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飞鼠
吃过早餐,两人回到房里,说自己的事,也说同学的事,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十点钟,史斌跟妻子打了电话,说他们会回来吃中饭。史斌是用湘西话与妻子交谈,汉林听不懂,望着史斌。史斌放下话筒,我用摩托车驮你在怀化街上转转。
汉林发现史斌的下巴上长了几根猫胡子,胡乱地长着,长长的。史斌的头发也长长的,就欠在脑勺后扎一把了。他就噗哧一笑,觉得史斌不像个小老板而像个艺术家,或者更像一个从山沟里走出来的土匪。电视里的土匪基本上都是他这模样。史斌问汉林笑什么,汉林说没笑什么,却是一种笑得更高兴的样子。史斌的高傲没有了,一下变得极为敏感道:你这鳖不是笑我吧?
史斌说这句话是用长沙腔说的,听来格外有趣。汉林更加笑起来,我敢笑你?汉林说,你想都不要这样想。我见到你,高兴都来不及。
两人走出房间,下楼,到了街上。史斌的摩托车停在人行道上,是一辆嘉陵摩托,崭新的,钢圈闪闪发亮。可见他十分爱惜。史斌弯下身开了防盗锁,又打开龙头锁,边说:它才跑三百多公里,磨合期是一千公里。
嚯,有辆摩托车很好的。
有它,我方便多了。史斌说,一脚踩下去,摩托车启动了。
汉林说:嚯,还要用脚踩。
史斌回答说:你别取笑我啊。
汉林坐到史斌身后,史斌开着摩托车缓缓朝前驶去。看看我们怀化市吧,他要求汉林道,咬文嚼字。这就是你的同学我生活的城市。
汉林听史斌这么说,嘻嘻一笑。这个城市好。
好个鬼。一个鳖大的城市。
史斌这话没错,在汉林眼里,怀化市实在没什么可看。这是一个新城市,也就是这十多年里,在湘西的版图上新崛起的城市。这座城市没历史可看,也没多少现代语言。她太年轻了,年轻得像一个贫穷的农村少女。一座农村城市。街上有马车或驴车在机动车道上跑着,踏出一片呱呱呱的清脆的马蹄声。马蹄声和汽车讲霸道的叭喇声充斥在大街上。沿街两边也没有看上去气派的高楼大厦,有的只是一栋栋普通而又粗糙的建筑物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人的穿着也很土气,大多是农村妇女模样。偶尔有一两个靓丽的女子穿街而过,那也是矮子里面挑出的高子,和不得已而求其次是一个道理。这就是汉林眼里的怀化市。汉林看见沿路到处都是这样的广告牌:
洁尔阴
难言之隐一洗了之
汉林觉得好笑,似乎这座城市的女人都有难言之隐,都要洗,于是在大张旗鼓地提醒女人们一洗了之。汉林看着这样的广告,忽然想到了女性的私处,冯丽在他脑际一晃而过,他的心绪一下子变糟了,说:真他妈的丑,还不如卖春药。
怎么啦?史斌问他。
你看这些广告,真叫人恶心。
史斌一笑,没听清他说什么。史斌的心都集中在骑摩托车上。他还不很会骑车。他载着汉林在怀化街上游走了圈,把摩托车开到自家门口,停了。这是一栋七层楼房。前面一个花坛,花坛里栽满了花,最令人注目的是美人蕉,红艳艳的,林立在大片大片的绿叶之上。一些蝴蝶飞来飞去,更增添了花的娇艳。汉林想起六年前的某一天,他和冯丽瞧着那栋农舍前的美人蕉,当时刚刚下了场雨,空气清爽爽的,夹带着树木的清香。美人蕉红艳艳地映入他和冯丽的眼帘,那叶子和花上沾满了晶莹透亮的雨珠,有趣极了。冯丽对他娇媚地一笑,啊,真美呀。汉林也觉得美极了,它们使周边的环境也充满了美丽。你就是我的美人蕉。他看着冯丽说。她一笑,一双眼睛犹如含着雨珠地瞥着他。那你是土,她说,男人是土,女人是花。女人在男人身上成长。他不同意说:男人应该是树,女人是花。冯丽表示不对地摇下头,为什么非要是树?土不是更博大吗?男人是土,女人在男人身上生长、开花、结果。女为悦己者容。你不觉得么?因为你,我变漂亮多了。他回答她说:你本来就漂亮。她一笑,生出了许多百媚。我吸收了你这块土里的养分。你使我更漂亮了。
这就是冯丽的理论,她认为男人是土。
