他都挺过来了。”

  虽然事情过去了很久,然段懿提起来的时候仍然忍不住叹息。他将手里的枪竖放,走到铺上坐下,见宋熹微仍然呆呆的,两行清泪徐徐淌下,又是叹息,心道他救回来的小子看来真是喜欢长恭的。

  宋熹微忽然两步跑到他身侧,跟着他坐了下来,她的眼睛里泪痕未干,却摇着他的胳膊执意问道:“后来呢?”

  她知道高长恭和宇文邕的母亲是同一个人,这其中定然有不可告人的隐情,但能够确认,他从小便被母亲抛弃了,行年八岁慈父见背,他还身有宿疾……他怎么会受了那么多苦?可是饶是如此,他还是成长成如此风神潇洒敢作敢为的男子,这期间到底有多少辛苦?

  段懿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想到她对高长恭有意,也不再执着于高长恭的病情:“长恭他啊,虽然甚得他父王的宠爱,但由于从小没有母亲,几个兄弟都欺辱他说他是没娘要的野孩儿,动辄趁着文襄帝不在的时候打骂于他,还威胁不准告诉他父王……”

  原来,他的童年竟是如此么?

  宋熹微抹了一把眼睛,忽然笑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笑真是比哭还难看,段懿撇撇嘴道:“我小时候打架可是很厉害的,每每知道长恭总被欺负都是我出手帮他揍回去的。”

  说到这儿又想起一事,段懿叹道:“长恭智慧天纵,于兵法谋略上一点便透,可唯独在感情上却偏执到近乎傻瓜,他自幼得斛律老将军传习兵法武艺,武功远在几个皇子之上,但每次被欺负时,他就是不出手,都只有挨打的份儿。你别看他现在长得天怒人怨的,幼时若不是我在背后偷偷帮衬着他,说不定他早就被打成歪瓜裂枣了。”

  玩笑味十足,是段懿一贯的语言特色,可宋熹微能听出他话里的担忧与同情,连同她自己,也对高长恭充满了同情。

  对感情偏执到近乎傻瓜。原来,他是这样的人,可正是这样的人却选择放了她,他曾经有多深的纠结?他心里曾有多深的痛?

  一个念头霎时又劈中了宋熹微的脑门。突然间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就已经不怪他了,她也相信了他的感情。

  段懿见她心伤不语,不待她继续问便道:“到底我与你算是朋友,对这龙阳之好又没什么歧视之意,如今既知你对长恭的心意,我还是要支持你的,姓郑的女子伤长恭太深,这辈子跟他是不可能了,你若有心,我便帮你一把。”

  “怎么帮?”宋熹微突然镇定下来,左右自己的这点心思是骗不过段懿了,但好在他尚不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如此似乎也不错。

  段懿笑着敲了下她的头回答:“吾自有妙计啊。”

  他的模样大约是很贱的,宋熹微撇了撇嘴。

  就他还敢比诸葛亮,果然是没皮没脸头一号人物。

  宋熹微沉默了良久,突然觑着他问道:“你……有喜欢的人么?”他不会不靠谱吧。

  段懿一愣,脸色有些复杂,但没持续多久他忽然拍着胸脯站起来,得意洋洋地比划道:“自然没有,吾乃邺城第一风流人物啊,倾慕我的小姑排一排能绕着邺城一圈,但吾玉树临风赛潘安,哪儿能瞧得上那些庸脂俗粉。”

  倒是说得一套一套的,不知为何突然又垮下脸来,“唉,倒是长恭这厮,不动情倒好,一动情,偏爱上这么个顶顶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的,听说长得还不咋地……想我家兰陵郡王美名传于天下,那倾慕者比我还多啊,你说他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这回轮到宋熹微一愣,她痴痴地低下头,呢喃道:“是啊,他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末了,自己又加了句:“我……也想不开了。”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宋熹微沉默半晌,扭头却见段懿正盯着自己一脸深思,她从未见过段懿这般正经的模样,一时奇怪便问:“怎么了?”

  段懿干咳了一声,不自在地扭过头去,“呵呵……呵呵,没什么。”

  宋熹微站起身来,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胳膊,“你可知,长恭这次病发是为的什么?”

  听她三句不离长恭,段懿心道她到底是对长恭有心的,断袖便断袖吧,沉默了一番答道:“听陈伯说是伤了心了,估计是被那姓郑的女子伤的吧,至于她都做了什么,这我倒是不知……不过最可恶的一点是,她好像给长恭灌了很多酒。”

  “呀,”宋熹微有些吃惊,眉间若蹙,“他不能喝酒么?”

  “唔,”段懿点了点头,又道,“倒不是不能喝,只是太医有交代,他体质特殊,不宜饮太多酒,三杯两盏倒可,饮多了便会伤身。以往有庆功宴什么的,他都是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不知去哪静一静,而至于王公大臣的接待么,他多半是称病不去的。”

  宋熹微已是张大了嘴。那时候他答应喝酒,原来是拿自己的身体在下赌注,而她竟然欺骗了他伤害了他!

  她活了两辈子,头一遭觉得自己竟然不像个人。

  “咦?”段懿看她怔愣不语,清澈的眼睛眨也不眨,他不禁奇怪,伸手向着她的眼睛招了招,“你怎么啦?”

  宋熹微扭过头去,看着跳跃的光芒明灿的烛火,心中茫茫,无声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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