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梅树芳庭
佳期如梦,如梦佳期,光景日日西驰流。
高仰止一身灰扑扑的干活装束,打肩上扛着一根大扫帚,自山下悠哉悠哉地来,走过一排静谧的小院,忽的听到谁家的门嘎吱嘎吱在响。
他歪着脑袋寻那声响的来处,只瞧一眼就心里暗笑,好嘛,谁家门户大开了。门可罗雀的掌门院,他略一思索便知道了那是谁的住处。然而走到她门前,高仰止真忍不住发笑,太阳光穿过院门屋门两道门,直打到那人四仰八叉的蹄子上了。
他唤了两声没反应,心里还思考着自己直接闯进去被打的可能性,脚上就已经大踏步地走了进去,还随手在地上捡了一根麦秆,站在塌前,拿着带穗的那头在那人的眉间轻轻地扫。
“嗯?”钟元慧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眼前来回晃的东西,以为是毛毛虫爬到了她脸上,“噌”一个激灵就跳起来了,猫儿玩草一般使劲扇着眼前的东西,然后惊恐地往后倒爬了几下,才看清眼前是个同样被惊吓到的人在捉弄自己,脸上不禁浮上几分薄怒。
“我登我不是登徒子”高仰止拼命摆着两只手,一时被惊的语无伦次,赶紧捋直舌头解释,“呃,我是说,在下不是故意登堂入室,只是您家不设防,叫您您又不应,所以只能直接走进来了”
钟元慧眯着眼睛,伸手去挡刺目的阳光。
“哦,我倒不是在意这个”她皱着眉头看向他手里的稻秆,“你怎么把我家门闩拆了?”
高仰止暗舒了一口气,转而迷惑地晃了晃稻秆,“这?你也够寒酸的,我寻能工巧匠再给你打一个锁话说小鱼你不是说下午还要修炼内功吗?”
钟元慧闻言直接倒在塌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叹着气说道:“你别提了,我一想到下午还要站桩就想一头晕死在这里,你要不直接把我拖过去,就说‘钟元慧已经精力透支晕过去了,求二位前辈手下留情’”
这还没带她玩几天呢,她怎么就把自己偷懒的模样学了个十成十?
高仰止忍俊不禁,脑子里想象他像拖死兔子一般拖着她走的场景,调侃道:“那肯定不行,你真晕假晕通过气息就能辨别出来,不然我把你打晕?”
“算了吧,”钟元慧手脚一摊泄了气,眼皮半阖,“你不是说运气功夫练好了,睡梦里也能提升内功吗?我这两天一直在试验,弄得总是睡不好觉。你别烦我,我要补觉”
因为这个?高仰止思索着,他不过是随口一提,这种功夫没把气运个千八百遍、内功运转法没练到炉火纯青是做不成的,她再有天分,也毕竟是初学者。况且小鱼资质上上佳,这么急于提升作甚?不紧不慢地来,十年之后照样能出类拔萃。
他拿手敲了敲塌,慢悠悠地说道:“我方才来的路上就听到未时的梆子了,鱼儿你确定还要睡吗?别怪我没提醒你哈”
未时过了?你不早说,还任她自己东扯西扯了半天!她顿时困不起来了。
高仰止话还没说完,钟元慧就把被子一掀坐了起来,双手使劲揉了揉脸,再睁开的双眼明亮如星,双手撑塌,利索地跃到了地面上。
“走吧。”钟元慧雄鸡抖毛似的甩了甩褶皱的衣衫,她为了方便,本来就穿戴的整整齐齐,只消随意理理就能出门。
高仰止站在一旁转着扫帚,打量着容光焕发的少女,心想她有心偷懒的话绝对是假,小鱼此鱼,并非咸鱼。她嘛,大约和那些小测前狼哭鬼嚎说不会,小测后若无其事摘榜首的家伙是一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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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果未成,只余春风幼叶两相戏。
距离日中已经有了一段时间,梆子响过后,廊下静悄悄的。
谢昱背着手伫立,与悬挂的碎玉子一同缄默着,脊背挺直,身着天青色袍服,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支釉色自然的瓷笛。
试图对身边万事作出预测,是追求万无一失的谨慎之举;然而想要一切尽在预料之中,就是一种苛求吧。
就如同五瓣梅花偶有六瓣,雷雨天中也有灿阳,他行路还能捡到天宥之人一般,意外的事总是会发生,物华天宝,有什么不好呢?
