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外篇 15
她举起一张好像早已深思熟虑的脸看着我,我和汉林有一年多没过性生活了。他对我很冷淡。回来了,晚上都不跟我睡一张床,我晓得他嫌弃我。
我惊讶她怎么跟我说这些,这好像是闺中女友的私语,我可是个大男人。我想可能她把我视为了兄长一类的人。我说:真的是这样?
我并不是一个性欲旺盛的女人。她强调说。我也不是一定要过性生活,但既然他嫌弃我,我就没必要继续存在在他的生活中。
她脸上有几分哀伤。我突然有一种这样的感觉,这是个被深深伤害了的女人。这种感觉犹如你突然看见墙壁湿了似的,很突然,却很真切。她其实是个很好的女人,但汉林怎么就不爱她了呢?我问她:汉林对你说过离婚吗?
这需要他说么?她说,闪身让开一个行色匆匆的男人。他冷酷起来是极残忍的。
她把目光抛到前面,又说:我是女人,也有女人的需要,但他就是不理我。
她说:他这是故意折磨我,让我得不到爱,得不到满足而主动提出离婚。
她又说:我晓得他的目的,他怕他提出离婚,我会多要他的钱。
我很吃惊她这样说汉林。我说:汉林还是爱你的,至少以前他是爱你的。
他爱我?她感到愤怒。人家说,七年之痒,可我和他结婚还不到一年他在外面就有情人了,她冷笑的样子瞟我一眼,这是爱我?
她又说:我和他结婚真是一个不该发生的错误。
我们走到杨裕兴面馆前,这里正在搞装修,几个年轻人在人行道上一路追追打打的,其中一个撞了张红肩膀一下。我说:我总觉得汉林为人很好样的。
也许他对朋友还好吧。他对我很挑剔。她昂起那张哀伤还没褪色的脸,望了眼天,继续说:以前我穿什么衣服出门,他都要管。如果他拉我上他的朋友家去,他至少要让我试穿三套衣服,他满意了我才能出门。他很挑剔我,我穿的衣服,鞋子袜子的颜色搭配他都很注意,甚至我出门时打什么香水,剪什么发型他都要管。
我觉得这很有意思,至少这说明汉林是个细心人。那是他爱你。
她说:他是爱他自己。
她换个话题说:当年他要去上海发展,我不赞成他去,他说他要去。我说你把我和女儿撂在家里是什么意思?我说你硬要去我就跟着你去。他不想要我去。他去上海就是想跟那个电视台的女人在一起,假如我去了,就约束了他。他见我想跟他去上海,他就一脸粗暴地说,你不要去,你去的话我就变成整天要陪你了。我说你干你的工作,我在家里带女儿就是了。他骗我说:上海的水很差,污染严重,不要把女儿带去。我说他这是找借口,他是想抛下我和女儿,自己自由自在地玩。他说等我把女儿带到三岁,可以全托了,再叫我去。这是他两年半前跟我说的话,当时我就有预感。你想假如他爱自己的老婆,他会让老婆一个人在家里?
她又说:婚后,他对我就明显比婚前冷淡多了。婚姻真是一座坟墓。后来我的同学看见他跟电视台的那个女人约会,打电话告诉我。我那同学要我别吵,要我装做不晓得他在外面的事。那时他还有歉疚感,对他自己长期半夜或整夜不回家还表示歉疚,说他有事,谈方案。什么事?谈什么方案?谁会陪他研究一通晚的工作?谁会陪他聊通宵?不是同情人约会,他会一个晚上不回家?
我们边缓缓走着,边说着这些。她表情非常惆怅,仿佛是一个人陷在一处沼泽地里的惆怅。那种惆怅是人对大自然产生的妥协和无奈,甚至还有点孤立无助。我心里为她难过,但我无力回天,汉林这样的人是不会听我劝说的。我说:无所谓点。
张红像欧阳玉一样抽了口气,看来汉林非常能让女人动情和吸粗气。你不会有那种深切的孤独感,有一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是这种感觉,被抛弃了的感觉。
她说这句话,是在一抹阳光里说的,我们正好走进阳光里。这一天的阳光不强烈,照在她脸上,使她这张脸既显得忧伤又显得青春勃发。我们很自然地拐入黄兴路,是这样沉默着走了几步,她折身让开一个从百货商店里搬出一台电视机的乡下汉,然后很严肃地对我说:迄今为止,我并没一点对他不起的地方。
她又说:我很痛苦,有时候我都想我干吗当年要跟他结婚?她的脸在六月白晃晃的阳光下是那种后悔一切的表情,那种表情让她的脸显得非常生动和遭人怜爱。
她说:当时他妈妈很反对我和他好。我都接受了,真的打算同他分手。但他偏偏要跟我结婚。他是那种你越反对,他就越要那样的人。他就是要体现不一样。他骨子里充满了背叛意识。他自私、只图自己快乐、没有责任心。他看上去文质彬彬,其实为人好假的。自己有一套自私自利的行事原则。他只按自己的想法办事,他不管别人的。
她强调:他心里没有别人。
她又说:我真的被他搞伤心了。你应该晓得,他现在又有了个女明星情妇。自从他去上海后,我就成了他女儿的保姆。他打电话回来,我还没跟他说上两句话,他就要我把话筒给女儿,他可以跟女儿说上十分钟甚至半个小时话。我恨他,恨他满嘴假话,恨他一次次地欺骗我。我一定要跟他离婚,带着女儿离开他家。
此刻的张红是个怨妇。我有点吃惊,他们三人都对我指责对方自私自利,是不是人与人的亲密关系发展到一定阶段就显出了人自私自利的本性?是不是人在给予或接受爱情时,最能感觉到对方的心境和对方的爱及对方平时不大暴露的一面――例如本性呢?我想了想说:你如果离婚,汉林的爸爸妈妈会同意你带走他们的孙女?
