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看电影

　　看电影只是一种接近张红的借口。我有好几年没看电影了。自从与冯丽分手，我就再也没光顾过电影院了。每天晚上我基本上是在家看书、看电视和睡觉。有时也和大学同学或者高中同学出去玩一下，那也是步入歌厅听歌，或者光临卡拉ＯＫ厅，放开喉咙喊几嗓子。看电影是恋人之间的事。如果两人去唱卡拉ＯＫ，那会很没劲，你一首歌我一首歌，其结果是唱得口吐白沫，所以还是选择看电影好。我曾经对冯丽发誓说我这一辈子再不会去爱别的女人了。这是我和冯丽处在热恋中时我说的傻话。当时我真的是那样想。现在想起来，蓦然觉得可笑。首先，我没必要对她发誓。其次，我的誓言也是对自己不负责任。第三，她率先背叛我，让我平白无辜地戴了顶洋绿帽儿。我干吗还要遵守誓言？这几年，那句誓言一直深藏在我脑海中，监督着我，像警察监视小偷似的，一直让生活得一本正经的我不痛快。现在我得粉碎它，它像一条毒蛇，在我脑海里盘踞得太久了。

　　我又想毁灭一个人意志的其实是意念，而意念又是由语言产生的。你这样说，说的话反馈到大脑里，于是你就有了这种意念，就会照着意念去做。老话说舌头可以打死人。我估计这是指在意念上摧毁你。我开着车去张红家接她时，就想着这些。

　　其实张红没我想象的那么简单，也许她很简单，但我却把她理解得复杂了。张红那天与我开房，实际上是对肖强的一种报复，是故意要让肖强戴绿帽子。她恨肖强，他折磨她，纠缠她，她一百个恨他。所以她有理由和我开房。她后来对我说，那天我和她开房是她心情最不好的时候（我这人笨，没感觉到），因为肖强于先一天晚上威胁她说，如果她不想破相就不要想分手。肖强说这话时，手中拿着一把匕首晃着，只要我刀子一挥，你的脸就会血湖血海。他这是街头上小混混的举止。她那天很绝望，恨不得服毒自杀，同时也产生了听天由命的妥协意念。她感到一个女人想摆脱一个男人的纠缠，还真不容易，更何况他们以前有过那段关系！所以她那天有破罐子破摔的思想，随我去怎么糟蹋她她都不在乎。我当时以为自己很有魅力，觉得爱情唾手可得，谁知我不过是乘人之危而已。幸亏我愚钝，认为自己很有魅力。假如我当时就识破了她只是出于恨，出于对自己的不负责任而把身体交给我，那我就不会再约她。还有可能即便开了房我也不会和她做爱。假如你晓得她是出于恨她的男朋友才和你上床，你就会败胃口。食、色都是有胃口的。两情相悦才会有快乐，假如你晓得你只是一厢情愿，快乐从何而来？但是错觉弥补了人的无知。

　　张红站在她家前的那条街口上等我。汽车驶近时，车灯照见了她。她穿一身式样新颖的黑衣服，偏着脸儿，手上挂着一只漂亮的皮包。

　　我把车驶到她身前停下，打开车门，她粲然一笑地坐了进来。我喜欢粲然一笑这个词。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那才是真笑。我闻到一股好闻的香水味。她是为我才打香水。如果她在家，她就用不着打香水，她并不会在乎她的父母闻她身上的香气，这是肯定的。她的头发湿漉漉的，看得出她刚刚洗过澡。你身上有一股香气。我说。

　　你闻到了？

　　这种香水很好闻。

　　我是打了一点香水。

　　你今天显得很漂亮。

　　比我漂亮的女人很多。

　　我只觉得你漂亮。

　　你今天喝了一瓶蜜吧？

　　我觉得她这句话说得很有趣。我没喝蜜。

　　说话这么好听，还没喝蜜？她说。

　　我笑了下。我是由衷的赞美你。我说。我非常高兴。我觉得我和她在一起，说话脑子转得快些，心情也很畅快。人啊，是有气味的，所以叫臭味相投。假如你与一个你没感觉的女人走在一起，你的嗅觉和味觉都是关闭的。我开着公爵王缓缓地驶离街口，向人民路的电影城奔去。我转移话题说：我好久没看电影了。你呢？

