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告示
汉林睡着又醒来时,天已大亮。一看表,快八点钟了。史斌仍然在睡眠中,那呼吸声是甘畅的,是被好梦萦绕的。汉林洗了脸,对着镜子把发型整理好,吹起了口哨。他弄出的响声把史斌吵醒了,史斌眯着两只眼睛觑着他,眼睛上密布着眼屎。几点了?
八点了。
史斌伸个懒腰,身子骨软软的样子躺着,全身只留了一条三角裤衩。他的小弟弟将他的裤衩很神气地顶了起来。老子做了一个色情梦,梦见同时同两个女人搞。
那很幸福么,汉林一笑。
我觉得我性欲太旺盛了,真的。我最好的选择就是去当男妓,可是又没有这样的好职业,他妈的,要是在国外就好了。
也不行,你长得太丑了。
那有什么要紧?只要东西好用就行了。
你做男妓,那还要女人看中你啊,汉林觉得很有意思地说。你这小子觉悟太低了,什么不好当想当男妓?
那有什么?史斌不在乎,总要有牺牲精神啊,女人也有需求的。他望着汉林,我搞的女人多,有的女人,在这方面真的有需求,你操她时,她比你快乐多了。
汉林瞟着史斌,想这个湘西汉子倒是挺坦率的。你搞了多少女人?
史斌想了下,坦言道:老实跟你说,从老婆到情人,三十个是有的,党的政策是改革开放,我的政策是及时行乐。你呢?你搞过几个女人?
汉林其实只搞过冯丽,但他没这么回答,笑笑,我没你那么多体验。
空调嗡嗡地响着,两人继续说着这些荤话。随后,史斌起床洗脸漱口,穿衣服。接着收拾好行李,退了房,走出了只能算是旅社的白云宾馆。两人在一家粉店坐下,吃粉时,汉林看着街上。街上行人不多,车尾冒着青烟的农用汽车时不时从他眼里驶过。太阳时隐时现。我一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心里就不舒服。
算了,你又不能怎么样。史斌说。
吃完粉,史斌付了粉钱,两人提着袋子走出粉馆,向码头走去。两人打算搭十点的客轮去大江口,在大江口住一晚,再去辰溪。天空灰蒙蒙的,天气沉闷不堪,一种要下雨但一时又下不下来的样子。两人走到码头上,买了去大江口的船票,走下码头,一艘上下两层的客轮停泊在趸船旁,一些农民正挑着担子积极上船。汉林看到趸船的右旁,稍远的地方停着几只舟,缆绳把空舟系在岸边。岸边是一幢幢吊脚楼。是哪一幢吊脚楼呢?他想,疑惑满仓地瞥着这一幢幢破败的吊脚楼,其中有一幢上一定印有他昨晚的足迹。昨夜他是被那个女人带着,天黑黑的,他无法记路(他本来也没有记路的习惯),此刻他只能是疑惑地瞪着。我昨晚来过这儿,我敢肯定。他对史斌说,晚上发生的事情肯定是在其中的一个吊脚楼里。
你昨晚就是在这一带被骗的?史斌问他。
肯定,但我搞不清是哪一栋。
这些房屋都黑黑的,破烂不堪。
罪恶就是躲藏在这样的地方。
真的是这里?