可总有些事让他如芒在背。
他摩挲手指,仿佛还捏着刚才那封湖南观察使的来信。信中提到,从安南到西川一路的官道多处阻塞而无人修缮,一些交易的商队停滞不能前行,只能带着货物折返。
大唐边境有异动这点他们早就知晓,若将有战,西川就需要大批囤积粮草;若要囤积粮草,便要依靠商队,湖南是行商的必经之路。自咸通九年末,一切本在他们的预料中进行,西边获得了物资储备,他们当地的百姓把余粮卖了好价钱,欣欣向荣,皆大欢喜。
然而咸通十年,今年年初开始,便出现了这种让官、商、百姓都无措的事情。道路往来不畅,一旦开战便可能有物资匮乏的危险,这对于打仗来说是一个很大的隐患。但今年逢旱,并没有听说有洪涝山崩之类的事,阻塞从哪里来?数月来都没听说西边有修缮道路的意思,这又是为什么,为何宁可冒着储备忧患的风险也不去过问?能让事实不合常理的,大概率在人为——有人在借消息不畅来掩盖什么。
外敌来犯,反抗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何可掩盖?
除非这是一场不义战。
既然是观察使询问,给些和缓的建议就好,这些未证实地猜测必然不能说的。但对于他自己,消息和人都难流通,该如何证实?对了,有个人还在那边
他想起那个仍在西川的人,又是一阵如芒在背。
忽然檐下碎玉相撞,似是有风来此徜徉。
他转身望去,少女衣摆翻飞,喘着气疾步跑到院门前,与他目光相触时,动作一滞,转为步履款款地走进来。
钟元慧姗姗来迟,额上跑出了一层薄汗,却把喘息压在胸腔内,平静地对谢昱抱拳行礼,尽量口齿清晰地说:“我来迟了,真是抱歉”
说完就抱拳躬身立在了那里。做错了事就是错了,再多余的解释都是借口。
谢昱目光落在她起伏的双肩上,淡淡一笑,“无妨,既然来晚了一刻,就用心无旁骛的修习来弥补吧。你平息静气后,我们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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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树芳庭,本是静谧处,却有促织吟唧唧。
汗珠从额头滚落,钟元慧原本端正的架势抖了一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调整被搅乱的气息。
一个树果忽然坠落,在地上弹了两下,骨碌碌滚到她的脚下来。钟元慧闭目忽视它的存在,却又有一个树果紧随其后,直直地地打在了她的脚背上。
谢昱坐在廊下,手执一卷书,目光似是安静地从字里行间滑过,余光却把一切尽收眼底。
他瞥了一眼石墙边的漏刻,最下端漏壶里的标杆已经高高浮起,嗯,时间也够久了。
他望向树荫下的少女,她的脸也已经板了好久了。谢昱心里一阵好笑,温声对她说:“休息一刻钟吧。”
钟元慧闻言如逢大赦,让最后一缕气息从口鼻中吐出,四肢百骸如同被吹入了一股热风。
她拿袖子拭掉了汗珠,揉揉肌肉甩甩关节,很奇怪,虽然每天要修习这么久,身体处处都有进益,却不会感到酸软无力。对自己的训练,谢昱是如何做到张弛有度,浮沉于心的呢?真是神奇啊。
瞻仰是不能看到山下的全貌的,站在顶点俯视才可以,钟元慧不奢求现在的自己能搞懂这个问题。她现在想做的事只有一件
她环视满地的树果,随便捡了几个放在手中,朝着外面的一棵树边走边一阵乱丢。
那树头微微晃了晃,发出沙沙的声响,飘下几片叶来落在她的肩上。钟元慧犹觉不足,拍了拍肩头,弯腰捡起一块掌心大的石头,照准了一处用力抛过去。
“嗷!”
钟元慧窃笑几声,仰头就见高仰止抱着树干“呲溜呲溜”滑了下来,滑到最后一根粗壮的树干时,脚在树干上一蹬,借力轻盈地跃了下来,稳稳地落地。
钟元慧慢悠悠地绕着他踱步,打趣道:“哟,好大一只蝈蝈啊,我第一次见蝈蝈住在树上的。”
高仰止摸摸被打疼的胳膊,一本正经地质问她:“三心二意!你要是真的心无杂念就不会注意到我了,看来我以后还得多多锻炼你才是。”
嘿~“理可都叫这位蝈蝈先生占尽了!”钟元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拍打衣裳,作势又要去捡树果,高仰止见状赶紧跑。
廊下,谢昱正在漫不经心地翻着一卷书,抬头就看到两人像追逐的猫儿似的跑过来了。
高仰止很是灵活地绕到他身后,顺手板着他的肩膀拿他当盾牌,一股针刺般的疼痛让他脊背一颤,谢昱目光滞了半秒,转而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和善模样。
高仰止松开手,绕回谢昱身前同他讲话:“哎呀,明熠师叔,你方才都没制止我,肯定是明白我对元慧的苦心吧?”
