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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旧事


“齐嬷嬷,什么时辰了?”太后觉得有些头痛,她这两日心里惶惶不安,总是会梦到当年的事,也没个人应声,太后叹了口气,从床边的小匣子里拿出了一顶小小的瓜皮帽子,只看这顶帽子,便可以看出戴着它的小儿又是多么惹人怜爱的模样。

        太后的眼神出奇的柔软起来,她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坐姿,帷幕重重,齐嬷嬷端着一盘果子跪在榻下,太后似有所感,扭过头来对上齐嬷嬷的眼,片刻后垂下目光,心内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齐嬷嬷看她这个样子,就知道太后定是又想起了薨逝的显恩皇太子,眼看着就要到年关了,年年到这个时候,太后就难以入睡,齐嬷嬷捧着果子递到她面前,说道:“太后娘娘,多少吃一点吧,您受不住的。”

        太后不说话,也不看齐嬷嬷,这屋子里的没有庞的人,她对着齐嬷嬷说:“眼下是快要到年关了吧。”

        “回太后,还有一月。”寿康宫的宫人早早就开始准备年货了,太后这儿不比别处,既要给各宫妃嫔赏赐一些珠钗玩意儿,更要给母家送去一些,最后还要备下给安华殿供奉的显恩皇太子一份儿,齐嬷嬷是一直跟着太后娘娘的,可对当年的事也知之甚少,她手一抖问道:“太后娘娘,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能叫太后这样难忘,年年都要痛一回。

        齐嬷嬷的这句话与远在北部姚颂的问话相重合,太后面上有些不善,小指上的银鎏金嵌米珠护甲硌在掌心是冰冷且不留余地的坚硬。她勉强笑着回忆起当年的事。

        那个时候,她的显恩已经有了两岁,正是会说话最为可爱的时候,总是咿咿呀呀地叫着她额娘,前些日子东宫进了一批新的妃嫔,其中最好看的一个就是名为伊春的那位,也是现在皇帝的生母,怕是阖宫上下也找不到伊春第二,太子对她也甚是宠爱,夜夜留宿伊春侧妃宫中。

        那时的太后还有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已经许久不用了,她有的不过是一个名号,她的名字叫做张信芸。

        张信芸知道底下许多人对伊春已是不满,这种“君王日日不早朝”似的宠爱是福气,也是祸端,张信芸却觉得十分淡然,宫中年年有新人进来,太子不是她一个人的夫君,她只想守着自己的儿子过闲云落花的日子,显恩爬上她的膝盖,喂了一个小冬枣,张信芸看着他这个可爱的样子,心里甚是欢喜。

        “姐姐。”伊春今日带了些梅花素糕来,她看着爬上爬下的显恩,眼中又是感动又是羡慕,东宫中太子现在只有这一个子嗣,她压低了声音感慨:“显恩这样听话有这样的健壮,以后定是一个如太子般的强健的男儿,姐姐这辈子不用发愁了。”

        张信芸拿上她的手,明如寒星的眼里便有了一丝温暖清澈的笑,显恩爬上伊春的膝盖,在她的侧脸处落下一个浅浅的吻,无论府中的风言风语传的再怎么理会,她只一笑置之,她是用心与眼睛看人的,又不是用耳朵,伊春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显恩都很好,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一股脑的往她这儿送,她只笑着说:“你以后也会有的,你与皇上的孩子要更加漂亮,更加乖巧。”

        张信芸拿起一块梅花酥酪,看着显恩与伊春亲近的样子,她的眼神更加温暖,她招了招手说道:“不许闹伊春娘娘,吃一块酥酪去玩吧。”

        显恩显然是被拘束的紧了,一溜烟就跑了个没影儿,张信芸一向不爱吃这些甜腻的东西,只是与伊春谈着笑话,约莫一个时辰过去,一个宫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太子妃,太子妃,不好了,小殿下他,他溺在荷花池当中了。”

        “我的孩儿。”张信芸往前走了两步,一个心急,吐了口血,竟然昏死了过去,伊春大声叫喊着:“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太子妃晕倒了。”

        显恩殿下已经被宫人从荷花池中捞了出来,他面色铁青,鼻腔中堵满了淤泥和污垢,太子听了这个消息急冲冲地来了内宫,他看着躺在床榻上,一动不能动的孩子,瞬间像受了什么无法承受的力量似的,死灰般的面庞上唯有一双怜惜而哀伤的眸子,那双眸子里的哀伤因为触及孩子的面容而如遇见寒雪的青瓦间的冷霜,转瞬被覆盖不见,这个孩子死前该是怎样的苦痛。

        太子的眼神转了转,面上仍是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里头隐约响起女人昏迷醒来后疲倦的声音:“孩子,我孩子呢,显恩有没有事,显恩呢。”

        女人的声音在里头再度响起,带着期盼与希望:“把孩子抱来我看看……”

        太子听着她的叫喊,自知无法面对她,伊春看着两人这个样子,心下也是悲痛异常,她掀开帷幕,到了太子妃床边:“姐姐,孩子还会有的,孩子还会有的,姐姐与殿下鹣鲽情深,又是如此年轻,还望姐姐与殿下节哀。”

        张信芸此刻像是失去了最后一线生机,再不肯言语,整整一个月吃什么便是吐什么,不知太子是因为过于伤心,还是怨恨她没有照顾好孩子,一次门也没有登过,门庭冷落,几可罗雀,这一寸一寸寂寞孤独的时光,没了个寄托,是如何难挨了。直到张老夫人进了东宫,张信芸才重新振作起来。