看见那几只小船,我就记起来了。
史斌笑道:那我可以肯定,那一定是一个假民警。
我当时怎么就没朝这方面想呢。
幸亏你没朝这方面想,你当时要觉察到他是假警察,你就惹火烧身了。史斌说,这些人,祖辈都是土匪,血管里流着土匪的血,为了几个钱,人都敢杀的。幸亏当时你的脑子没转过弯来。
汉林笑,这么说,人呆也有呆的好处。
史斌回答:当然,宝人有宝命啊。
宝字,在湖南人嘴里,有傻的意思。汉林看一眼史斌,没说话,把目光抛到前面。河堤的路基旁有一块青石碑,大约半人高,很端庄地立在那儿,面朝河边和码头,仿佛一块墓碑,让你会情不自禁地肃然起敬。汉林走上去看,结果他读到这样一则文字,竖字,楷体,从右至左,没打标点符号:
告示
道光三十年九月
严禁痞匪乘危抢掠勒赎货物以肃河道而安商旅
事照得辰沅大河上至黔省下通江汉客商船只往
来络绎因寸节险滩每有搁浅沉溺之虞经前道饬厉
严禁痞匪乘危抢掠并委员会同查惩办各在案兹本
护道访闻沿河滩头一带仍有不法痞匪乘危抢夺甚至
以盘查烟土禁止私贩为名把持勒索扰害商民实堪憾
动正饬究办间江西临川贡生范恒春集众余……
有些字已被风雨剥蚀了,认不出了,往后读辩不出的字就更多了,以致读不下去。汉林说:这里当年肯定土匪盛行,告示都出到这里来了。
湘西当年就是盛产土匪的地方。史斌无所谓道,我爷爷就当过土匪。
那很好玩么,汉林望着这位土匪的后裔说。
湘西土匪多,残忍得很。史斌说。好多土匪故事说出来都是惊心动魄的。
汉林看一栋栋吊脚楼,这些吊脚楼都有着漫长的历史,木质已发黑,腐蚀了,有些地方是重新加固的。这些吊脚楼的缔造者说不定都是夜行百里的好汉或者是谋财害命的痞匪。昨晚那个麻子脸男人和那个鐾刀布脸男人说不定都是土匪的后代。他们蛰居此地,让自称李艳的女人将来安江的外地男人勾来,然后一番打劫。他想史斌说得对,要是他昨晚发现他们是假警察,就会愤怒,假如与他们斗起来,他们真有可能杀了他,将他的尸体掩埋掉或者抛到沅江里,那你找谁报账呢?汉林感到背心发凉,幸亏昨晚他愚笨,不然后果一定不堪设想。他驱赶掉心里的这些不愉快,抬头看见一个黑脸汉子操着一把刀,站在吊脚楼的走廊上,俯瞰着码头上来去的行人。那张脸是野性的,是一张随时可以投入械斗的脸。他再次感到,昨晚没逞强是明智的选择。世界在这些人眼里是弱肉强食的野蛮世界。你不可能同这样的人去谈道德和人生,你不可能教化他们。他们这么生,这么长,这么死。他们是牛,是马,是沅江两岸的荆棘和顽石。
上船吧,史斌说。
两人上了船。船上很多旅客,都是乡下人,鸡鸭鱼肉担子随处可见,箩筐担子遍布在各处,以致走路也不好走。汉林觉得船舱内很难闻,各种气味掺和在一起,包围着他,时不时有鸡屎味、鱼腥味飘入他的鼻孔,时不时又送来一抹汗臭、屁臭。他扔下找到座位后坐下抽烟的史斌,走出船舱,走到船头上,瞧着河水,瞧着河对岸的山。它们连绵起伏,绿青青的,消失在他肉眼所及的远方。他又转过头看那几幢吊脚楼,从船上看,它们不再显得陈旧和破败(距离使它们产生了美感),倒显出了一种诗意,一种顽强的存在的诗意。船在这个时候启航了,徐徐离开码头,向河心驶去,犁出了一片片白白的浪花,浪花向两边滚去,把停泊在岸边的小船摇曳个不停。史斌走出来,走到他一旁,看着船朝前行驶。汉林说:大自然真美。
船的两岸此刻全是绿青青的山包,山上一片片竹子,笔直地生长着,有一处岸边生满了小白花,一大片,在这种阴阴的天气里感觉特别生动有趣。我还有一种感受,这种感受在长沙时绝对找不到,汉林说,眼里闪过了张红那张脸(那张脸曾对他说生活是美好的),你晓得我是什么感受么?
什么感受?史斌瞧着汉林。
这种感受启发了我,简直可以说是端正了我的人生态度。汉林说,我看到了我们生活在城市里的人的病,一种没事找事无病呻吟的病。这里的人,就像山上的竹子、岸边的野花,顽强地活着。这就是这里的人。
史斌哦了声。
人的心在一种环境里呆下去,心会逐渐窄小。你走出那种压抑你的环境,观望大自然,你的心就会向大自然打开。汉林说,大自然是人类的母亲,人类来自于大自然,随后又回归到大自然。大自然会让一个人平静地看待生活和看待自己。
史斌说:所以人要快快活活地活一世,人生就一世,不要自寻烦恼。
一阵河风吹来,带走了他们的话,把他们的话带到了岸边的那片竹林里,那片竹林在南风中摇曳着。千万年来流淌着的沅水托举着这只拥挤着人和家禽的船,向北驶去,两岸在汉林眼里越来越美丽,使他感到人生就是一只行驶的船,且是只无时无刻不在行驶的船,哪怕你是躲在家里或睡在床上,你这只船仍在行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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