明熠师叔?苦心?钟元慧睨着高仰止,他却只是注视着谢昱的面容,好像在探寻什么,丝毫没在意自己的目光。
谢昱蔼然一笑,“衡山弟子,当然要有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从容。”
高仰止得意地冲她扬了扬下巴,眉毛挑着仿佛在对她说:我没错吧?我果然没错吧?
叫人好想打他一顿。
钟元慧一时噎住,看着谢昱端坐如钟,实在做不到像对高仰止那样自然的回怼,只得撇撇嘴。
“但这不是你随便捣乱的理由。”谢昱话音一转,钟元慧立马得意忘形,学着高仰止的样子冲他扬扬下巴,高仰止便对她皱皱鼻子。
谢昱不禁失笑。
而后夕阳西垂,经过一下午的修习,钟元慧的里衣像往常一样被汗水浸透了,她感觉自己像是成了刚出锅的笼饼,几乎要呼呼的冒热气。
她睁开一只眼瞥着那个依然端坐的人,又赶紧合上。虽然已经比前几日要久了许多,但有人不叫停,她只能继续正身、调息、通劲,但此刻她有些
高仰止听过梆子响,跑过来坐在谢昱一旁,翘着二郎腿对她观望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师叔,酉时了,还不结束吗?你是因为她迟到了所以加时罚她?”
谢昱不语,高仰止便走过来在她跟前踱步,一边踱一边跟老僧念经似的絮叨:“你不要心里不平啊,师叔已经很仁慈了。想当年我受师祖罚的时候,那是顶着三伏天的烈日,差不多要晒秃噜了一层皮,还美其名曰:‘受天地之精华’,幸好我皮糙肉厚晒不黑”
“吵死了!”钟元慧终于忍不住呲了一句,气息一断,忽然一腔热血涌上头,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后,就晃晃悠悠地跌坐在了地上。
高仰止一瞬间的呆滞,慌乱地过来拉她,“你怎么我不吵了,我绝对不吵了”
“我没事”钟元慧笑了笑,无力地冲他摆摆手,却感到又一股激昂冲上头,热流在鼻腔涌动,抬手一抹,发现竟是刺目的鲜红。
血沾了满手,她还想反手去抹,却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来,用一方洁白的帕子替自己捂住。
谢昱半跪在她身前,曲着另一只手肘压在她肩上,按摩穴位为她止血。钟元慧闷声呛咳了两下,混沌很快退散,脑袋也渐渐恢复清明。
高仰止急急忙忙地打来一盆水,钟元慧勉强挤出一个感激的笑,用凉水清洗口鼻。谢昱丢掉染血的帕子,递给她一块新的巾帕,钟元慧用它掩面,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高仰止茫然无措地看看她,再看看谢昱;谢昱搭上钟元慧的脉搏,目中似是有光垂落,片刻不语。
“是我疏忽了”谢昱轻声说,“你的身体底子不好,又有些损伤,不过从前就探到你的脉搏有慢慢变强劲的迹象,又看你生活的舒心,就料想你在衡山自然颐养能改善许多,你怎的会衰弱呢是我对元慧你的要求太高,还是这里的生活于你而言有什么不合适?”
——不管如何都不要避讳他,应当尽管告诉他才是,他毕竟不是神人,自恃慎重也无法全知全能
谢昱切着脉皱眉思索,钟元慧却有点心虚,目光默默游离到了一边,毕竟对自己不好的是她自己呀。
高仰止垂首旁听了半天,恍然地抬头一撩眼皮,嘻嘻笑笑着插话:“师叔,我看就是您望弟子成龙把小鱼累着了,她日日练功,连个休沐日都没有,不然您给她放个假,我带她去下山玩一圈放放风?”
