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父亲

　　汉林的父亲以前的以前是小学老师，尽管父亲脱离小学老师的身份有二十年了，但骨子里他仍是个小学老师。小学老师没什么不好，教书育人，给学生以理想，让学生的心里树一个追求的目标而为此努力。大家都是在小学老师和中学老师教育下逐渐学会思考问题的。语数外、政史地、物理化学和音体美，这些知识都是老师教给我们的。但凡是当过教师的，后来又在其它事业上获得了某些成功的人都有点刚愎自用和感情用事。他们变得不再客观而是主观。他们是先入为主的经验主义者。主观意识尤为强烈。汉林的父亲就正是这样的人。父亲的自我感觉太好了，他觉得他今天能走到这一步是他拼命奋斗的结果。他打天下打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一块自己坐着说话的地盘（不是站着听别人教导），在儿子面前他都露出自己佩服自己的神气来了。我从第一师范毕业时是二十岁，一个小学老师。一天，父亲很难得回家地回家吃了顿饭，吃过饭，父亲一副大老爷模样地抽着极品云烟，把两条腿舒适地架到茶几上——脚上是一双黑亮的皮尔卡丹皮鞋，皮鞋跟就踏在母亲刚刚抹过的茶几上，对他开始了教育。如果我现在还在那所小学教书，我今天抽的最多就是白沙烟。一个男人最可贵的品质是什么你晓得吗？

　　汉林望着吃得很好所以就很健谈的父亲。

　　男人最可贵的品质就是不能向命运屈服。男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创造奇迹和创造财富。男人的价值是以财富来体现的。父亲很自信地说。聪明人，能把别人的财富聚集过来，而蠢人是散失财富，因为蠢人不懂商场是战场的道理。一个闪失，你就被歼灭了。这就是商战。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我是过五关斩十将。不然你爸爸会有今天？谁会对着你爸爸叫一声刘董？市里的领导，省里的头头看见你爸爸都那么客气，和你爸爸勾肩搭背，为什么？因为你爸爸有钱！钱，知道吗？你爸爸并没当官，但有钱，你一有钱，别人在你面前就会矮一个头。钱就有这么大的威力。省里和市里的领导，也是人，也有价值观。价值是用什么来衡量？难道真的像一些教书匠说的，是用道德观来衡量人的价值？我们有些人常把某些事打混，混淆视听，要我看，人的价值是用金钱来衡量！假如我还在小学当老师，省里的领导会认得我姓刘？

　　汉林瞥着抽着极品云烟的老爹。

　　一个人要奋斗，但有了成绩也千万不要骄傲。很多人被打倒了都是吃亏在骄傲上。人一骄傲就会露出尾巴，尾巴是很容易被人捉住的。父亲继续说他的思想。一个人要学会谦逊，不要显山露水。人是在努力中长大的，人是在谦逊中壮大和成熟的。我有一个朋友，和我一起打天下的。开始几年比我赚的钱还多，但他太骄傲了，瞧这个不来看那个不起，而且做人也太毒。现在呢？人都霉了，成了一条死狗子。为什么？得罪的人太多了，栽的刺一大把，当然就会有人要把他往死里整。一个男人，要想成就一番事业，最要紧的是谦虚。谦虚不会树敌。你看见几个谦虚的人会有敌人？人是凭感情办事的。你谦虚，别人对你的友谊自然多一层。你傲慢，自然会有人与你抬杠。人么，都不服气的。男人要守信誉，现在的商人很多都不守信誉，这是给自己掘坟墓。因为你只能坑别人一回，人家上了你的当，被你骗了钱或物，人家会那么甘心？那还不把你臭死？男人守信誉会赢得很多朋友，就自然有人找你合作。不守信誉会失去很多将对你有利的人，哪怕是你的父亲你的兄弟，也不会相信你。做人不能只图眼前小利，要把目光放远点，放长线钓大鱼，与人交往要多投点资，有舍才有得，就是跌倒了，因为你守信，爬起来也比较容易。只要你不是从二十层楼上摔下来，就不会粉身碎骨。懂么？

　　我不这样看。汉林说。

　　你不懂你当然不这样看，父亲说。我懂，所以我才会有人缘有朋友。你还要够学，你还太小了。一个男人只有长到四十岁，才会悟出很多做人的道理。

　　汉林觑着他这个因在事业上获得成功而很自以为是且说话时一脸严肃的父亲。

　　汉林小时候经常为考试成绩挨父亲的打。他贪玩，上课也总是想一些贪玩的事情。老师说他思想开小差，说他听课的注意力不集中。汉林倒是很想集中注意力听课，可是听了一半思想就跑到外婆家去了。老师一说大海，他就想象大海，想象自己坐在船上航行，白浪打到了船板上。老师一讲到森林，他就想象森林，想象自己是森林里的孩子，爬在树上同猴子和松鼠玩。他的想象力大大超过了老师讲课的范围，一考试就很不理想。一考试就紧张，生怕低于九十分，低于九十分，父亲就会拿缝纫机里的竹尺打他的手板。以一百分为单位，如果只考了八十五分，那么他就得挨十五下打。如果只考了七十分，就得挨三十下打。手板常常被打得红肿不堪，以致握笔都握不稳了。