　　我也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们今天看场电影。

　　好吧。她说，反正我把今晚交给你了。说毕，意味深长地瞥我一眼。

　　我想我要安排好今晚，先看电影，然后去华天大酒店吃宵夜，然后开房。我说：好，你放心，我会把今天晚上的一切都安排好。

　　电影是一部美国影片：龙卷风。我和她都瞪大眼睛看着，都为银幕上的人提心吊胆。看完电影，我们走出影院，坐到汽车里时，我有世界末日的感觉。这是那部电影在我脑海里造成的印象。这使我觉得人其实很可悲。人其实是斗不赢大自然的。这就是我们存在的地球，我对张红说，它充满了恶作剧，它越来越对人类不满了。

　　她没吭声。

　　我感觉她的思想还在龙卷风里转着。我想先跟她亲热一下，来一个情深意切的前奏曲，再去华天酒店吃宵夜，然后开房也显得顺理成章。我知道我这样做很卑鄙，不是一个正人君子所为，但在恋爱上，你如果正人君子，那是自寻烦恼。我把车开到路旁的一棵法国梧桐树下，这儿有一片阴影，不会有人看见我们在车里干什么。我把她搂到怀里，非常想和她重温那天晚上的事情。你这一向忙什么？

　　她看着车窗外的马路说：没忙什么。

　　她让我抱着，但说话的语气并不热情。我以为她是为她那天失去理智（我是这样看的）而深深懊悔。我说：你不高兴？

　　她的目光仍没离开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我没不高兴。

　　你说话的口气冷冷淡淡的。

　　我没有冷冷淡淡，我就是这样说话的。

　　我指出说：你高兴的时候不是这样说话。

　　我一直就是这样说话，她这么说。

　　我沉默了。我把手从她身上抽开了。我点了支烟。街上没什么人，这时已是十一点多钟。夜幕笼罩着长沙这座空气龌龊的城市。我想不出她这是为什么？她既然跟我睡了觉，今天又愿意跟我出来看电影，应该高兴才对，怎么会不高兴呢？我抱着她时，心里很冲动，仿佛血液在我体内燃烧，此刻却降温了，冷了。我开始怀疑自己的魅力了。我甚至怀疑那天晚上的事情不是真实的。我说：你是不是对那天晚上的事情后悔了？

　　她摇摇头，我没有后悔。

　　那你怎么不高兴？

　　她把脸移开，扭向一边，面对着车窗玻璃。

　　我又说：你有什么话，说么，我们好进一步增进了解。

　　她叹口气，苦恼如瀑布样从她脸上一泻而下。肖强又来我家找我，他继续纠缠我，我真的不晓得要拿他怎么办。唉，搞得我好烦躁的。

　　他又开始找你了？

　　就是吃晚饭的时候，你来以前。肖强又跑到我家来了，我爸爸妈妈都没理他，没人同他说话。他就是那么不要脸，死皮赖脸的。我真想杀了他。

　　我暗暗惊讶，她和肖强还藕断丝连的，我猜这可能是她这几天冷淡我的原因。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些，说：你不是说你已经和他结束了？

　　是呀。但是他还来找我，三天两天地打我家的电话。前两天，还提了两瓶种子酒和一条白沙烟到我家，叫我爸爸爸爸，叫我妈妈妈妈，叫我妹妹小妹。我拿他真的没办法。男人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未必男人都是这样吗？