“不用!”没等谢昱回答,钟元慧就不假思索地回绝了,这下两个人都用询问的目光盯着他。
“”她方才答的飞快,是因为想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此刻却张口结舌,只能低头搓着衣角,讷讷地坦白,“我想等自己武功能独挡一面了再下山,至少在有能力保护自己之后。”
“小鱼你担心什么呢?我肯定能护你周全”高仰止自信地拍拍胸脯,钟元慧却小声但坚定地拒绝:“不要。”
“”高仰止歪着脑袋迷惑不解,怎么还有有人拒绝白讨来的假期呢?这鱼真练傻了不成。
谢昱释然一笑,“小止说的有理,的确应当劳逸结合,不管元慧想怎样安排,以后每修习五日就休一日,明日辰时你就不必来我这里了。”
“至于你的身体”他想了想,引着二人走进摆设清雅的书房,抽出一张纸,在上面飞快地写下一串字,“我为你开些温补的药,你让小止带路去‘杏花台’取药,你服用几日,再找我切脉看看”
喝中药钟元慧接药方,看着上面一长串的药材,皱了皱眉。
谢昱目光一晃,“小止,我记得去年秋,你帮忙做了许多桂花糖?如今还有存余吗。”
高仰止一拍手背,“对!桂花糖不知道,梅子酱肯定还有。”
他神秘兮兮地对钟元慧说:“元慧你不知道,自从若干年前杏花台来了一位娇娥坐堂医,去看病取药还会附送一小罐蜜糖或者果酱之类的。那之后好多人没病也要装病哼哼两声,就为了能尝一口甜头。后来小娇娥生气了,再见到装病就给他一碗熬好的黄连。”
还有这么可爱的小医官啊。钟元慧眉眼弯弯,吃药的愁苦化成了甜甜的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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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南第几峰,断霞千里抹残红。
钟元慧一路边走边踢着小石子,双颊被余晖擦上了淡淡的红晕。高仰止脚步散漫,从出门就欲言又止的样子,钟元慧有所察觉,只待他开口。
“我说小鱼明熠师叔是不是受伤了?”他此话一出,钟元慧便怀疑地望着他,“受伤?”
“嗯我方才用手碰他的背发现他反应有些不对。”他回想了一下,问道,“而且,他这几日是不是很少活动,我记得今日他除了你流血时他走过来,一直都在端坐着呢。”
“确实是这样。”
钟元慧回想这几日,谢昱除了坐着口头指点自己动作和气息的要点外,其他一直都是让绛河代劳。原本她也疑问过,后来她想或许是指导她的同时也能锻炼绛河。况且谢昱平时也常常正襟危坐,她便把这件事忽略掉了。
“师叔又没出门,怎么会受伤呢,既然不是受伤”高仰止眼里映着火烧云的光,喃喃自语,“那应该就是受罚了,对,受过摧心鞭就会那样,坐不敢松,行不能躬。衡山门规矩,摧心鞭每日最多只能受四十鞭,我挨了十鞭晚上就只能趴着睡了,师叔这个样子,恐怕挨了不下百鞭啊。鱼啊鱼,他恐怕是因为你”
钟元慧被他的话完全地震惊了,停下脚步指着自己,瞪大眼睛问他:“我?”
“对啊。”他学她的样子踢走一粒石子,漫不经心地解释,“一般来说,衡山门是不许外人进入的,收徒也有一套严苛的规矩,可师叔那么随便就带你回来了。”
“可是,”钟元慧忧虑地回想,“掌门看着并不讨厌我,也没有人质疑过我,大家都对我很好,我以为自己来此没什么不妥”
“当然没什么不妥,”高仰止哈哈一笑,“你想什么呢,你是你,师叔是师叔,他犯错你又没犯错。放心,掌门和明熠师叔都很喜欢你呢。”
“”钟元慧迷茫了。
她沉默了半晌,小止的话好像很有道理,又好像有什么不对她犹豫地问道:“你叫他什么明熠师叔?”
“噢,明熠是他的字吧,我小时候听阿娘这么称呼他”高仰止含含糊糊地解释,又转身一拍她的肩膀,“行了,明日放堂后,我带你去杏花台,下午再带你去个好地方玩,别忘了叫醒我啊,若一觉睡到天黑就不能怪我了!”
“我要去师祖那里借他炼丹炉一用,去晚了会被他逮着的!”说罢一溜烟跑了。
“”钟元慧肩膀发麻,留在原地独自无语,看来有了这个魔王,自己在这里的生活注定不会很枯燥。
群山之中,夕阳无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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