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立达集团公司
我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天天就是吃一些保姆做的或者我母亲亲手做的这样那样的鱼肉,所以我尽管流了那么多血,不但没瘦,反而长胖了些。这天我出了院,回到家里将母亲和公司里其他人送给我的东西丢下,径直就向公司而去。我并不是赶着上班,森林别墅的工作在我住进医院后已被邓副经理彻底接管了。我去公司是去见张红,这几天她即没来医院,也没打我的手机,这就是我急着要见她的原因。我不懂她为什么会突然消失,我走进财务室,没看见张红,只看见公司里的老会计和两个中年女会计,还有一个新来的年轻女人,新来的年轻女人坐在张红坐的位置上。我有点奇怪,左右望了望说:张红呢?
张红已经不在这里干了,立达集团财务部主任站起身回答我。
财务部主任姓严,是个中年女人,四十多岁。我盯着她说:她不在这里干了?
上个月她就没在公司干了。严主任说,你身体恢复了?
我的脑袋轰地一响,难怪她一到医院,看见我母亲来了就急着走人,难怪她脸上总是有心事的模样。我想这一定是我老爹所为,没有人有权辞退公司的职员,除了我老爹和王总经理。我懒得回答严主任,转身走进董事长办公室,我老爹不在,秘书从卫生间里走回来说我老爹上午一上班就出去了。是不是我爸爸把张红退了?我问秘书。
秘书笑道:你问刘董吧,我也搞不清楚。
我走出董事长办公室,走出公司所在的大楼,心里窝着一股邪火。我的公爵王打我上医院起就一直停在停车坪上没人动。我径直走到公爵王前,打开车门,一股什么味道刺了我鼻子一下。这是一股很久没人光临的霉味儿。我把车窗摇下来,开着车就朝张红家飙去。已是挨近中午的下班时间,街上车辆行人特别多,汽车说是飙,其实只能如一条老牛一般慢慢儿走。六月的太阳明晃晃的,但上天却呈灰蒙蒙的蓝色,那是城市排泄的废气所致。我将车开到张红家住的楼前,几乎是跑步向张红家奔去。我心想难怪她脸上不高兴,难怪她有心思的样儿。回想我母亲,由于我被张红的前男朋友捅了两刀,对张红的态度也改变了,变得生硬和冷淡,似乎这一切都和张红有关。我曾同母亲说这和张红没关系,这就好像水和火不是一回事一样。但母亲不这样看,母亲认为张红的品质有问题,她和肖强还没断就跟我好上了,这样的女人品质不好。母亲还说假如我不是同张红好,我就不至于险些丧命。母亲认为她有理由不理张红。
张红为我开的门。张红的父母也在家里,其时,厨房里高压锅正在滋滋滋地响着,排着热气。张红为我泡了杯茶,你出院了?她说。
我放下茶杯,今天出的院,我说。你这几天没到医院里来,我一出院就去公司找你,才晓得你不在公司干了。
张红脸上本来是一片高兴,但那片高兴立即不见了,好像一只鸟在你眼里飞走了似的。一种哀愁却如一条纱布一样蒙着她的脸。我能感觉到。我说:我们出去说说话?
我不想出去。
我有话要跟你说。
张红瞅我一眼,在这里说吧。
红,张红的母亲说,要是不方便,你们就出去说话。
张红没理她母亲,而是走进她和她妹妹睡的房间,躺到了铺上。眼睛看着窗外。窗外是灰蓝的天空。我走进去,走到她一旁看着她。她不说话。我在一张看上去很不可靠的椅子上坐下,继续望着她。张红,这没什么,一切我都会解决。
她的眼睛里出现了泪水,一滴泪珠从她眼眶里滚落出来,缓缓向下流着,终于滴落到枕头上。如果门是关着的,我会伏下身把那滴泪水吮干,但门是敞开的,这就让我无法采取这一类举动。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她摇摇头,又一颗泪珠滚落下来。
我掏出烟,点燃一支,吸了口。我刚才在路上想,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我们就结婚。我们结了婚,生米煮成了熟饭,我父母就没话说了。
她摇摇头,你不要说这些。
我不想看见你痛苦。我真的不想看见她这副模样。我希望她见着我而高兴,因为事实上再没人横在我和她之间了。那个用匕首捅我的肖强现在在牢房里蹲着呢,他犯了故意杀人未遂罪,不蹲个十年八年才怪。现在又是严打,他父母再怎么疏通关系,也不会轻易走出铁门铁门就是为他们那号人铸造的。我又说:你不要忧伤。
我不是忧伤。
你眼泪水都出来了。
女人天生就爱流泪,一会就好了。她低声说。
我为她难过道:我不想看见你流泪。
这没什么。她说,用手掌心揩了下眼角。
吃饭时,她不肯吃饭,她说她不饿。她母亲说:再怎么也要吃饭。
你们吃,我没有胃口。我想睡觉。说着她翻个身,把背对着我和她母亲。
我感觉到了一个女人的委屈,还感觉到她性格中自我克制的一面十分强大。这一面,在医院里时就表现得很突出。我母亲是个死脑筋,如果她不是死脑筋,几年前的那一天她就不会钻进墓穴里去自杀。当我母亲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后,对张红的态度马上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弯。如果她以前非常喜欢张红,那么她现在就非常讨厌张红,这就是转一百八十度的大弯。母亲的态度是怎么转变的,我不晓得,我当时正昏迷在病床上,由于流血过多,脑子昏昏沉沉的。但当我的意识清醒后,我就发现母亲对张红的态度极为冷淡,甚至都不准张红靠近我,仿佛张红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女人。
