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冯丽 五

　　史斌带一大班民工来了，在树林边上搭了两个粗糙的工棚。这些民工都讲一口古里古怪的湘西话，个子都不高，但做事都很卖力气。这让我想起了巫水和沅水两岸的荆棘和顽石。史斌自己也住到工棚里，与民工同吃同住，每天骂骂咧咧地指挥着他们干活，活脱脱一个包工头的形象。我想人和人真是近墨者黑。史斌身上越来越没有知识分子气味了，看上去像个二流子，就跟马副董和邓副经理一样。他们曾都是大学里的高材生，有理想、有抱负和有很重的使命感和正义感，但在生活中泡了这么些年后，人就异化了。可见人是可以异化的，而且从来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异化。

　　这一天，我和史斌坐在水库前抽烟，一个民工头蓬头垢面地走来向史斌汇报工作。史斌横眉坚目地对他吼了气，我真担心那个民工头造他的反。我说：你太恶了。

　　你不对他们恶，他们就觉得你好欺负。

　　史斌又说：你怕他们是为你做事？他们是出来赚钱，赚了钱就去喝酒和睡女人。他们眼里只有钱和女人，没有别的。

　　我想同他谈冯丽。我憋了一肚子话。我见到了冯丽，她从美国回来了。我对他说。

　　她回来了？

　　她又走了，早几天我去送了她。

　　你见到她了？史斌望着我，是她首先找你，还是你找她？

　　我忽然又决定不把我和冯丽睡觉的事告诉他。我本来是想对他说的。但话到嘴边我改了初衷。这是我抬眼看史斌时，他目光炯炯地瞪着我，那目光让我感觉他眼里有爱。你为什么要问是她首先找我，还是我首先找她？

　　史斌说：我就可以判断她对你是不是还有感情。

　　是她先打电话给我。我说。

　　她打电话给你？他简直是吃醋地说。

　　嗯。

　　冯丽还漂亮不漂亮？

　　她胖些了，但还是很漂亮。

　　你们就只是一般地谈话？史斌色情地看着我。你们没趁机破镜重圆？

　　我还是觉得没必要告诉他，尽管我心里很想一吐为快，但考虑到冯丽是我们的大学同学，就想不能往她身上泼脏水。我说：缘分已尽，这就是我的感觉。

　　我后来想，与冯丽分手有一部分原因是我掉以轻心的缘故。你很忙，或者你装得很忙，你把你女朋友很大的自由度，以示你为人大方，虚怀若谷。这很好，会要你虚怀若谷的。你女朋友跟别人去唱卡拉ＯＫ。去吃饭。去玩。一次又一次地去。你觉得这没什么。这是正常交往。你目送她去。她回来你还友好地问她玩得开心吗。你不问她唱了什么歌，不问她那个男人对她说了什么话，你虚怀若谷的未来是你的女人开始撒谎了。任何女人都爱听男人赞美她，自己的丈夫也好，别人的丈夫也好，只要你是拿好话往她耳朵里灌，她就像小鸟一样高兴和愚蠢。女人在爱情面前的智商是低能儿的智商。她不晓得她走出的一步正在远离自己的爱情。她不知道她的选择是错误的。她也同男人一样喜新厌旧。你不是虚怀若谷吗？你的女朋友找一顶绿帽子给你戴，看你还虚怀若谷不虚怀若谷？这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以及发生在另外一些男人身上的事情。

　　假若当年我不让冯丽去留学生宿舍与那些美国人交谈（她谎称想提高自己的英语口语水平，我居然信以为真），假若当年我脑袋里多一根弦，也许冯丽现在是我的妻子，肯定我们已有了孩子——一个比我聪明的儿子而不是像我这样的笨蛋。当然，也可能还是会分手。我对她听之任之掉以轻心，只是一半原因，还一半原因是冯丽太自以为是了。我想一个人太以自我为中心就会出毛病，其结果只有一个：走向深渊。回想我和冯丽相好的那些片断，她从一开始就没表现出女人应有的那种认真态度。我总觉得什么态度就会有什么结局。结局总是根据态度来的。我想因为和所以的句子就是这样造的。我记得我的小学老师曾告诉我造这个句子说：因为我上课不认真，所以学习成绩就不好。我关于因为所以的那个句子是这样造的：因为我数学考试没打九十分，所以我爸爸骂我是蠢猪。我的小学老师觉得我这个句子造得不妥，在“蠢猪”一词的下面画了两横，还觉得不妥，索性把“蠢猪”一词圈掉了。我现在又要造因为所以的句子了：因为冯丽一开始就抱着随便的态度，所以就是这个结局。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做完爱，她急急忙忙地弄干净身体后对我说的那句话：你把我骗到手了，好多男孩子想我都想不到呢。

