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势不两立
日落,邯璋城东。
直通内城的古道之上,数匹快马疾风一样驰过。当先一人身着白底绣金虎纹武士服,魁梧的身形沉稳威武,眉目之间一股深沉之气,隐带杀伐决断,正是穆国白虎上将卫垣。
一行人出城向东,纵马疾驰,直到过了内外两城交界处一片古塔林立的山野,前方湖光水色举目可见。卫垣霍然勒马,身后数人亦是纷纷停住,其中一人道:“将军,便是这里吗?”
眼前山野苍岩,暮云四起,堰江、沣水两条江流由楚国境内穿汇至此,在奇峰峻岭间分作渂、氿、溱、沂、沇、潆、泱、汒八道支流,西入穆京,形成八水绕京野的壮丽景观。此处西泠湖正是这八水环绕的中心,千百座古塔星罗棋布,点缀岩林,与逐渐荡开在湖心的夜色相衬相映,显得幽旷而神秘。
“没错。”卫垣抬手一挥,“你们去吧,一切照我吩咐行事。”
当先那人显然是他心腹部将,近前低声问道:“将军,要不要直接动手,一劳永逸?这里毕竟是穆国,谁人能奈何得了我们白虎军!”
卫垣微一侧目,沉声道:“莫要胡说!以那位的手段,你没见楚国的下场吗?如今楚国已亡,穆国形势牵一动百,他突然传令下来,我虽不得不防,却也不能轻举妄动,你等切莫鲁莽。”
“是。”那将领低头道,“如此,将军一切小心。”说罢转身示意,身后诸人顿时分散开来,隐入山林。只观其行动,便知他们人人武功不凡,皆是白虎军中训练有素的高手。
待他们退开之后,卫垣微带马缰,口中发出一长一短两声轻啸。啸声遥遥传出,过不多久,湖心盈盈出现一叶小舟,舟上一个碧衫女子,轻纱拂面,衣袂随风,仿佛是画中人儿,渐行渐近。
卫垣眼眸一眯,下一刻,已自马上振衣而起,好似大鹏凌空一般,稳稳落上船头。
那碧衫女子抬眸笑道:“卫将军好身手,许久不见,离司给您见礼了。”
卫垣态度分外客气,抱拳道:“离司姑娘,敢问主上现在何处?”
离司看他一眼,抿唇浅笑,“我一个小小侍女,哪敢与人议论主上的行踪?将军请随我来吧。”说着抬手一点,那小舟随着桨势,便往夜色深处飘然而去。
天边细月,荡漾波心,幽幽星光,若隐若现。深入湖心,一座八角古塔,隐约自水中小岛上现出轮廓。小舟随波轻荡,渐渐靠近岛畔,一缕幽美的箫曲,也在此时随风飘入耳中。
月如钩,声如诉。透过迷蒙如烟的轻雾,古塔之上一个玄衣身影,独自望着无尽的夜空,那柔润的玉箫便自她唇畔,伴着似真似幻的月光,轻轻缓缓,流淌出千回百转摄魂的温柔。
卫垣站在船头,一时间竟有些意飞神迷,只觉得风中耳畔,缕缕箫声婉转悠扬,似是这万千夜色,萦绕在湖波深处幻化出清幽旖旎的梦境,飞花如雨的红尘,令人不愿惊扰,更不愿它停止。直到一曲终了,塔上之人转过身来,仿佛看了小舟一眼,忽然间袖袂一扬,一股凌厉的真气,顿时随着瞬移的魅影压向舟前。
卫垣倏然一惊,仓促间抬手格出。掌间浑厚的真气与那流云般的玄袖蓦然相撞,好似星光迸射,轻烟乍散。一道光华飞闪,那玄袖重重急绕,化作千丝万影直取他胸前要害。
卫垣无论在帝都还是穆国,皆可称数一数二的高手,反应何其迅捷,低喝一声足下发力,小舟霎时闪电般向后疾射。那玄光却是诡异无比,如影随形,只听啪啪啪数声轻响,二人已在袖风之中急对数掌。小舟之上异芒流闪,炫人眼目,掌风激得离司衣袂狂飞。
那人武功诡妙莫测,并非寻常路数。卫垣感应对方千变万化的招式,不敢托大,手中虽无兵器,却是撮掌为刃,去势竟如刀剑破风,生出骇人的劲气。
一道强横的掌风,往袖浪涟漪的核心,笔直刺去!骤然间劲气爆破,凌空清光四射,卫垣猛地看清来者容颜,陡然震惊,不由抽身急退。
小舟一晃而止。
玄纱飞落,来人飘身船头,一支莹润通透的玉箫,不偏不倚遥指他的咽喉。
素白如雪的手,若有若无的暗香,半幅轻纱隔了一双幽丽清魅的眼眸,湖风阵阵,吹动玄丝长衣如云如烟,仿若深夜之中,盛开了一朵绝色的莲花。
“卫垣,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鬼愁峡前追杀夜玄殇!你的性命,不想要了吗?”素纱之下丹唇微启,一丝冷冽的话语如凝薄霜。卫垣眼中闪过惊诧,随后单手扶膝,跪了下去,“九公主!”
