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陈年
杜愈之来到御书房时天子仍旧是在座上假寐,宫女正在给皇帝摁着肩膀,等杜晋跪拜完才慢悠悠说道,“愈之,出了什么事叫你又跑一趟?”
“臣知陛下忧伤,然而此事纠缠已久,还望陛下保重龙体。”杜晋在外头看见了个两个跪着的大臣,在他们的恳求下他把奏章带了进来,自从杜蘅等人离了京,小皇帝的脾气变得越发阴沉不定。
皇帝看完了奏折,果然又是要钱又是要人,把候在殿外的两位大臣都召了进来。
往年冬日都是要加固堤坝拓宽河道,以备春日里江南汛期到来,然而这几年国库吃紧,大部分银钱都用在了新政改革上,各款项未能如数下拨,长江沿岸与江淮一带已是民情忿忿,甚至传出了些——天降异灾的谣言,江南一带许多河道数年不曾疏浚,泥沙塞川礁石暗布,朝廷就算拨了赈灾款下去,也会被知州刺史分刮,用不到时处。
“说得容易,口口声声说没钱的,是你工部,现在要朕拨款的还是你工部,你们把朕当猴耍吗!”皇帝摔了一个砚台,圆睁着眼睛,,忽然想起来殿内还站着个人,“愈之,你也说说?”
“臣以为,朝廷应当重视此事,江淮一带商贾最多,买卖也最为通畅,春汛若是冲毁河坝,反而叫两岸失了往来。”
“重视?怎么重视啊?”小皇帝明白了他的意思,商贾交税最多,今年又有许多大商送了女儿参加选秀,不作为反而会失了民心。
“臣曾听阿姊谈起过,长江一带水势混浊,佃户经常从江水中淘洗出一些盐来吃吃,只是近年连年水难,臣斗胆妄议一句,朝廷只是拨款少些,却不是不曾拨款,钱款的去向都到了哪里?朝廷可派钦差统领江淮治事,了解各地水道详情,统一调度,重点勘察距百姓所住之地较近的地段,测量回报,只说一个工期交给当地地方官,最后进行查验即可,此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水更是民生所系。”杜晋低着头乖顺的回答,他曾在书中看到过这种情况,当时的在位者用的是清扫沟渠的办法,这种又费时又费力的做法他是不赞同的。
“看样子愈之是都考虑清楚了……”皇帝将折子仍在书案,“啪”的一声惊得众人再不敢言语“那这事便交由愈之去做了,朕赐你一道雪顶茶叶,也算是祝你马到功成。”
“雪顶茶叶”生长于极北苦寒之地的险峻山峰,极难采摘,世间所有不过十余株。因常年得雪水滋养,茶味清新冷洌,极是难得,轻易连皇室贵胄也难以尝到。
“臣遵旨。”杜晋这些日子都在府中小住,想起杜蘅临行前交代的几个“不”,有些心虚。他退下出了殿,想着回去放一支信笺出去,把这事报给杜蘅。
杜蘅在苏子衍到来的次日随着他下了山,姚颂昨夜就赶了回去,此时此刻正在附中与锦州知州对饮,自从来了这儿,杜蘅还没有好好看过府中的布置,水绿南薰殿建于太液池西畔,临岸而建,大半在水中。四面空廊迂回,竹帘密密低垂,殿中极是清凉宁静。才进殿,便闻得清冽的湖水气息中有一股淡雅茶香扑面而来。果见姚颂与锦州知州对坐着品茗,姚颂见杜蘅与苏子衍一起来了,不由得挑了挑眉,话语中调笑的意味更甚:“我还以为你俩不回来了呢,杜馥郁怎么样,咱们这位苏大人怒发冲冠为红颜,你不知道当时可是十分可怖呢,罚了许许多多的下人,有个女子只因穿了和你同颜色的衣裙被咱们这位铁面无私的大人,打了十下戒尺。”
锦州知州行了个礼,杜蘅也回了个礼,他才坐下,杜蘅今日穿着一身靛蓝色的衣裳,头发梳的整整齐齐,甚至还抹了些玫瑰浸泡过的水在上面,她听见姚颂的调侃,面上一红,不去理会他。苏子衍的耳尖也是红的,强忍着骂了姚颂一句:“姚颂,适可而止,并未像你说的如此,只是下人办事不力,我罚了一些便是。”
杜蘅举了团扇障面,眼波流转,假意恼怒道:“若是你再不得个正形,我便要在信件中告知洧吟妹妹了。不过我这次倒是有些正是要与三位商讨。”
锦州知州只安静微笑,如无声栖在荷尖的一只蜻蜓,叫人全然想不到他的静默平和之中暗藏着什么样的机敏与才敢,一枚石子便能在他的脑海中激起波澜重迭。他看一看杜蘅,见杜蘅也盯着他笑,就明白这话是在对他说的了,他起身行礼,屏退了下人道:“杜大人有话请只说,下官定当竭尽全力的去办。”
