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怜呓脚底像是结了冰，冻在了地面上再挪不开，一股寒气猛得窜上心尖，脆弱的心脏又像是怕被冻着般，比起寻常还要跳快了几分。
“现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宫洵执剑逼近。
说什么，她还能说什么，怜呓只能无力地说：“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骗你？当然没有，”宫洵步步紧逼，“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你自以为是罢了。”
的确如她所说，她们自见面起就没多少交谈，对她的印象还是多年前剑修擂台上，遥遥见的那一眼。
她只想着找寻出路，对宫洵的事不闻不问，诸多疑点也没去细究，仔细想来，宫洵早在第一次询问她“为什么会在此”时就别有深意。
看着锋利刀刃指着她的喉咙，慢慢逼近，怜呓皱紧了眉头。
本想着宫洵身受限制，以一敌二多少会受些伤，没想到她不仅毫发无损，还轻松将那两人杀掉。
她不敢确定自己拖着这副残破身躯，能不能在她发难前逃离。
依目前的状况看来，她很有可能会在动身的一瞬人头落地。
怜呓放缓了声音:“毫无回圜的余地了吗？”
宫洵道：“我给过你两次机会。”
“两次？”怜呓沉吟，她在脑海中将醒来后发生的事情快速捋过一遍。
其中一次“机会”，应当是指那时候宫洵明确将离去的方法告知了她，她没有离开，而是主动要为宫洵解镣铐，随后被宫洵偷袭。
对另一次“机会”，怜呓则没有任何头绪。
怜呓被剑锋逼得一退再退，半只脚踏进浅水中，半身沐浴在缝隙斜下的阳光里，身后即是寒潭，她已无路可退。
剑猛然往前一推，怜呓眼皮一跳，没能躲过，脖子被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实力悬殊，宫洵只要想，抬手便能取走她的性命，可是她没有。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怜呓抿紧嘴唇，她想不明白，她看不透宫洵的想法。
宫洵:“怜呓。”
凌冽的声音忽然唤起怜呓的名字，她有些愣怔，眼中流露出不解来，尚未回话，便又听到宫洵说话。
宫洵:“怜清鹤。”
怜呓心跳一滞。
原来是这样。
她对宫洵报的是真名，而怜清鹤这个名字是她下山历练，怕因逸闻惹麻烦，特意为编造的虚假身份，没想到这三人这一声叫唤，真的变了假，假的成了真。
“我想人一般不会有两个名字，所以究竟哪个是真的你？”宫洵抬手挥剑。
捕捉到她的起手动作，怜呓敏锐地往旁边卧倒，侧目看过去，剑气在她脚边的石地切开一条缝。
冷汗滑落，怜呓看向她：“事到如今我要是说我姓怜名呓字清鹤，你大概也不会相信吧。”
没想到她在这时候还有心开玩笑，宫洵攥紧了剑：“我当然可以相信，那么劳驾你再多为我解释一下，为何我让你走时你却赖着不走这件事可以吗？”
“怪我那时心软，想救你。”
“胡说八道。”
宫洵一剑刺向她的心脏，被怜呓伸手抓住，她手上使劲，将剑递前一分。
是这人捅了个这么大个篓子，引来人将水牢破掉。
隐蔽的地方不再隐蔽，安全的地方也转为危险。
她此时怒火烧心，真想一剑刺死面前的人，只是还有一丝理智吊着她，她还有没弄清楚的事情，而且不能就这么让她跑了。
宫洵冷声质问坐在地上的怜呓：“第一次，你问我可知这是何处？我让你自寻出路。第二次，水牢启动，我告诉你封印在上方，但你却不走。你既然能突破封印进来，想必也能悄无声息地离去，可你的选择是留下。你敢说你别无所图吗？”
“我怎么可能信你？”
剑更进一寸，抵在怜呓胸口，血液顺着剑刃，一滴滴落下。
怜呓察觉到她若隐若现的杀意，也捕捉到那丝细微难察的拉扯心绪，她抬眸仰视着杀气腾升的宫洵，呼吸放缓，她决定赌一把。
然后，她松开了抓住剑刃的手。