　　冯丽太漂亮了，确实有很多男孩对她献殷勤，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我想这就促成她变得更加自以为是和任性。任性是无知的体现。我和她曾经争论过，事情发生在大学快毕业的那一年夏天。史斌无意中看见她和罗伯特在留学生宿舍后面的很少有人光临的树林里散步。史斌急急忙忙告诉我，要我注意点。史斌当时说：我发现他们很亲密的样子。我赶到她寝室，她不在。我又跑到留学生宿舍后面的那片树林里查看，那儿也没有她。我急了，在通往女生宿舍的林荫道的树荫下等她。十点钟时，她的身影出现了，她的身旁走着高大的罗伯特那个在篮球场上以盖帽取乐的家伙。他们说着话，用英语交谈。我叫住了她。我用罗伯特听不懂的长沙话（罗伯特只能听懂缓慢的普通话）问她：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她说她没到哪里去。我又说：你让他走开，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她说她要回寝室了。罗伯特站在一旁看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要是能打赢他，就会揍他。但他太高大了，足足比我高出二十公分，体重也比我重四十公斤。我只能表现出无所畏惧的样子对罗伯特说：你走开，我要同冯丽说件事。

　　美国人说：你说甚么？他听不懂我的长沙话。

　　我只好用普通话对他说：我要同冯丽说几句话，请你走开。

　　好的，我走。他用一种怪声怪调的中国话说，冯丽小姐，晚安。明天见。

　　你没一点绅士风度。冯丽指责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没权利干涉我。

　　我没干涉你。我讷讷地看着她，我是觉得你不要跟他来往得太密了。

　　我只是跟罗伯特学口语。

　　你撒谎。我说，很愤恨地看着她。你这不是跟他学英语。就算你是这样想，就算你真的是跟他学英语口语，但罗伯特会是这样想吗？你一个女大学生，成天找他，跟他缠在一起，他难道不会七想八想？你又这么漂亮——冯丽，你这样下去，很危险的。

　　你有病吧，很危险？

　　我有病，但你更有病。我大声说，你别不承认，我已经从你身上感觉到了。

　　她反感我管她地瞅我一眼。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管不着。

　　你会被他骗了去，你晓得吗？

　　我愿意呀。你管得着吗？她不在乎我的伤心说。

　　只有任性的人，只有自我感觉良好的女人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我愿意呀。这不是赌气，而是不在乎我。一个女人在乎她的男友的话，是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的。但她用了，因为她不在乎我。而这一切又都源于一开始我对她与美国人接触掉以轻心。我想她同外国人接触不会有什么事，结果事情就偏偏发生了。等你感觉到问题严重时，已为时以晚。不要以为只有男人花心，女人也花心。男人想找到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做老婆，女人也想找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当丈夫。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是真理。马副董把这条真理引用到女人身上说：不想男人的女人就不是好女人。理由是：如果一个女人只是为自己的孩子活着，这个女人就毫无情趣可言。

　　这话可能是一条真理，我记在日记里了，虽然我不是经常写日记，但没事，又不愿出门的时候，偶尔也会写上一篇。

　　史斌见我心猿意马的样子，以为我还在想冯丽，还在拼命惋惜，就安慰我说：我跟你说，好花不要去摘，找老婆还是找思想本分的女人好，如果你的妻子既年轻又漂亮，她就要面对很多男人勾引，她能稳住阵脚？他见我望着他，又道：我老婆，不漂亮，但也不丑，她结了婚就不会面对那么多诱惑，我出来赚钱，也放心。女人是流动的，情感也容易变换，难免不在诱惑面前屈服啊，你说呢？

　　我脑海里出现了张红，张红没有冯丽那么漂亮，但也不错，感觉上，思想也本分。你说得对，我说，找老婆不要找太漂亮的，想想那些女明星，一个个在结婚、离婚中生活，还不是因为她们太漂亮了，刚刚结了婚，又一个比丈夫更有魅力的男人出现在她们眼里，追求她们，弄得她们不心烦意乱也不行。

　　史斌说：就是，所以，我跟你说，失去的东西就让它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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