眼前女子,正是血蛊之毒已清,并与离司等人顺利会合的子娆。
卫垣先时接到密印传书,原以为东帝亲临穆国,心下既是期盼,又存戒备,此时欲求帝颜一见而不得,失踪许久的九公主却忽然现身,他摸不清帝都安排,自不敢贸然行事,低头瞬间目光闪过。
隔着曼妙烟色,子娆垂眸审视这掌控着穆国军权,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的白虎上将。
数年前,东帝借公子严叛乱之机,迫使卫垣反出帝都,自凤后手中保全这员大将,亦在穆国布下暗棋,随后策算诸国,苦心经营出一场微妙平衡的局面。然而那一夜破裂的婚约,他竟一怒倾国,亲手开启这天下战端。
九域逐鹿,烽火血幕,失去制衡的宣国必将兵指天阙,此时的穆国却因三公子玄殇的归来变得暗流汹涌,其王位归属隐隐牵动诸方。多年前那枚过江之卒,今日已是拜将之臣,权倾一方。
“公主,当时楚国情况未明,唯有三公子知道公主下落,臣是因担心公主安危,也是想保护三公子,才调动白虎军寻人,不周之处,还请公主恕罪!”听着卫垣的解释,子娆忽然轻轻一笑,曼声问道:“卫垣,在帝都,你是王兄信赖重用的上将军,在穆国,你是白虎军唯命是从的国舅大人。你说我到底,该拿你如何是好?”
夜岚烟风,星月湖畔,幽光影里若隐若现的玉容,眉目若仙,笑语如幻。
卫垣微微抬头,恍惚间心神魂魄似都被那媚软轻言摄去,挣也挣脱不得。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气,“臣虽身在穆国,却对主上忠心耿耿,白虎军亦唯公主之命是从。刀山火海,臣皆甘为马前之卒,替公主效命。”
子娆便这般看着他,突然扬声而笑,“卫垣,你越来越会说话了,无怪王兄对你如此倚重。好啊,你既这么说,我可要借你白虎军一用了。”
卫垣低头道:“请公主尽管吩咐。”
子娆收了玉箫,袅袅移步,自那光影深处直至他面前,“我给你三天的时间,带来东宫连相的人头。我很想知道,在这穆国,到底是你的白虎军动作快,还是西宸宫秘卫快。你们可千万不要被自在堂抢了先去,否则,这脸面可就丢大了。”
卫垣眼光蓦然闪烁,仿若一石千浪,风波急涌。
入耳之际,分明是笑语嫣然,却偏似水底暗流,在这明湖秋波之上,凛凛激起一股风云之气。眼前玄衣飘飞的女子,何尝是来自王城的娇柔帝姬,亦非容华天下的少原君夫人,一喜一怒,一言一笑,只似玄女祠中颠覆三界的修罗绝色,九幽轮回,也会为之倾倒,四海天下,也将为之换颜。
此时一直安静站在船头的离司,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眉心隐约的忧虑,越发深了几分。
卫垣抬目欲言,却突然扭头看向湖心。子娆也转身笑道:“墨烆他们来了,我们过去看看。”说罢迎风拂袖,一股阴柔如水的真气反击湖面,小舟顿时破浪而去,驶向古塔矗立的小岛。
船行近前,岛上几名黑衣人迎上前来。
卫垣微一愣愕,看清为首的乃是东帝御前左卫将军墨烆,在他身后,乃是九域闻名的铸剑师宿英,以及冥衣楼掌管楚国分舵的聂七。旁边还有一人,白衣紫袍,一身世家公子打扮,竟是位居穆国长骑将军一职的颜菁,在军中地位仅次于卫垣、连相,而他身边站着的黄衣少年,则是跃马帮少帮主殷夕青。
小舟靠岸,众人迎上前来。子娆侧眸掠了卫垣一眼,漫不经心地道:“颜菁是我冥衣楼穆国分舵主事之人,你二人素来相识,此次白虎军的任务,他会暗中与你配合,日后你们也不妨多多亲近。”
卫垣眸心略收,不料冥衣楼控制穆国的核心人物近在眼前,甚至身处军中,居位甚高。但他毕竟老练,心中所想自是不形于色,反而笑说:“哈哈,颜兄可瞒得我好苦,回头到我府中,定要罚你三杯才是。”
那颜菁不愠不火地道:“重任在身,迫不得已,还请将军见谅。明日黄昏之时,我约了连相在远庭芳听歌赏舞,不知将军可有雅兴?”
卫垣目中精光一闪,笑道:“颜兄相约,岂敢不到?东宫连相身份非常,路上莫要有个闪失,明日不妨我与白虎军亲自护送他赴宴,定叫宾主尽欢。”
颜菁哈哈一笑,心领神会。卫垣复又转身招呼,“墨将军,久违了。”
昔日在帝都,他与墨烆同朝为将,也算略有交情,墨烆微一点头算是见礼,“久违,有样东西送给将军。”说着抬手一扬,将一个木盒掷了过去。
卫垣笑着打开木盒,一眼看去,面上倏然色变,唰地抬眼扫向墨烆。
那木盒中,不多不少装着十二面镶金虎纹令牌,正是今日随卫垣一同来此,白虎军中十二名金虎侍卫的随身信物。卫垣眼中情绪瞬变,愠怒之中更有一丝不能置信,忽听有人柔声道:“卫将军,我素来对你,更对白虎军寄予厚望,你可千万莫要让人失望才好。”
卫垣一震回神,扬袖一拂,转身跪倒,“公主,臣命白虎军暗中跟随,不过为防太子方面动作,确保公主平安,并无他意,还请公主恕臣无心之过!”