　　有一次数学考试，那是读小学五年级的一次期中考试，他的试卷上居然只有七十五分。他错了好几道题。好几道题因为他图快而计算错了。父亲的话在他脑袋瓜里嗡嗡响着：你只玩，你只不用心学习，如果你的数学没打一百分，你就会被打死去。那天他真的害怕被打死。父亲拿竹尺打他的手板时从来就没含糊过。他不敢回家。家对于少年的他成了地狱。他一个人在街上走着。天黑了，他走进一家粉馆，觑着大人们吃粉和说话，他感到肚子饿得咕咕叫唤，粉馆老板也注意了他。那是个和善的大胖子，长着一个通红的鼻子。细伢子，你还不回家？

　　我父亲会打死我。

　　你干了什么坏事？大胖子猜测道，偷了别人的东西？

　　他摇摇头。

　　那你父亲为什么要打死你？

　　我的数学考试着只打了七十五分。

　　粉馆老板笑了，打了七十五分就很不错了。我儿子的考试成绩常常不及格呢，他要是能打七十分，我就要奖励他五十块钱。

　　他盯着粉馆老板的红鼻子，那他经常能得到五十块钱吧？

　　我儿子一次也没得到过，粉馆老板说。

　　后来粉馆老板把他送回了家。粉馆老板当然不怕他父亲那时候他父亲还没现在这么发达，也不在乎他父亲那双逼人的眼睛。孩子小，不懂事。我们做大人的不要这样逼孩子。粉馆老板批评他父亲说，你看，由于考试不好，他都不敢回家。

　　那以后，父亲再也没为考试成绩打过他了。

　　汉林一直害怕父亲，当过小学老师的父亲对学生严厉惯了，对自己的儿子自然就相当严厉。严师出高徒，是父亲挂在嘴里的口头禅。父亲在家里不苟言笑，常常关在房里看书。他脱离小学教师的职业后，更是表现出了学习学习再学习的劲儿。那几年，他自己把建筑行业的大学课程全部自修完了。你看爸爸多么努力，大学的建筑课程我全部啃完了。父亲对他标榜自己说，所以学习不是靠老师教，关键是靠自己学。那一年，汉林读初中二年级，有两门功课考试不及格：英语和物理。父亲就是针对他的英语和物理而言的。父亲还说：孔子说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你要明白这些学习道理。你不要认为自己蠢，你主要是不上心。

　　汉林之所以英语和物理成绩不好，就是他读初中时迷上了音乐。那位音乐教师在他眼里风度翩翩，幽默，风趣，每一堂课都要讲一个音乐家的故事。贝多芬、莫扎特、肖邦、舒曼、舒伯特、柴可夫斯基、聂耳、冼星海、王洛宾和瞎子阿柄等等等等。那个音乐老师在他读初三时考上中央音乐学院的研究生，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后来据说他留在了北京。汉林一直很注意看作曲家的名字。每首新歌的推出，他都留意作曲家的名字。很遗憾，他没有发现他热爱的老师的名字。而音乐老师曾经在教室里向同学们宣布说，他迟早有一天会写出舒伯特小夜曲那样百听不厌的歌来，或者一不留神作了一首流芳千古的献给爱丽丝。汉林从来就没忘记过这个志向浩大的音乐老师。他曾经对这个音乐老师说：我很喜欢音乐，我想成为你说的舒伯特。说话表情夸张的音乐老师瞥着这个中学生道：很好，人就是要立志向，志向越大，生活的空间就越大。

　　汉林的志向被父亲扼杀在摇篮里了。

　　你整天就是听歌，唱歌，你是一个女孩子倒也罢了。你是男子汉你懂么？父亲不悦地绷着脸说。你喜欢音乐？这个世界上，最虚的东西就是音乐了，它连看都看不见呢。你会被音乐毁了去。你看你桌上，那么多磁带！我要把你的磁带全部一把火烧掉。

　　某一天，汉林放学回家，桌上的磁带果然都不见了。收录机也不见了。父亲把它们收到了他放重要东西的柜门里，那柜子上镶了把锁，锁了。汉林的磁带和收录机一下子变成了父亲的宝物。汉林不理父亲，也不向父亲要。父亲晚上回来，他捧一本小说看，躺在铺上，两条腿架在一起。父亲不说话，转身进入自己的房间。一连半个月，父子两就是不说话。父亲一说话，他就把头扭开，或者转身走开。他反正不给父亲教育他的机会。父亲忙他的事情，忙完了回来总要到他房里打个转身。有一天，父亲见他在读一本三毛的书，便开口道：我宁可你成为一个作家，也不愿意你搞音乐。

　　汉林说：我什么都不想成为。

　　父亲吼叫：一个人要有上进心。没有上进心，人活在世上就没干劲。

　　父亲有教育癖，而有教育癖的人总是按自己的思路考虑问题，总想把自己的思想强加到别人头上，总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正确的人。其实最正确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人。他太正确了，以致你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如他。一个人很完美是令人生畏的。完美当然就是没有缺点。一个人没有缺点，这个人还会可爱吗？你如果修炼到没有缺点了，你的朋友就会离你而去。因为你是一面照妖镜，你使你的朋友无地自容，谁也不愿意与比自己好过了很远的人交往。你太好了，无形中会给你的朋友压力。就像他和史斌在巫江镇，史斌乐不可支地干了那姑娘，干得汗流浃背的，他没干，像个正人君子样站在门外等着，这让史斌觉得他虚伪，这就是压力，压着史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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