“我们结契吧。”
剑骤然悬停在半空，没再前进。
“你说什么？”宫洵还以为她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出现了幻听。
“既然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不如和我结契吧。”怜呓伸出血淋漓的右手，“生死契、血契、灵魂刻印，什么都可以。”
她的目光专注而澄澈，宛若向神明祈求奇迹的信徒。
“不论我是什么身份，不论何时何地，我绝不向别人透露你的信息，绝不做对你不利、伤害你的事，而你，只需要相信我。”
“我、不、相、信。”
宫洵一字一顿地说。
她在水牢之中，不知昼夜更替、不知岁月流转，日复一日受着寒水洗礼，有时心智清明，有时混沌迷乱，她不曾觉得这有丝毫不对，也从不去想这样的日子要多久才到尽头。
直到这人的突然闯入，将这无尽循环的沙漏打碎。
“天运之子？”她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将话问出。
她的声音像潺潺细流，带着自己的思绪，柔和婉转地流向远处。
那一刻，她好似又回到了云雾氤氲的渊海，她是人人敬重的真传弟子，还是那个锦衣华裳、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在漫天飞舞的落樱中以剑探花，渊海一剑技惊四座。
这是假象，她心知肚明。
可心神被轻易动摇仍叫宫洵无地自容，久违地生出戾气。
灵台之中，她的意识分饰二人，一人叫嚣着杀掉那个动摇她心神的人，当她听从这个声音，要杀了怜呓时，另一人便会迈步向前，用铁链绞住她的脖子，令她窒息。
暗焰在心中燃起，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宫洵听见有人在她耳边低语:
“唯有隐蔽的，不为人知的事物才能称之为秘密，一旦被人知晓，秘密便不能称之为秘密了。让手上多添一份血染的罪孽，便能将这份秘密永远延续下去，永远永远，就像你曾经做的那样。”
“闭嘴，不需要你教我做事。”宫洵额头青筋冒起，失衡感涌向大脑，明明站在地面却如同陷入泥潭，整个人摇摇欲坠。
这些事怜呓自然不知道，她快要支撑不住虚弱的身体了，垂眸看着地上的血迹，已经看出重影来了，她轻轻喘息，准备放弃收手。
这时，冰凉的指尖握住了她的手臂。
是宫洵躬身抓住她回落的手臂，她冷声道：“食言者…灵魂永不入六道轮回。”
怜呓用沾着血的手回握住她，她轻声重复了宫洵的话：“食言者，灵魂永不入六道轮回。”
契约已成。
红色的字符显现在二人手臂上，又转瞬隐去。
下一秒，宫洵就拍出一掌打在怜呓胸口，她就像只断了线的风筝，一下飞出十多米远，遥遥坠落到寒潭对岸，一同掉落在地的还有那柄剑。
怜呓滚了好几圈，她能感觉出宫洵是收了力的，可是她的身体太虚弱了，一阵猛咳，吐出几口瘀血，头疼欲裂。
而宫洵则像是被魇住了般，见过的没见过的法术随心所欲地乱掷，紫光一闪就打断了怜呓头顶的石锥，若不是怜呓时刻关注着宫洵的动向，及时避开，此时她的身体就要多个血窟窿了。
怜呓忍着疼痛挣扎起身，她总算发现了宫洵现在的状态并不对劲，完全处于敌我不分的混乱状态。
只见宫洵在发现自己被锁链限制行动后，霸道地执起锁链回首向石柱挥袖，磅礴的灵力直向石柱，震得整个水牢都摇晃起来，同时阴阳两仪咒印也亮起前所未见的光芒，镶嵌在石柱上的锁链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咒印延申出细微的金色细线，细线逐渐往旁扩大，金色的裂缝攀向石柱，固若金汤的石柱的有了崩裂的迹象，细砂碎石从洞顶落下，断裂的石锥也纷纷坠下。
怜呓摇摇晃晃地躲闪坠落的石块，水牢崩塌的迹象已经很显然，再不走就要被活埋在此地了，可是宫洵……
宫洵跪倒在地，双肩垂下，像是被遗弃的提线木偶。