月下玄衣飘飘,九公主却站着一言不发,唯有夜风拂荡湖波,阵阵入耳。
卫垣手按木盒,只觉一道静冷的目光落在身上,膝下嶙峋的岩石好似尖刃一般,纵隔着衣袍,也刺得人骨骼生疼。此时方才体会,这在众臣眼中媚颜肆行的九公主,虽于玄塔之下囚禁七年,却是除东帝之外,王族真正的主人,对穆国的掌控亦远远超乎想象。自己这些年一言一行滴水不漏,尽在帝都眼下,无论何时,只要一步行差,恐怕立刻便是灭族之祸。
卫垣正自心惊,突然间,一阵幽香拂面而过,九公主低下了身子,在他耳边用极轻极柔的声音道:“不管发生何事,我都会保你。但是我不杀你,并不等于王兄也能容忍,你可记住了吗?”
耳畔私语,唇畔微香,字字句句,如刃掠心。卫垣低头跪着,闷声道:“臣……明白。”
子娆见他如此,反倒轻轻一笑,眸波微转,拂袖撤身,“没什么事,你便去吧。”
“是。”卫垣缓缓起身,侧眸又看了墨烆一眼,告退而去。
一直目送卫垣登船离岛,颜菁沉声道:“卫垣在穆国经营多年,权位日重,又与太子御过从甚密,今日若非公主亲至,谁也不敢保证他会在关键之时依旧忠于帝都。”
离司亦上前道:“公主,他今日敢安排伏兵,难保他日不临阵倒戈,连相之事当真没问题吗?”
子娆唇畔依稀带着冷丽的笑痕,淡声道:“你以为他现在还有这个胆量,敢去背叛帝都吗?连相之事是他唯一投靠太子御的机会,只不过从一开始,他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离司知这一番敲山震虎,已是令卫垣心存畏惧,点了点头,复又叹道:“唉,此人野心暗藏,非可久用,主人所言,果然无差。”
话音落后,许久不听子娆说话,只见她凭风移步,静静望向烟岚缭绕的湖面,眸心深处晶莹零落,渐渐地,似是有着迷离的波光浮泛,最终淹没了那一片清澈妩媚的色泽。离司近前叫了声“公主”,过了一会儿,方听她轻声问道:“‘野心暗藏,非可久用’。除了这个,他还说了什么?”
离司一愣,答道:“主人只说……请公主,‘不必回来’。”
“不必回来……”子娆徐徐垂眸,低声重复了一句,指尖轻轻抚过手中玉箫,月光下莹润的玉色依稀透出清冷温度,每一分光泽,都有着熟悉的气息,柔软的痕迹,丝丝缕缕如水而逝。忽而,她闭目一笑,道了一声:“罢了!”随即飘身上船,便这样踏舟而去,很快消失在星月迷蒙的夜色深处。
夜半,西宸宫。
长空如墨,月痕如钩。大殿金顶之巅,夜玄殇独坐其上,一边饮酒,一边看着脚下灯火晦暗的深宫,唇畔挂着一丝莫名的笑痕。
他已经坐了有些时候。此处宫闱乃是穆王起居之所,原本内外封锁,戒备森严,就连一只蚊虫也轻易出入不得,但是现在,侍卫们统统没了声息,除了偶尔秋风拂衣,偌大的宫殿安静得如同深渊。
风起,月光飘落,一个玄衣女子突然出现在殿脊之上,如一抹清幽的夜色,悄然无声。
夜玄殇目光一侧,“你怎么来了?可惜迟了一步,酒喝完了。”
来人有些不满地道:“你体内毒蛊未清,不该喝酒。”
夜玄殇将壶中最后一口酒饮尽,转头笑问:“敢问九公主会因这样的理由不喝酒吗?”
他脸上的笑容一如从前,总让人觉得愉悦而潇洒,好似秋风明月,直映眸心。子娆目光微微下移,看向他手臂,蹙了眉道:“四域噬心蛊非同寻常,你莫要如此大意。那日你以近半功力助我恢复真元,实在太过冒险。倘若毒蛊发作,你可知道后果如何?”
夜玄殇随手握拳,在他左手掌心,有道殷红的血线一直沿着手腕延伸向肩头,仿佛有着细小的活物寄生其中,不时窜流跳动,带出一种烧灼的痛感。他随手掷开酒瓶,漫不经心地道:“莫以为我是你,连这小小血蛊都奈何不得,即便功力再损,也要比你强些。”
子娆眼梢轻扬,眼见便要发作,但是话到嘴边,却又一顿,“喂,夜玄殇。”
“嗯?”
子娆身形一晃,落至他身边,“不知道三公子肯不肯赏光,另寻他处,请你喝酒。”
“公主相约,岂可不从?”夜玄殇倏然而笑,抬头看向夜空弯月,“不过既然来了,先陪我去个地方怎样?”
子娆问道:“什么地方?”