杜蘅沉默一会儿,面色凝重地说道:“是与伊春皇后和太后娘娘有关的,我曾听闻伊春先皇后与太后娘娘感情甚笃,可以称得上是形影不离的关系,当年在东宫时,由于伊春皇后的无上美貌,更是遭了许多人的嫉妒,还是太后娘娘为她摆平的是非,可是为什么后来就突然不往来了。伊春先皇后是皇上的生母,却在生下了皇上的第二年便悄然离世,她之前的身子骨可谓是十分硬朗,宫中多说是暴毙,可我在寿康宫中有一位接应,曾交了纸条给我,我感觉这事并没有这样简单。”
苏子衍也点点头,杜蘅说的不错,他曾对这件事也略有耳闻,只是一直找不机会去查证,如若贸然查证,只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在猛虎寨的这三日,我听以为婶娘说锦州是一块宝地,是伊春先皇后与先帝的定情之地,不知道知州大人在府衙中又没有什么藏着的卷宗可为我们提供些思路。”杜蘅的话说的精妙,她是十分擅长玩这些迎来送往的话术的,既不叫人难看,又把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下官一会儿便去藏经阁中找找。”锦州知州听了这话,感慨于杜蘅的聪明,比这两位大人都要难于应对周旋,暗中却时时留意着苏子衍的神色。苏子衍倒是如常的样子,并不见任何异样,顿了顿又说:“锦州确实收到过伊春先皇后交来的卷宗,不过也是正值洪涝季节,为了庇佑一方人民,多叫富商们捐些钱财,故而送来的也多是先皇后在潜邸时的场景,不知大人是不是要这些个东西。”
空气中有胶凝的冷凉,茶叶的清香也如被胶合了一般失了轻灵之气,只觉得黏黏的沉溺。杜蘅瑟缩了一下,苏子衍注意到,将出行前就备好的汤婆子递给了她,这两日寨子里的皮草袄子十分硌人,已在她的手上留下了许多红色斑点,远远树梢上蝉一声迭一声的枯哑的嘶鸣,搅的心里一阵一阵发烦。
“还有一事,便是猛虎寨的百姓入城一事需要知州大人多为操劳,百姓本就多为歧视山匪,而她们又多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女和孩童,还望大人能够安抚人心,给他们一条生路。”杜蘅从包袱里拿出些画像,这是她昨夜连夜赶出来的,有五婶耕种的,也有皮猴子王小凡从树上一跃而下的,画像上惟妙惟肖,看的叫人动容“大人可放心,她们只想讨一口饭吃,都是些可怜人,不会扰动城中百姓的安定,杜某愿以一身骨血作保。”
锦州知州眼中动容之情大增,唇边的笑意也渐渐浓了,他跪在地上深深地叩首:“我为杜大人这种气节所感,大人定能鸿福与天齐,大人放心,某以向上人头担保,我对他们定会如自己的子女一般,不叫他们受半分委屈。”
杜蘅开口道:“既然大人心中有数,那杜蘅也不便追问,杜蘅还有些东西要收拾,就不陪各位大人坐着闲谈了,杜蘅告辞。”杜蘅揣着从猛虎寨中拿下来的草药,转身回了房,徒留苏子衍的余光。
锦州知州冲着她离开的方向深深地拜了拜,伏着身退下了。姚颂还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他今早收到了府上夫人寄来的一筐石榴,有的已经烂了,他仍然视作珍宝,在于锦州之后说话间还多次炫耀,他明白这事自家夫人想念他了。
杜蘅回了院子,她累极了,草草喝了药就睡下了,只睡了半个时辰又起了身,如意在一旁煮着茶,见她醒了颇有些诧异,杜蘅是心里发烦的紧,连午睡也不安稳,便起身去看苏子衍。进了玉苏子衍的院子,他正与姚颂喝着“梨花白”,这事上好的酒,以一百个鹅梨才能熬出小小一壶酒水,杜蘅换了王婶的衣衫,此刻穿着家常的一窝丝杭州攒边随意簪了几朵茉莉花,零乱半缀着几个翠水梅花钿儿,身上只穿一件鹅黄色撒花烟罗衫,下穿曲绿绣蟹爪菊薄纱裤,隐隐现出白皙肌肤,比日前丰润俏丽,格外动人。