怜呓咬牙，在石柱崩裂的石块砸下之前，冲过去把宫洵捞起，踩着空中石块离开这幽黑洞窟。
大雪不知下了多久，山谷中的树林被雪覆盖，地面霜雪堆积厚厚一层，放眼望去净是纯白的寂静荒芜。
宫洵躺在地面，穿着的白色素衣洁净依旧，气息轻若鸿毛，似要与这雪景融为一体。
火堆火焰渐弱欲熄，终于有人抱着干燥的木柴，一深一浅地踩着雪堆走来，一把柴薪添入火中，火焰又重新燃起。
怜呓回头将脚印清除，在周围重新布下简易阵法。
从水牢出来后，怜呓扶着宫洵在雪地四周兜转，最终还是背着她走到这极浅的山洞，这是她能找到的唯一能遮蔽风雪的地方，一人尚有空余，二人便显得狭小了。
怜呓紧挨着宫洵坐下，照例为宫洵诊脉，手方放到手腕上，罕见地走神了半会儿。
当时事情发生的突然，她什么也没看清，等她冲过去救下宫洵时才发现她身受重伤，两只手臂都脱臼了。
正愣神时，宫洵已经转醒，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其实更像是扣住她的命门。
怜呓心思并不在此，被人扣住命门才缓慢地回神：“嗯？你醒了。”
宫洵撑着地缓缓坐起，她直起腰身，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装。
怜呓低头看着红了一圈的手腕，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她刚才似乎又在鬼门关逛了一圈：“我好歹是救了你的人，不求你知恩图报，至少别一醒来就对我下杀手吧。”
“若不是你，我一开始便不会有生命危险。”
宫洵折着衣领，回想起当时的状况，那时候她几乎神智涣散，许多细节都被她忽略。
就如那个阴阳两仪咒印，当时攻击过石柱的，只有她、怜呓和那个歪门邪道，不管是谁，修为都不足以破开石柱才是。
但偏偏咒印就是被毁了，而且整个水牢都坍塌了。
“对不起，是我的错。”怜呓诚恳道歉，事到如今她已经深刻意识到了小师妹的忠告究竟多么重要。
想到自己名声狼藉，再回看宫洵这一身伤，忽然觉得她真是万分凄凉，无缘无故便被卷进了自己的不幸中。
出于愧疚与心虚，她又从纳戒中取出了一些调养用的丹药，瓷瓶转到宫洵手中。
莫名被塞了一堆瓷瓶的宫洵皱眉:“？”
“一些药性温和的疗伤用药，还有清心丹。”怜呓解释道。
宫洵没有推拒，从容收下：“你都知道什么。”
怜呓:“我什么都不知道。”
宫洵:“别在我面前装傻。”
“……只是猜测。”怜呓知道自己是糊弄不过去了，无奈地说，“我在想，你是不是自愿被囚禁在水牢的，因为你已经心生魔障。”
“理由。”
“第一，你很在意我要为你解开锁链这件事，第二，你虽然说要杀我但总是没下死手，第三，我都看到了，第四——”怜呓拿起她手中的一个小瓷瓶，“清心丹对你很有效。”
怜呓看着手中的清心丹，她平时都是用这个来控制自己恐高的症状，没想到这回给宫洵用上了：“这种丹药并没有治疗的效果，只是能平缓思绪焦躁的症状。”类似镇定剂的效果。
思绪焦躁……
感觉被人踩到痛脚的宫洵深深呼气，这么多年首次有了甘拜下风的心情：“你就不怕我醒来后已经被心魔吞噬，将你杀了吗？”
怜呓迟缓地回忆：“当时没想这么多，毕竟和你结契了，总不好就这么把你扔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说到结契，怜呓卷起袖子，看向自己洁白光滑的手臂内侧，她记得契约已成的那瞬间这里是有微弱的刺痛感的，但却没有留下痕迹。
古书上看来的东西，也不知道靠不靠谱。
但看到冰块似的宫洵竟然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怜呓沉默地放下衣袖。
该不会和她结下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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