黑暗深处,她仿佛看到他的唇锋微微一抿,依稀有丝嘲弄的滋味,锋刃般掠过,却不答她问话,起身道:“走吧。”
片刻后,两人出现在穆王寝宫之前。
深重的殿门背后,一重重灯火隐约透出。秋风乍起,夜玄殇举步踏上殿阶,冷月微光,阒暗之夜,如多年前一样,仍旧是透衣的寒意。
数名黑衣秘卫同时出现,一见夜玄殇,随即躬身退后。
子娆看着秘卫们乍现即逝的身影,突然停下脚步,转眸而笑,“夜玄殇,没想到那场赌局,终究让你赢了去。”
夜玄殇微微侧首,“那么,你可还记得我们的赌注?”
子娆唇角轻挑,曼然浅笑,“我既输了,自不会赖账,我会等你成为真正的穆王。”
轻魅的话音未落,冷不防夜玄殇猿臂轻伸,忽然揽住她纤腰向内一收。他臂下强势的力道,使得两人之间再无半分距离,面面相对,眸光相映,将彼此看得清楚透彻。
曾几何时,江湖相逢,生死险境,性命相托。
他知她是何人,她又知他是何人?一场过命之交,背后的身份,各自的心机,或许自相遇的一刻,便不只是酒兴之下一言赌注,终是这一天,这一刻,他与她皆尽明了。
夜玄殇低头审视怀中女子,沉声道:“子娆,你可知道,你赌上的是什么?”
双眸如永夜,目光若星辉。
他的微笑有种不羁的霸道,那样的注视笼罩下来,一如他臂弯中的温度与力量,分分寸寸令人沦陷。
昔日楚江惊涛声犹在耳,他狂放的笑语记忆犹新。
“子娆,若有一日我离开楚国,必要带你同行!”
“你若当真归国成为穆王,我便嫁你为后,又有何妨?”
彼时他只是上郢城中一介质子,她亦游戏风云,肆意妄为。今朝酒后戏言,一语成谶,他终如潜龙腾云,重归故国,她也终将成为九华殿上,那抹绝艳的光芒。
子娆徐徐抬眸,长睫下清魅的微光流过,仿若浮星划破幽暗,“愿赌服输。”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夜玄殇看她片刻,突然扬声而笑,“好,愿赌服输!”
风起玄衣,寝殿中门,蓦然大开。
灯火照出的瞬间,子娆凤眸微微一细,身前男子的面容仿佛被光影映透,越发冷峻分明,深眸之中锋芒桀骜,无垠黑夜,刹那破碎。
夜风吹入大殿,两侧重帷飞扬,夜玄殇转身携了子娆,大步而入。
一盏盏卧兽金灯隐约闪烁,穿过丹桓金楹的大殿,只闻两人轻微的脚步声,直到寝宫深处,一张华丽的玉榻出现在面前。
两人刚刚踏上虎皮软毯,黑暗中忽见精光,两名秘卫倏然现身。
“你们退下。”金帷紫幔之中,徐徐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伴随而来的,是一阵沉重的呼吸声。
两名秘卫应声而退,迅捷的身形如同鬼魅一般,重新隐入了暗影之中。
直到他们身影消失,夜玄殇方才开口道:“西宸宫秘卫仍如以前忠心耿耿,儿臣却有多年未见父王了。”
龙帷掀起,穆国真正的主人,曾被封为白虎君的老穆王张开眼睛,苍老而威严的目光扫向两人。
粗重浑浊的呼吸声,此时变得越发清晰,烛火轻轻跳动,子娆眉心不易察觉地一拢。从她所处的角度,恰好可以清楚看到穆王苍老的面容,这一方国主显然正忍受着某种极大的痛苦,在他身侧不断颤抖的双手,亦更加证明了这一点。
暗光外的男子身形挺拔,眉目如剑,一旁魅颜绝色,质若仙姿,云裳玄衣飘展流光,望之几若天人,老穆王一见之下,便已隐约猜知那女子身份,眼神微微生出变化。
“终是回来了,很好,很好。我便知道,你定能完成我们的约定。”
夜玄殇在王榻一步之外停下了脚步,“但儿臣能回来穆国,再入西宸宫,想必也出乎父王意料吧。”
老穆王微微抬头,眯了眼道:“莫要忘了你是谁的儿子,我夜氏一族的男儿,岂有做不到的事情?”
夜玄殇淡淡道:“父王所指,想必亦包括你最信任的儿子。”
老穆王目光唰地一抬。
穆国长公子玄御,自幼深受穆王及王后宠爱,及长入主东宫,传承国祚,勤谨谦让,事父甚恭。六年前,三公子玄殇入楚为质,公子玄御以太子之名佐理朝政。其后不久,穆王偶染微恙,太子亲自侍奉汤药,并延请国师渠弥入宫医治。数日穆王病愈,对待太子愈发信任,国事多命其决断,宫府重权渐移东宫。
翌年,穆王寿辰之际忽发旧症,一病不起,不得已令太子监国。自此数年,穆王病居西宸宫,诸臣皆难得见,太子临朝秉国,内外政令皆出东宫,穆王之位名存实亡。
老穆王起身重重哼了一声,病容之下,亦见君王余威,“你说什么?你是想说孤王看走了眼,错信了那个狼子野心的畜生吗?”