两人似乎正在交谈什么,杜蘅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想了想还是作罢了,她细细地打量着苏子衍的院子,这是府衙内最好的一间院子,殿宇皆用白螺石垒墙,四畔雕镂阑槛,玲珑莹徹。因为临湖不远,还能清楚听见冬日的夜里冰面破裂之声,声音清亮悠远又少了嘈杂之声。
“衍之,如今杜馥郁回来了,你可放下心来了。”姚颂喝了一壶酒,便开始胡言乱语,杜蘅听见了自己的名字附耳上去,就听见姚颂打了个酒嗝:“衍之,我实在是想我的夫人与孩儿了,你说我回去会不会我的孩儿已经落地了,何老定会为他拟个好名字,你说是男孩好,还是女孩,我希望是个男孩,像我一般万事都不放在心上,什么功名不功名的都是狗屁,老子一个不认。”
杜蘅听了这话,浅浅地笑了起来,心里默念到,难不成是个女儿你就不爱了么,肖想赵娘子的眉眼与姿色才好,不过这世道到底是对女孩严苛些,还是儿子好,杜蘅贴的更近了,苏子衍与姚颂皆是背对着窗户,谁也没有发现床边站了个人。
“衍之,只说我了,我好歹有个孩子了,当年咱们的同僚除了你,还有谁没有呢,你也该为自己做打算了,杜馥郁便很好,识大体,懂大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二人也算是情投意合啊。”姚颂老成地拍了拍苏子衍的肩膀,一副很为他着想的样子。
他们备下的吃食不少,案上名酒佳肴,鲜蔬野味,微风拂帘,连这冰块破裂声也不觉得吵闹,只觉得分外可爱,“梨花白”酒味甘醇清甜,后劲却大。酒过三巡,苏子衍也有些醉了,脸上热热的烫起来,头也晕晕的,听见了杜蘅的名字才堪堪清醒了些,他的眼神变得十分清朗,从带来的箱子里抓了个项圈,项圈正中镶着一颗拇指大的翡翠,水汪汪的翠绿欲滴,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产自渥南国的老坑细糯飘翠,想必是苏府多年的藏物品。
苏子衍打量着这个项圈,想象它带在杜蘅脖颈上的样子,定然是光彩照人、神采飞扬的样子,只见他摇了摇头说了一句:“不可,这样不可,我与杜蘅只是皇上手下的同僚罢了,一同为皇上做事,我们仅仅是同窗的情谊,又何来男女之情。”
一句“何来男女之情”让杜蘅再也不愿听下去,她的手脚冰凉,失了魂似地朝自己的院子里走去,这些日子她一直在被人劝说,自己竟也当了真,她忽然笑了起来:“本来就是我强求。”
是啊,与他协作,是她丢了半条命查清了他爹娘的案子才换来的,不过是些合作关系,怎么还能强求一些别的,杜蘅口中一股辛甜的味道涌上来,她拍了拍袖口,心里空落落地疼,她回了院子,如意见到的便是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杜蘅。
如意抱住杜蘅的腿哭喊道:“姑娘,你莫要吓我啊,你这是怎么了。”刚刚出去时还是一副十分有精神头的模样,回来便连话也不说了。
杜蘅呆呆地望着窗外渐渐向西落去的斜阳,庭院里有枯萎了的木芙蓉花,那花本是灼红如火,在泣血样的夕阳下更似鲜红浓郁得欲要滴落一般,几乎要刺痛人的眼睛。现在却是土灰色,如同灰尘一般,不过也留了些香气,风吹过满院光秃秃的树干也漱然有声,带着轻薄的花香,有隐隐逼迫而来的寒意。杜蘅身上是凉浸浸的漫上一层薄薄的水汽,不由得扶住窗棂长叹一声道:“竟然是如此疼么,竟然是如此疼,本就是我强求来的。”
她一直重复着这两句话,如意吓了一跳,见她还能说话,忙灌了些茶水进去,生怕杜蘅没了气息。
那边苏子衍与姚颂的谈话还在继续,风一吹,苏子衍酒醒了不少,他苦笑着说:“她可嫁给更好的良人,而我又何必耽误他呢。”
锦州知州马不停蹄地翻阅了卷宗,还真找到了些当年的事,书中藏着一张发黄的纸,上面写的是皇帝临终前一天的情况,他请杜蘅、苏子衍与姚颂三人共来商议,殊不知寿康宫中也有人翻起了这些陈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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