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三十七、藏舟草色叙昨日
春归躺在床上,又翻了个身,调整出一个舒适的睡姿,却还是睡不着,只能瞪着眼瞧着灰蓬蓬的屋顶发呆愣神。
屋檐下停了一只衔泥的燕子,翅膀扑扇带起的一阵风,她都能听得丝毫不差。兴许是累到极致,人反而睡不着了。
季云驰送她回客栈之后,她稍稍用了些点心茶水,便上床躺下了。一夜未睡,本以为占枕即眠,谁知道她今日格外耳尖,隔壁房间里的人一举一动都听在耳中,清清楚楚,百无聊赖之际便细细分辨哪是倒水的声音,哪是挪凳的声音。
如此折腾了半日,落日西沉,天擦黑时,她仍然毫无睡意。明明脑中一片空白,并没有在想什么,可是脑中所有的神经似乎都紧绷成一根弦,铮铮作响,响得她脑袋似要爆开一般。
她正兀自头痛,听到两声轻响,却像是有人在敲木制的窗格子,如若不是她留意,几乎要以为是幻听。
她心下微动,披衣起身,出了房门。月色并不明朗,朦朦胧胧地像笼着一层透明的轻纱,院子里长着一株高大的桃树,晚春时分,一地落红,枝头有嫩嫩的椭圆新叶,在夜风里轻轻颤动。
季云驰懒懒地靠在一旁,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春归推门的声音,抬头看她,满院清辉似乎随着他的眸光倾泻而出,他展颜笑道:“我只是来看看你睡熟没有,没想到倒把你吵起来了。”
春归微笑道:“原本就没有睡着。躺了半日,身上都乏了。”
沉默了好一会,季云驰又说道:“既睡不着,我带你去个好去处可好?”
“嗯,好!”
季云驰带着春归七绕八绕,不知不觉居然已经出了庐州城最繁华的街区。春归眨眨眼,疑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季云驰含笑道:“去了就知道了。”
月朗星疏,空气里带着春天特有的青草气息,春归脚下步子虽未停,眼神却已渐渐迷离,满天的星子慢慢连成一线。
走了片刻,季云驰侧头看了眼她,问道:“春归,你困了么?”
春归刚捂着嘴打了个呵欠,嘴还半张不闭着,不由地脸红了:“有一点。”
季云驰突然停住脚步,转身背对她:“上来。”
春归愣住,想了想,还是乖乖地伏在季云驰背上。季云驰便背着她,踏着月色沿着小径向前走去。
“春归?”
“嗯?”她的声音已有些含糊。
“你若困了,我送你回去可好。”
“回去我便睡不着了,我只眯一会就好。”季云驰的后背宽阔温暖,她得到许久未有的慰藉,眼皮渐渐沉重。
“那你先睡,等到了我再叫你。”
许久没有回应,应该是睡着了,颈脖间有她轻轻的鼻息,酥酥痒痒,像胸口充盈着的渴望。
季云驰嘴角含笑,她终于还是睡着了,知道因为白日那一遭,她今晚是再难入睡,所以才特地带她来这处草色郁郁的藏舟浦。
藏舟草色能够成其“庐阳八景”之一的名声,多半是靠了这一浦的草芳竹青,香气氤氲,最让人称道的是这香气入鼻后竟还会产生神奇的安眠作用。
沿着南淝河蜿蜒而下的一面斜坡,一地碧草如丝,草叶上有晶莹的露珠,在月光下宛若水晶洒了一地,满坡银辉。季云驰寻了一处干净的大石,放下了春归,自己坐在旁边,用肩膀顺势轻轻接住了春归微偏的头。
许久,两个人相偎的身影都没有再动一下。
大概是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半边身子麻了,春归微微动了下,终于醒了。她抬起头目光转了一转,神情迷离:“这是哪里呀?”
季云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睡醒了?”顿了顿,又轻声答道:“这是藏舟浦,你应该听过关于它的一个故事。”
春归思量了一瞬,问道:“张辽大战孙权时曾经藏舟的地方?想不到竟是这么美的地方。”
是真的美!墨蓝的天空一轮圆月,月下碧波翻涌,苍翠欲滴,远处山峰青绿的轮廓若隐若现,恍若人间仙境,毫无传说中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似乎那个水师藏舟于此龙争虎斗的故事真的只是茶余饭后的一个传说罢了。两个人就坐在大石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美景,一言不发,似乎怕惊扰了这难得一见的静谧。
草丛间有流萤飞来飞去,星星点点的亮光,煞是好看。春归摊开手掌,一只小小的虫子在她掌心颤巍巍停住,尾部忽明忽暗地闪着冷光。
她柔声道:“春天快过去了呢,萤火虫都出来了。”
季云驰微微一笑,知道她还有下文,并没有搭话。
“我出生的时候恰好是春末夏初,我娘最喜春天,因为盼着来年春天早些归来,才给我取了这个名。我爹想着应了鲁直先生的那首清平乐,是个雅致的名字,也欣然点头同意。”
季云驰倒是很能抓重点,眼神一亮:“那春归的生辰不是就在最近么?”