夜玄殇道:“儿臣对那人并不感兴趣。”
“哼!”老穆王背后的双手青筋绽起,左右踱了两步,复指着他道:“孤王知道,你自小便心高气傲,从来看不起你这个大哥!哪怕他刻意针对你,你却连和他作对都不屑!”
夜玄殇微挑的唇锋仿若笑痕,“六年来他费尽心机却也杀不了我,最后不惜恳求二王兄出手。父王觉得,我凭什么要看得起他?”
“你……”老穆王蓦地转身,张口欲言,忽然间身子一颤,抬手压住胸口,人踉跄了一步便向前栽去。
子娆与夜玄殇吃了一惊,双双抢至近前,看清情形,两人心中皆是一震。
灯影如晦,老穆王面色异常惨白,眉目之间竟隐隐泛出一股青气。便这片刻,他整个身子就像是浸入寒泉,变得十分冰冷,随着闷声呛咳,刺目的鲜血径自喷出。夜玄殇当即以内力试探,发现他体内有一股极其阴寒的毒气,正毁灭性地摧残着他的经脉,而另一种相反的药性却迅速消减,对这毒性再也起不到抑制的作用。
身在暗处的秘卫忽见变故,同时抢出,看到老穆王情况危急,当先一人匆忙跪下,“公子,唯有东宫送来的药丸可缓解大王的病症,这数年皆是如此,迟了恐将不测!”
夜玄殇眉头一皱,方要起身,老穆王却突然用力,紧紧地抓住了他。
枯槁苍老的手掌,逐渐生出紧窒的力度,老穆王急促喘息,目光却转向子娆。
子娆低头,容颜逆了光亮,声音轻柔,“我乃王族九公主,穆王是否有所交代,尽可言明。”
沉沉的灯火底处,老穆王一半面容浸入黑暗,仿若永夜渐渐吞噬,他吃力地支撑身子,说道:“秘玺……”
子娆心头一动,看向夜玄殇。
秘玺一物,素来是诸国至关重要的秘辛,为防乱臣篡政,九族王室皆有如此密存的信物,王位传承的诏书若无秘玺加印,则等同废纸一张。当日皇非操纵国政,弑杀楚王,便是早由王后偷天换日,将楚国秘玺盗出宫中,以令含夕合法继位。太子御囚禁穆王多年,大权在握,却始终不敢夺位登基,除了顾忌二王子夜玄涧的存在,亦是因这秘玺一直握于穆王手中,百经搜寻不知所踪,更加无法令西宸宫秘卫真正拥立自己。
四周金灯将熄未熄,最后的火光,像在帷幔深处染上了浓暗的血色,亦在夜玄殇眸心跳动不休。两名秘卫皆是追随老穆王十余年,无比忠心的死士,亦知此时穆国处境艰险,不由催促道:“三公子,大王忍受这般痛苦,不肯向东宫低头,时刻都在盼您回来……”
老穆王颤抖抬手,止住了秘卫的话语,在子娆的扶持下坐起身子,“不错,确是孤王看错了那个逆子。他不配你视为兄长,更不配穆王之尊。”他放开手,却一瞬不瞬,注目于玉帘金灯里,男子冷若刀削的轮廓,“你兄弟三人,玄涧最是平和,心性宽容,虽承天宗之位,但对那逆子必会手下留情,一个不慎,恐将为其所害……所以,我始终不曾令他知晓实情,只是在等这一天……你能从楚国回来,很好,真的很好……”
他一边说着,口中鲜血徐徐涌出,却浑然不觉,只自怀中取出一块顶端稍有突起,质地古朴的圆形玄玉,喘息道:“将此物与你二王兄所持的玉玦合二为一,便是我穆国传位秘玺,紫晶石亦在你手中。肃清门庭,切莫……手软!”
玄龙玉玦。
龙腾夭矫纹以云雷,背饰扉棱,金丝入墨,锋利健劲以为王者之饰。
子娆抬眼向归离剑扫去,只见夜玄殇眼底精芒隐现。
微微握拳,那圆玉之上,有着鲜血将尽的温度,剑柄上墨色玉玦冷冽的触觉,却如剑锋,夺鞘生寒。
老穆王说完这一席话,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量,眼中光泽渐渐暗去。
榻前灯火一晃而灭,黑暗刹那降临。
此时寝宫之外,突然传来几不可闻的破风声。子娆一手将真气送入老穆王体内,只怕他便要支撑不住,抬头道:“有人来了!”
夜玄殇倏然回眸,殿外守护的白虎秘卫现身殿前,“东宫高手已往西宸宫而来,请让我等护送公子,速速离开!”
“来得正好。”
玄衣拂动,暗中身影缓缓站起,夜风灌入殿中,只听归离剑一声清鸣,夜玄殇脱口长啸,声震宫宇。
剑光照彻黑暗!