这里没你的事了,你走吧。母亲对张红说。
当时张红对我说:你醒了?脸上有着松了一口气的高兴。母亲却绷着脸,好像谁欠了她什么。我当时躺在病床上,动一下伤口就隐隐作痛,所以我的注意力就只投放在张红脸上,没去想到母亲会不高兴。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谁不高兴,那就是我老爹。他总想他付出得太多,得到的却很少。他曾经对我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但我觉得他是为了自己。他是想证明他的能力,而能力是证明给别人看的!假如你一个人呆在家里,要证明什么能力呢?谁会欣赏你的能力呢?所以我不觉得他是为我。每个父亲都在说他在为你做事,其实他是为自己做事。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有一个好父亲,其实好父亲有时候反而会制约你。所以我不觉得有一个好父亲是一件什么好事情。我的父亲当然是一位好父亲,大家都这样说,那还有假?但是父亲越好压力越大,大家都会看着你,父亲也会注视你,希望你比常人出色。这就是压力。虎父无犬子,你会想你这德性究竟是虎崽呢还是犬子一个?所以,无论你们怎么看,我有理由认为好父亲给儿子最多的东西,不是爱,而是压力。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总是把我登在头上,让我骑在他肩头上俯瞰草地和花朵。在那个高度,世界是美丽的,广袤的,欢乐的。父亲的手臂是那么强壮,可以登着我穿街走巷地走很长时间。那时候我的父亲十分和蔼可亲。但这一切,仿佛是发生在古代,而且还有可能是我在记忆里添油加醋地美化了他。事实上,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父亲是一座冰山,或者是一只老虎,不可亲近和不可企及。我不能说父亲不爱我,然而父亲对我的爱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爱。听他教育我的口气,他希望我有朝一日成为毛主席,次一点也成为周总理。他当然打错了算盘。他自己怎么不去成为毛主席?他要我长大了去改造中国与世界,我有这样大的本事么?他对我的失望到了心灰意冷的程度。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我的庸才表演集中体现在我的考试成绩上。应该承认,在我读小学三年级以前,父亲对他的儿子还是充满信心的,认为我是一块好料子,因为是他生的。他认为他生了一个身上积蓄的能量将来的某一天会要超过原子弹爆炸的人。小学三年级是我和父亲的一条分界线,越过那条分水岭,父亲就变成严厉得不近人情了。那年我的考试试卷上,数学只打了七十多分,这让风和日丽的父亲变成了暴风骤雨的父亲。
跟老子跪好,父亲满脸乌云密布地吼道,这下得地!
好像我做了贼一样,可是我并没偷东西,也没干坏事。
你不认真读书,你这样下去小学都毕不了业!父亲说,对我横眉坚目地,啪,一个耳光打来,打得我眼睛里窜出了金花。我要打死你这个畜牲!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骂我畜牲,那时我还不理解畜牲是什么意思。以后我慢慢就懂了。畜牲是猪狗一类的动物。我想他当年以为他的严厉会使我奋发向上,其实恰好相反。他使我对自己没一点信心了,还使我一看见他就觉得家里同地狱一般。
我母亲也有理由不高兴。我是她唯一的安慰,现在她的安慰遇刺,她当然就要怪罪张红,因为她没人好怪了。张红后来告诉我,在我昏睡在床上不省人事时,我母亲曾和她有一笔交易,这笔交易虽然没有做成,但却存在在她与我母亲之间,使张红无法冷静,还使张红极不舒服。母亲对张红说她可以给张红三十万元,前提是,张红要与我分手。这当然是一笔巨款。然而对于心性高傲的张红来说,这笔钱是一堆臭狗屎。她接受了我母亲的要求,等我病好她一定与我分手,但她拒绝接受我母亲的钱。这事让我后来对母亲十分生气。我母亲的解释是她不希望我再转入这种凶险的旋涡中。这事儿我出院的那天并不晓得,那天我一心想找我老爹算账,一心要同老爹斗争。我在张红家没呆多久,我说我去找我老爹。她制止我说她再也不想去立达集团上班了。我怎么会听她的话?这个时候最有脾气的不是她,而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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