春归愣愣地看了他一眼,思忖了下道:“好像就是三天以后。”
季云驰点点头,思绪不知飞到了哪里,面上表情在月光下分外柔和。
春归支着头用手指拨弄草叶,喃喃念道:“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她突然觉得慌乱,道,“季云驰,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好像…”
“你的名字怎么了?”他柔声问道。
好像有些寂寞,好像从她出生那日起,这个伴她一生的名字就昭示了她日后注定的寂寞。话到嘴边,她又噎了回去,想了想不禁失笑,她今日是怎么了,居然这样敏感矫情。
季云驰忽然微笑:“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往。”他眼眶中的那两颗瞳仁宛如两丸流光溢彩的宝石,漾满温柔,定定地看着她:“春归,总会有人和你同往的。”
春归的脸蓦地滚烫起来,目光赶紧移开,低声道:“你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
不是疑问句,而是一句肯定句,季云驰“哈哈”朗笑出声:“我第一次听到春归的名字时,就想到这句话了。”
他凑近了又道:“想不到,终有一日能跟你说起。”
春归只觉连耳根子都一起燃烧起来,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季云驰,你是哪一日的生辰?”
原本只是想随便找个话题把眼前的暧昧搪塞过去,说出了口却觉得实在是个值得聊下去的好话题。她兴致勃勃地看着季云驰:“你是哪个季节出生的呀?你从来不提你小时候的事,是不是从前很顽皮,总是被打,所以现在才颇有些不堪回首呀。”
季云驰眼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良久沉默。春归本是存着揶揄的心态,现下突然觉得自己实在缺少开玩笑的天分,只好干笑两声试图一带而过。
季云驰默默凝视着不远处南淝河面上潋滟的波光,缓缓开口道:“是冬天,我是在最冷的腊月出生的。我从来不提从前的事,是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小时候究竟有什么可说的,我娘早就去世了,我爹,我七岁之后便再没有见过他了。”
他微仰起头,话音之中毫无波澜:“就连我这个名字,都是后来我遇到了师父,他替我取的。”
春归暗暗心惊,实在不知道风华出众如季云驰也有过这样难堪的往事,她心中觉得愧疚,只好用力握住季云驰的手。
第一次,她第一次发觉季云驰的指尖有时也是会冰凉的。
季云驰与她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奇妙,似近还远,似远非近。这中间的距离说近也近,可是对于对方的往事从来都是只字不提;说远也远,可是却能在这样无人的深夜相偎而坐诉说衷肠。
可是,她从来不敢妄言她了解季云驰。这个男人对她极好,可是他即便是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她还是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笑容无懈可击,办事滴水不漏,风姿完美无缺,即使戏谑着开玩笑时,春归也从未觉得这个男人是和蔼可亲的。
他隐藏得太深,太过危险;他的世界对她而言,更是一片未知。所以害怕,所以畏缩踌躇着不敢贸贸然地踏入。
因为太寂寞,因为贪恋那一点温暖,因为不想忽略见他时的那一丝心悸,所以才肯让自己鼓起勇气再冒一次险。想爱,有时便不能退缩;得到温暖并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
虚云跟她说那些话的时候,她一直扪心自问,红袖招里那一伸手究竟是对是错,她是否已经做好准备踏入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直至今日,她终于觉得身边的这个男人是真真切切,可以触摸可以了解的,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季云驰,柔声道:“你师父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季云驰手指移动,反握住春归的手,微笑道:“是,我能够遇到师父,又能遇到你,已经算是很有福气的人了。”
“你师父现在人在何处?我很想见他一面。”
“已经过世了。”
春归哦了一声,突然弯下身,从地上撮起一把泥土,蹲在地上不知在忙些什么。
“春归,你在做什么,玩泥巴么?”季云驰疑道,这样的事实在不像是春归会干出来的。
春归瞪了他一眼,道:“我在捻土为香,想敬你师父谢谢他呀。”她有些苦恼,“我以前在家时看过话本,里面的人在野外遇到要结拜都是捻土为香的呀,我怎么就是捏不起来。”
“哈哈哈哈哈……”季云驰忍不住朗声笑出来,先前的抑郁一扫而空:“春归,你原来真是会说笑话的。”
他站起身,从树上折了几根树枝,微笑道:“书上有些东西都是骗人的,干土又怎么能捏成香呢?”
他把树枝插在土里,对着三根竖起的树枝弯下腰拜了一拜:“师父,云驰今日终于能够让您老人家放心,我终于找到那个可以坚定相信的东西了。”
春归亦欠身拜了下去:“谢谢你,师父。”
季云驰斜睨她一眼,笑问:“只有一句谢谢么,你也不说谢谢师父什么吗?”
春归摇头不语。
有些话,只能在心里说。
谢谢你,让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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