夜玄殇与子娆现身殿脊的一刻,四面八方风声急响,数柄利剑当空射至,化作天罗地网,向两人当头罩来。
夜玄殇冷哼一声,一手环住子娆纤腰,一手剑锋斜挑,只听铮然声响,精光四射,密不透风的剑网顿时溃散,几名杀手更是口吐鲜血,跌下殿脊。
殿外秘卫早已与先前赶至的东宫杀手短兵相接,阻挡他们对穆王寝殿形成包围。四周宫宇之间,更有秘卫暗施手脚,数处火光不断燃起,浓烟滚滚直冲夜空,引得宫人内侍仓皇奔走,呼喊扑救,整个穆宫顿时大乱。
东宫豢养的杀手人多势众,虽被夜玄殇一剑击退数人,复从四下如潮扑至。宫门之外,更是响起连绵震地的脚步声,说明太子御已下令调动禁军,正往西宸宫方向迅速赶来。
夜玄殇唇畔现出一丝冷酷无情的微笑,忽然转身,衣袍飞旋,左侧三把长刀被他剑锋劈中,同时寸断。
一道夺目的光华,亦在他出剑之时凌空而起,仿若星火万道,冲破烟尘。无数墨蝶光影,如雨纷流,伴着归离剑慑人的寒芒,卷向扑来的对手。
剑光飞绽,血溅横空!
东宫杀手虽是狠辣,却怎堪归离剑狂龙般的锋芒,夜色染血,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战圈瞬间溃散,最后一人喷血抛飞。
夜空中风云闪过,隐隐雨意迎风肆漫,夜玄殇倏然收剑,放声长啸,挑衅之意,遥遥传出。
千宫万殿,为此啸声所震,宫门前,太子御眼中迸射如电杀机,咬牙道:“给我杀!”
面对不断涌来的东宫杀手,夜玄殇双眸异芒陡盛,一声剑啸,投往对手最密的中心。
“真是乱来!”子娆轻声嗔道,瞬间魅影轻移,化身流光随他穿梭敌阵。蝶焰剑影,不断在夜色中盛开如血之花,两人倏忽进退,互为攻守,归离剑气在焰蝶千丝的催发之下,仿佛孽龙腾云,嗜血夺魂,剑下手底挡者无生。
忽然间,战阵中厉啸响起,一道强横的剑气破空袭来。
剑啸之声,仿似惊雷,人影未至,剑气已是直砭肌肤。夜玄殇眸光电闪,知道来者非是庸手,剑锋反手斜上。
当!半空中异芒爆射,剑光中现出一人,被归离剑震得凌空翻退,落上屋脊。
子娆手底盛开焰光,逼得四面杀手踉跄后撤,拂袖抽身,退回夜玄殇身旁。对面屋脊之上,方才偷袭之人手持一柄样式奇特的特大宽剑,阴森笑道:“三公子剑法大有长进,别来无恙啊。”
此人着一身锦衣宽袍,大约三十五六岁模样,身形高颀,双目神敛,看去相貌堂堂,但那狭长的面孔上一个鹰钩鼻子,却令他显得神情阴鸷,为这张脸面平添几分自负的味道,更加予人一种自私无情的感觉。
他手中状若鱼身的双刃宽剑特别显眼,带着一股饱饮鲜血的杀戮之气,令人过目难忘的同时,亦知此剑足以令任何不可一世的高手饮恨当场。夜玄殇对此人再是熟悉不过,这正是太子御座下第一高手,东宫首座,连相。
连相身后,另有数名东宫高手破风而至,对此处屋脊形成包围之势。四下殿宇火光重重,在秋雨欲来的寒风中升起刺目浓烟。侍卫一时扑救不及,大火借着风势向西宸宫蔓延烧来,屋梁爆裂的噼啪声中,禁军人马调动的兵戈之声,亦越发清晰。
夜玄殇挑唇冷笑,“到了穆国,夜玄御仍是这么藏头缩尾,只会令些虾兵蟹将前来送死吗?”
连相眼底闪过森然之色,“三公子若能过得我这一关,再见太子殿下不迟。”
夜玄殇哈哈大笑,倏然笑容一收,“连相,与我为敌,你还不配!”随着这狂傲的话语,归离剑凌空斜挑,一股势若狂潮的真气,透剑而出,顿时激得身前众人衣发纷飞。
连相面色骤然凝重,在这强横的剑气压迫之下,再难保持轻松之态,宽剑应手擎出,剑尖不住颤动,发出哧哧劲声,以抵抗归离剑一触即发的攻势。
火光下马蹄迭响,身披银甲白袍的太子御在东宫侍卫的拥护下,出现在寝殿之外的广场上,阴沉着脸看向对峙于金宇之巅的二人。子娆凤眸微微一挑,眼见大批禁卫潮水般往西宸宫围来,心知纵使击败连相,此时仅凭二人之力,也无法自千军万马中斩杀太子御,反而可能身陷重围,所以唯有速战突围,方是上策。以夜玄殇之智,自然亦深知此点,当下催发真气。
“呵!”