　　我有点摸她不透。我觉得我并不懂她。有时候一个人总觉得他很了解另一个人，常常你会遇到这样的人，他对你说：嚯，那个人我很了解。如果他这样说，你反而不要相信他。如果你相信他，保准会上当。其实你了解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他的表层，他的外表（比如说他爱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或他喜欢抽什么烟）和他性格的一面。更深的一面，他内心里想的是什么，你能说你了解么？我现在就处在这种困惑的局面里，我以为她摆脱了她的男朋友，然而她还没有摆脱。你当年怎么会和他好？

　　我是在我的一个同学过二十岁生日那天认识肖强的。那天首先是一起吃饭，然后又一起去太阳城唱卡拉ＯＫ。肖强对我很殷勤，我当时又不懂事……后来他又约我去游泳……有天他带着照相机，给我照了一卷胶卷，我当时觉得他很会玩，就同他好了。

　　你当时就这么简单？

　　我们认识三个月后，有天晚上他约我去听歌，听完歌，他要我陪他去他们公司。他说他有一样东西丢在公司里了，他要去拿。他当时骑着摩托车，载着我就去了。他走进公司就把办公室的门反锁了。当时已是十二点多钟，办公室里没一个人，只有我和他。他把我强奸了……唉，我不想谈这些，想起就恐怖，就觉得自己是在地狱里一样。

　　我脑海里想象着她遭到肖强强奸的那个场面，那个场面好像就在我眼眸下演播，我看到她反抗，看到肖强粗暴地撕扯着她的衣裤，然后把她按在沙发上……我感到一种醋意在我身上流淌，就像泥沙在河床上流淌似的。我嫉妒那个青年，但我想，这一切都是发生在我认识她之前，嫉妒也是空的。我说：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坚决不理他，还能怎么办？我最恨他打麻将。我无法原谅他天天坐在麻将桌上，输赢都是小事，就是痛恨他这种行为。赢了就说自己这一段时间手气好，趁着手气好要多赢几场。一输了，就对我发誓说他再也不打牌了。可是没过一天，他又去打。

　　你能跟他彻底分手吗？我说。

　　她脸上露出了坚决的表情，我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他，她说。

　　我认真地打量着她，她脸上有满脸的烦恼。在她烦恼时，眉宇之间就呈现了两条皱纹，两条皱纹交叉成三角形。从侧面看她，她的眼形像鱼的眼形，眼角既不上翘也不下垂，两颗眸子呈深褐色。眉毛淡淡两线，分别搭在眉弓上，如两皮柳叶。她的鼻梁高而挺，鼻翼窄小，嘴唇是非常好看的樱桃嘴儿。也许是我越来越爱她了，也许是我对她的认识进了一步，我感到她不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十分迷人的女人。她不会令你一下子就倾倒。她既不特别妩媚，也不十分洋气。但她是那种经看的女人。有的女人一眼看上去很动人，五官和脸形一下就迷住了你，让你觉得她是一朵鲜艳的花。有的女人是慢慢地让你感觉到她的魅力，她是一本好看的书，越看越觉得有味，越看越没法丢手。张红显然属于后者。我相信你能把你自己的事情处理好。我安慰她说。

　　她吐口气，但愿吧。

　　你不能给他有任何死灰复燃的机会。有的男人就是那么不要脸，你如果给了他哪怕是一点可怜，他又会卷土重来。你不能让他对你再存半点幻想。我脑海里出现了那张清瘦的申字脸和一双阴郁的眼睛，那张脸上的笑容也是茫然和阴郁的。我驱赶开脑海里这个没趣的男人，觉得把时间花在谈论这个男人身上实在是浪费，我突然说：亲爱的，我们去华天酒店吃宵夜吧？

　　她摇摇头：不吃宵夜了。我想早点回家睡觉。

　　我知道她今天的心情很糟，糟得像一床烂棉絮一样。有可能是《龙卷风》那场电影破坏了她今天的好心情，还有可能是她在看电影时想起了肖强，心情就变坏了，谁说得清？她想回家睡觉，我没再坚持，把车驶离人行道，向她家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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