走,到我家去。史斌锁好摩托车后对汉林说。
汉林盯着美人蕉说:我很喜欢美人蕉。
史斌看了美人蕉一眼,我不喜欢这种花,这种花太妖艳,显得贱。
那是你这样看,花有什么贱贵?贵贱是你自己给它们下的定义,花只是一种存在,它从来就没打算向你谄媚,是你自己以为它在讨好你。你自己在区分它们。
我喜欢百合花,素洁高雅。史斌在自己的思路上说着,我还喜欢菊花。
那是你自己长得像菊花。
史斌反对说:讲卵话。
汉林哈哈一笑。我喜欢美人蕉。说着,他又看了艳丽的美人蕉一眼。
两人上楼,史斌住六楼。这是他妻子单位的住房。两室一厅。墙上挂一只毛色漂亮的飞鼠标本,昂着头,尾巴很粗。汉林欣赏着它。从厨房里走出来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穿着一身桔黄色连衣裙。一张脸年轻且红润。一双月牙眼弯弯的。秋波粼粼。脸上飘扬着笑容。这是我爱人,史斌对汉林介绍说。
你好。汉林说。
厨房里正在滋滋滋地响着,那是高压锅排气。史斌的妻子对汉林一笑,坐,她说一口纯正的湘西话,音质很好。史斌一接到你的电话就好高兴的。
史斌说:你搞饭没有?
我在搞,女人说。
两人用湘西话交谈。汉林听不大懂,便打量着房里的摆设,一组矮柜,摆着彩电和音响;旁边搁着台冰箱;这边墙上还挂着年历和一幅国画:国画画着一条牛,一个小孩骑在牛背上吹笛子。汉林禁不住又望了眼墙上的飞鼠。他想这是只公鼠还是只母鼠?也许几年前或者十几年前它是一只强劲的飞鼠,曾经狂怒得将它的情敌咬伤,将它的敌人驱逐出它的洞穴。现在它悬在史斌的墙上了。你哪里搞来的一只飞鼠标本?
我舅舅在山上打的。
你舅舅打的?
我舅舅最喜欢打猎,没事就背着猎枪在山上寻找。我们老家山上的野猪和野兔都被我舅舅赶尽杀绝了。
你舅舅是凶手。生态平衡就毁在你舅舅这样的人手上。
史斌笑笑。山里人很穷,要吃饭穿衣,还要供孩子上学。不打猎行么?政府又没钱补贴的。打了猎拿到镇街上换几个钱,供孩子上学。
汉林说:这些理由都是借口。所以我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人最恶,最可恨的是还为自己找出恶的理由。因为要这样,所以就要射杀其它生灵。唉,真是没救了。
史斌说:你生活在大城市里,你不懂乡下人。乡下人要吃饭,要生存。
要吃饭要生存,就把生存和吃饭的权利建立在射杀其它生灵上?汉林生气道,这是什么强盗逻辑?只有人才会找出这种恬不知耻的强盗逻辑。
史斌说:我不跟你争。他为汉林泡杯茶,进厨房与妻子一起忙碌,两人叽哩呱啦地说着湘西话。他从厨房里走来,望着汉林。你现在搞些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搞。
纯粹吃你父亲的?
纯粹吃我老爹的。
替老子打工。史斌说到这里一笑。
吃吊手饭。
你那个资本家老子满意你吗?
我老爹对我一肚子气。但有什么办法?我只能让他失望。
史斌笑笑。
我老爹认为我身上有太多我母亲的血液。我母亲那一族人都是演悲剧的,我姨、我舅舅和我舅外公等,家境都很惨,性格也温温吞吞,好像都不与这个世界上的人竞争一样。我老爹觉得我像我母亲家那一族人。所以他常常摇头,觉得我没救了。
史斌又笑笑。
饭菜上桌了,史斌说:试试我老婆的手艺。我喜欢吃她做的菜。
汉林笑笑。你当然喜欢吃她做的菜。
吃饭时汉林喝了点酒,吃完饭,坐到沙发上抽烟时,酒劲上来了,汉林感到了困意。他昨天晚上在火车上没好好睡觉。汉林脸上的疲倦让史斌两口子都注意到了,就像锅子上粘了锅粑,铲都铲不动。你睡一觉吧,我这边房子还有一张床。有时候我爸爸妈妈或她爸爸妈妈来了,就睡这张床。去睡一觉吧。史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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