面对如此庞大无匹的压迫,连相深知此时的夜玄殇乃是生平罕遇的强敌,若令他将气势提至巅峰,自己将连唯一取胜的机会亦失去,别无选择,终于低喝一声,抢先出手。
身旁杀手应机而动。子娆冷笑一声,“寻死!”身形瞬移,风中长袖飞旋,幽光流影,化虚而实,一股阴柔之劲,将刀光剑影尽数席卷。
鱼背宽剑沿着某种奇异的轨迹,画出七八个轻弧,往夜玄殇剑锋挑去。
夜玄殇倏地踏前一步,发出噗的一声,夜风火势,仿佛随着一股无形的剑气卷出,归离剑骤化一点星芒,突然消失了踪影。
当!直到双剑相交,急于躲避袖光的杀手,方才看清归离剑天马行空般的一击,便在下一刻,为其风雷并发般的剑气,迫得滚跌开来。
一抹玄色飘忽如魅,穿入战阵中心。蝶焰似借风势,骤然大盛,每一点金芒绽开,便有一人惨呼毙命,血色伴着火光,漫空流放。
连相周身杀气愈盛,鱼背宽剑哧哧疾响,精芒连闪,连挡归离剑忽重忽轻、快慢无迹的二十余剑,倏然化作三道利芒,从绝不可能的角度,同时绞向对手。
夜玄殇蓦然旋身,归离剑犹如神迹一般电闪而至,准确击中幻影中真实的剑身。
一声龙吟声起,双剑间迸出刺目如盲的寒光,两人身子一晃,同时后退,只不过夜玄殇一步辄止,连相却连晃两下,方才站住脚跟。
归离剑迎风前挑,一股浩大的剑气随着夜玄殇目中毫不收敛的神光澎湃而出,四周飞焰枯叶,均被旋风扬起,自他身旁狂卷飞舞。
遥遥观战的众人,皆是生出一种强烈的感觉,仿佛夜玄殇人与剑突然浑融为一,在夜空之下,化作崇峻透云的山峰一般,其深不可测度,其险亦无从超越。
太子御眼睛一眯,再次掠过了森寒的杀机,右手缓缓抬起,身后弓箭手弓弩皆张,一排排涌上前来。
随护太子的正是禁卫统领虞峥,见状心中暗惊,忙道:“殿下,弓箭无眼,恐伤了自己人。”
此时连相手中宽剑振起寒烈的锋芒,衣袍无风狂飞,长笑一声,倏地左脚踏前,剑光往夜玄殇前胸劈去!
太子御唇角冷冷上挑,手指向前一挥,嘴中同时吐出令人心寒的两字:“放箭!”
连相不愧为东宫首席高手,在夜玄殇刻意的气势压迫下,仍旧保持着绝对的冷静,毫不影响剑势发挥。当此一步跨出,以高明的步法带动身形,竟是瞬间飙前丈余,剑锋以迅雷不及的速度直取对手,凌厉的剑气将整个空间完全笼罩,令人感觉无论如何闪避,皆无法避开其雷霆一发的攻击。
唯有上品高手,方能在举步瞬间营造出如此胜负立判的优势。
“好!”夜玄殇冷喝一声,掣剑前冲!
漫天箭雨,便在此时倾盆而至!万千利芒,穿透火光。
受此气机牵引,子娆一声清啸,衣袂肆扬,随着冲天而起的身影,玄袖千丝化作万道旋舞的云光,清辉飞绕流射,四面杀手皆被卷入其中,顿时变成首当其冲的活靶。
光华如幕,几将夜色照亮。与此同时,归离、鱼背两剑锵然交撞,魅影漩涡中心,蓦见夺目光团,整个空间仿若一凝,刹那之间,自那光芒下迸射出强横无匹的剑气。
夜空纷纷箭光,如撞铜墙铁壁,伴着无数血肉残躯,向外激飞坠落。
一道惊雷裂破夜空!
连相自战阵中倒飞出去,满口鲜血喷上衣襟。夜玄殇霍然旋身,双目神光电射,锁定众人簇拥下的白袍身影,长啸声中,归离剑化身惊电,凌空向太子御扑去。
弓箭手尚未来得及准备第二轮射击,骇人的剑气已灭顶而来。
半空之中,连相骇然色变,顾不得内伤加重,硬是提气横移,截向归离剑夺命的寒芒。“人家兄弟亲热,你莫碍手碍脚!”身畔一声轻笑,子娆飞袖击出,顿时迫得他改变方向,更被千丝附影追缠,不得已向下坠去。
闷雷乍响,阵前战马惊鸣,长嘶而起。
太子御反手拔剑,猛地纵马越出,迎上归离剑惊天动地的一击。
轰!数道长闪划裂黑暗,夜雨破空而下!
两柄长剑之间,劲气溅雨爆射。
太子御虎口震裂,佩剑几乎脱手飞出,胯下战马一声惨嘶,被剑上传来的劲气震得口鼻冒血,当场跪地倒毙。
太子御一个翻身滚下马背,长剑钉入青石地面,划出长长刺目的火花。
夜玄殇凌空一剑劈得太子御狼狈落马,亦被他透剑而来的真气震得手臂生痛,纵声大笑,当空向后退去,落地时反手一剑,正往刚刚站稳脚步的连相面门罩下。
子娆袖底夭矫灵光,伴着雨雾冰丝同时攻至。连相立时变成腹背受敌,岂敢在他二人联手之下逞强,骇得抽身横移,全力向左避开。
禁军侍卫刀剑齐发。
夜玄殇轻声冷哂,身形一闪,左掌破空虚击,于漫天寒芒中借势携子娆斜飞出去,“夜玄御,想要秘玺,便自己来取!”半空改变方向,落往雨密烟浓的东殿。
“给我追!”太子御怒火中烧,猛一拂衣震退赶来相护的侍卫,咬牙下令。
“殿下!”
连相飞退回来,与虞峥二人左右近前,齐声阻止道:“殿下金体尊贵,莫要亲身犯险。”
太子御眼中透出森然寒意,“竟胆敢入西宸宫来,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走脱!”