她说:我带走的是我的女儿。
她表情坚决地说:我过几天就搬回我父母家去住,带着女儿。我已决定了,决定与汉林离婚和离开汉林的父母家。我看不得他妈妈的样子。我早就怄了一肚子气。其实我天天都在做决定,但临了又动摇了。我想我会有终于走出这一步的一天。
汉林和汉林的父母不见得会让你把女儿带走。我说,你还可以冷静一下。汉林能在外面放心大胆地玩,是因为你在家里带着女儿。假如你要离婚,你不见得能带走女儿,你要有这种思想准备。
女儿是我的,张红说。我虽然没有他们家有钱,但我能养活女儿。我一点也不喜欢汉林的妈妈,他们家有钱,我就像小媳妇。我心里讨厌汉林的妈妈。
她在他们家找不到感觉,因为她总是想她家里穷,而婆婆家里有钱,这样就无法融洽到一起。我说:有些事情也不要急于求成,多考虑考虑再作出决定。
她说:我已经考虑几百次了。
在我眼里,她比欧阳玉可怜些儿。她比欧阳玉大两岁,可能有二十八岁了。一个女人结过婚且又有个女儿,本钱再大也掉了价。就是说无论她多么年轻多么漂亮,人家在娶她做老婆时,总会有所顾虑。所以在这方面,她就得输掉一部分美丽和青春。我只是这样想。如果她离婚,我希望她找的第二个丈夫不是个三心二意的男人。刘汉林事实上是个三心二意的男人。一边在家里应付妻子,一边又不忘与情妇见面。我想我还是应该告诉她,我说:汉林曾经把他和你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过我。
她睃我一眼,那一眼给我的感觉是她觉得好笑。她脸上掠过一抹讥讽的笑容,犹如一辆车从街口嗖地穿过一样。她说:那只是他的一面之辞,他是那种喜欢美化自己的男人,他很自恋,不骗你,他每天出门都要照镜子,回家也是首先走到镜子面前先看看自己,看看自己的发型、衣着,然后再来跟我说话。他比一般的男人要自恋得多。我跟他结婚后才清楚他原来是个自恋狂。屋里的穿衣镜他比我照的次数还多,跟女人一样出门前总要打扮一番。
她又说:他的衣服比我多得多,都是高档名牌,有的衣服买回来,只穿了一次,他就不穿了。他的耳朵听不得不同意见,很武断。他要是生你的气,可以一个星期不理你,你打他的手机,他看见是你的号码,他都不接。他根本就不是你想象的那种男人,他没有男人气慨。还有,他疑心很重,对什么人都防犯了一手。这可能是有钱人的通病。不要看汉林花钱如流水,对于家里有上亿资产的他来说,一年花个几十万,根本不算什么。他父亲不怎么花钱,他母亲更不乱用钱。汉林比他父母想得开,觉得活着就应该享受生活,假如活着这里节约那里节约,死了,那不是白挣了一辈子钱和白来到阳世一场!他受了你那本《黄泥街》的书的影响,把生命看成了过程。
我很惭愧。
她说:这也是汉林跟他父母的区别。
她让过一个奔跑着的小孩,说:我不会再等待了,我该为自己想想了。她说完这话,脸上又有些犹豫,她晃了下头,仿佛要把那抹犹豫甩掉一般,临了,又道:我已经受够了,真的受够了,我不能是这样过一辈子。你说是不是?
我们还说了一些话,走到贵之步鞋帽店前时,她要进去买鞋子,我们就分手了。
我有一股来自心底的莫名的怅然,这怅然是张红传染给我的,仿佛报纸上经常宣扬的某个关心百姓、体察民情的清官,结果无意中发现他竟受贿了几千万人民币,而且还包养着两个、三个情妇一般。一个美好的形象居然是假的!是不是一个人对这个人印象好,而另一个人对这个人印象却很糟糕呢?是不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人面前展现的却是不同的面?是不是每个人都是多边形?对这个人是一面,对那个人又是一面?对朋友是一面,对领导又是另一面?而对老婆打开的却是最最晦暗的一页呢?
何顿
月完稿
2010年9至10月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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