        太后的护甲又锐利又长,她泪流满面地说道:“我的孩儿已经两岁,平日里也在荷花池旁玩闹,怎么偏偏那日就溺毙在荷花池中,怎么伊春又偏偏有了孩儿,我的切肤之痛又有谁可以体会,他那样乖顺可爱,甚至还没长成人,这些女人却也不肯放过他。”

        齐姑姑惊得背心寒毛阵阵竖起,整个人定在原地,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如细小的虫子慢悠悠爬过,所过之处,又是一阵惊寒。她为太后扇着风:“娘娘不必担忧,不过是个死人,只有活着才是最要紧的,如今登基的还是您的孩子,这宫中还会是您的天下,只有活着才能享受道身后的福气。”

        太后不曾言语,对于嫔妃而言,孩子固然重要,但侍奉君上更为重要。这也是祖宗规矩为何要将位分低的妃嫔生下的孩子交给位高的嫔妃抚养的道理。就是怕妃嫔只一心在孩子身上,疏忽了皇帝。

        太后用护甲捏起了一个果子,放进嘴里:“这贱人也算是终得圆满,被追封为伊春先皇后,哀家恨不得抽她的筋,扒她的皮,可在这阖宫之中权势才是重中之重,失了皇帝的心反而得不偿失。”

        齐嬷嬷没敢搭话,看太后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半晌才开口道:“太后娘娘,今日皇上派遣杜家小子去了江南管修水坝一事。”

        “简直荒谬。”太后冷笑,江南一带水患连年,先帝在位时也曾对此无比苦恼,如今新帝竟然想依靠一个小儿之力就将水患治好。是了,早有流言说皇帝要把杜家小子安排进军机处,这消息空穴来风,却传的到处都是。知道这个调任江南的命令下来,消息才传的少了,毕竟以杜晋这样年幼的年纪,光是看调任这一举措就不像要短期对他进行升迁的样子。

        只怕皇帝这样做便可以给他一个由头,哪怕这水患治不好也没关系,到时候只是说水患连年,再揪出了一些贪污腐败的官员,那时候,他不升任都说不过去。太后转了转眼珠,不愧是贤祖皇帝的儿子,小小年纪心思竟然如此深沉,当年的事最后只得了一个“不小心”的结果,可她不信,她这个当娘的不信,天灾还是人祸谁是谁非没个定局。

        “落雪了。”太后看着窗外,雪已经积攒在地上薄薄一层,映在窗户上亮堂堂的,太后只穿着素白色的里衣,她想起未曾婚配时,落了雪是最最开心的时候,总是要出去踩一踩的,如今人老了,也没这个兴致了,她淡淡地开口:“都说指点迷津的只有满天神佛,可哀家偏偏觉得能自渡迷津的就只有自己,既然落雪了,那就该告慰一下外出的亲人了,该回来团员的团圆,不该回来的,也该随着这场雪一同化了去才是,来年才好滋润庄稼,长个好势头。”

        齐嬷嬷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沉着声道:“奴婢明日便修书一封给张瑞权大人,还请娘娘稍安勿躁,早些歇息。”她支起窗子的一侧,新鲜的空气灌进来,带着些沁人心脾的凉意,太后盖上一层厚厚的被子,这寒意叫她无时无刻都清醒着。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天怕是要阴一阵子了。

        “这事竟是如此么?”姚颂听了之后有些唏嘘,太后曾多次想要杀他们害她们,他属实恨她,却也可怜她,这事说也说不清楚,他们心里都明白那伊春先皇后的死与太后娘娘必定也脱不了干系,窗外风声簌簌。

        杜蘅从怀中掏出一包药渣,里面是熬过的药材,她的手不住的颤抖,嫩黄色的帕子沾了些湿意,她开口说道:“大人可曾见过这些药材?”这是王婶为她熬的药,只是因为山野农妇的叫法与城中很是不同,她想去抓也不知个明目。

        锦州知州的父亲生前正是一把行医的好手,被十里八铺地都称作“圣人”,锦州知州幼时也见过不少的药材,他拿起一块枯黄的药材,凑到鼻尖闻了闻,又含到嘴里,用茶漱了漱口:“敢问大人是何处得来的这些药?”

        “是一个好心的山野村妇给我的,她见我面色不对,便问了问吃过什么,我见她颇有些研究,自己不动这些东西,想着大人是个行家,便拿回来给大人瞧瞧。”杜蘅的衣摆扫过铺在地上的野兽皮毛,发出些声响,她唇色苍白地惊人,抿了抿茶水也不见有什么起色,引得苏子衍总是侧目。

        “这药是好药,那位村妇也是好心,只是这药量是否太多了些,一味地进补也不是好事,可否让小人为大人把把脉?”锦州知州从笼屉中拿出一块小小的玉枕,锦州城连年亏损,无论是府里这些朋友知己,还是亲人妻子,都是由他自己看病的,久而久之也就有了随手备着一块玉枕的习惯。

        “有劳大人费心了。”杜蘅不去理睬苏子衍投过来的目光,纤细而白皙的手腕搭在玉枕上,显得整个人更加虚弱,她的心神不宁,脑中太多的事要想,锦州知州把手搭了上来,杜蘅的脉搏跳动的慢且弱,锦州知州皱起了眉。

        灯火映在杜蘅脸上,灯火温暖,可看的锦州知州却是一个心惊,他抽回手不知从何说起,干巴巴地开口道:“这补药虽猛,大人可以放心地喝下去了,大人的根基十分孱弱,气血亏损严重,这药中多是一些白芨,黄连,百合等东西,都是补气血的,大人每日切不可断了,要好生调理才是。”

        杜蘅也收回了手,纵使她周身都是温暖的,可骨子里还是浸透着凉意,点点头:“不必忧心我,且接着说要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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