虞峥立刻道:“夜玄殇尚未离开王宫,臣即刻调动禁卫封锁九门,令人严加搜查,就不信他还能插翅飞了出去。”
太子御沉着脸略一挥手,虞峥微一欠身,回头命道:“你们保护殿下,外三部人马随我封城!”随即率半数禁卫离开。
目送禁卫迅速布防,连相沉声道:“殿下,夜玄殇既已见过殿下,秘玺恐怕当真落入了他的手中。与他同行的女子该是那王族公主,倘若帝都正式插手此事,便是极大的麻烦。”
夜雨浇下,西宸宫并不严重的火势已然渐熄,唯余烟尘满地,枯叶席卷。太子御看向黑暗中帷幔深寂的寝殿,冷然道:“能一剑令你受伤,老三果真今非昔比。哼!此二人竟然进出禁宫如入无人之境,传我命令,西宸宫秘卫,一个不留!”
连相眼中掠过一道冷芒,下颌微抬,示意亲卫前去,沉声献计,“殿下不妨放出消息,便说夜玄殇私闯西宸宫,自殿下手中盗去秘玺,这样便连王族亦无法维护他。至于这里……”他伸出负在身后的手掌,轻轻向下一挥,做了个干脆的手势,“弑父夺宝,二公子岂会坐视不理?正好借他之手,一举两得。”
太子御冷眼一眯,“老二上次入楚,并未痛下杀手,国师对他已经不甚放心,决定亲自清理门户,以免夜长梦多。他的武功更在老三之上,趁其不备尚可收拾,否则打草惊蛇,让他与老三联起手来,那才叫真正麻烦。”
连相显然对夜玄涧亦有些顾忌,沉吟片刻,再道:“若如此,西宸宫这里便不必操之过急……”跟着声音略低,在太子御耳旁密语几句。
太子御侧首看他一眼,目光微闪,缓缓点头,“言之有理,西宸宫尚且有些价值。只不过,也要等他二人有命活到明天再说!”
连相道:“夜玄殇能潜入西宸宫,除秘卫之外,其他人也未必尽数可靠,我亲自去看看,以防万一。”
太子御脸上浮起笑容,“辛苦首座了。”
寝殿深处,白虎秘卫的尸身四下横卧,断刀残剑,鲜血蜿蜒玉阶。
夜雨未能洗净空中浓重的血腥,枯枝败叶随风卷入,长长的宫帷却在潮湿的雨意里凝滞沉默,一动也不动。天色将明,正是这深宫长夜最为黑暗的一刻。
殿中灯火早已灭尽,唯有染血的金帷背后透出丝丝雨光。王榻之上,一阵阵痛苦的喘息声如同困兽濒死,仿佛在下一刻便会骤然而止,却又偏偏无法获得这样的解脱。
太子御站在王榻之前,隔着一层凌乱的烟纱看向帷帐深处,眼中黑暗翻涌,情绪莫测。
“殿下。”
轻怯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太子御侧眸回身,晦暗的灯帘之外,低头跪着一个朱衣长发的女子,手中金盘盛着一盏新热的汤药,一个碧玉瓷瓶。
侧旁燃起的宫灯,照亮了女子半边容颜,纤细柔荑托起琥珀色的汤药,如画眉目,微映莹光。
太子御目光扫来时,女子越发深深垂首。<='25'></='25'>
忽然间,白色金纹的长袍掠面而过,太子御伸手拿起了药盏,袖间冷血的气息,瞬间令人窒息。
女子微微一颤,不敢抬头,却又忍不住向上瞥了一眼,只见太子英俊的轮廓逆了冥光,剑眉入鬓,若沉永夜,而他的声音便仿佛雨夜深处交织的暗流,不见一丝感情,亦不觉一分温度,“父王受惊了,儿臣来服侍父王用药。”
他俯下身子,亲手将老穆王扶了起来,侧影重叠好似父慈子孝。
玉盏送至唇畔。
老穆王喉咙深处喀喀作响,手指紧抓着被衾,窸窣发抖,似是想要挣开。太子御森然道:“我亲手喂你服药,你却为何不喝?”说罢扶着他下颌的手用力一收,顿时,便强将那滚烫的汤药灌进他嘴里去。
跪在帘外的女子听着老穆王剧烈的呛咳,美目微阖,露出不忍的神色。
但这汤药却是奇效,只灌进了大半,老穆王喉中发出一阵浑浊的声响,蓦地吐出数字:“你……这个逆子……”
太子御眼神一变,手底力道骤然收紧,迫至榻前,“我要你在此安享荣华,这么多年始终未下杀手,可是你,竟然将秘玺交给老三!你终于得偿所愿,他拿了紫晶灵石,回来交换王位了吗?”
老穆王瞠目视他,半晌说不出话,只是蹬得床榻砰砰作响。伴着帘外女子轻声惊呼,太子御猛地松开了手,哐当一声,榻前碎玉四溅,药盏摔个粉碎,“哼!别以为他有了秘玺他便斗得过我,跟我争王位?做梦!如今我必要你好好活着,看他如何送死!”
说罢他拂袖起身,向外走去,路过女子身边脚步一停,冷冷道:“给他按时喂药,人若是死了,我拿你是问!”
那女子抬起头来,看着太子扬长而去的身影,目中露出了极其复杂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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