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黑暗中的礼物 一

　　??纳特很累，累得可以站着睡着。不，简直可以走着睡着。巴塞纳镇上只有一个见习医生，只懂得叫人喝热水和少喝酒。因此，受伤的，生病的，还有无病**的，加起来数量惊人，纷纷都找上门来，这是他如此疲劳的原因之一。另外，他去了趟安托沙镇长所说的雕刻场，没发现异常。雕刻场在镇子西边三里，雕刻工们在黑色岩石构成的山崖上凿出一个个人像，镇长介绍说，一位家乡在巴塞纳的富商为小镇捐了一大笔钱，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在他指定的位置雕上艾提纳黄金纪元中历代皇帝的群像。工程已经持续了半个月，人人都很健康。

　　他不敢让自己有空闲下来的时候。翻开卡琳眼睑的那一刻还历历在目，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在眼前重现。他行医十年，见过无数可怖的伤口，但都不及这一次给他的影响深刻。卡琳的伤在他的经历中不算特别重的，但每次忆起小女孩苍白的脸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并且想到这个孩子从此将在黑暗中度过一生，纳特的心就仿佛在无底的深渊里不住下沉。

　　见到她的时候，卡琳发着高烧，身上有许多擦伤和跌伤的痕迹，脚底也被划了许多道口子。她神志不清，还伴着轻微脱水的症状。唯一可感到庆幸的是，终于还是见到她了，没有像“风帆”号船长的日记所记载，永远消失不见。他将她平放在床上，用酒精和英雄之血药粉冲泡的水为她清理伤口。卡琳颤抖不止，瘦弱的双手抓着床单，口中呼喊着他的名字和别人的名字，他分辨声音，是依丝克拉和莉莉。奇怪，她并没有喊她姐姐的名字。

　　安托沙镇长劝他喝些酒，枫霜领无论男女，都喜欢喝用大麦、小麦、黑麦或者土豆酿造的酒，他们叫它生命之水。他根本不予考虑，为了保持清醒的头脑，他立誓终身滴酒不沾。不过，最近几天，英雄之血药粉消耗得格外迅速。每当空闲下来超过五分钟，他便仍不住用指头沾上一点，舔干净。一日三餐尚算正常，他需要体力来保证行医。因此，虽然一点胃口都没有，他依然努力吃好每一顿饭。不管内心受到多重大的打击，他依旧严守医者誓言，尽心尽责对待每一个求医的人。

　　他借了巴塞纳阳光旅店的大厅作为诊所，租下旅店二楼的、最好的套房，告诉安雅好好照看卡琳，有任何情况立刻来通知他。每隔四个小时，他就回房间，揭开卡琳头上缠着的绷带，替她换药。她因为流血和持续的高烧而陷入了昏迷，纳特竭尽生平的医学知识，用上了所有的办法。象叶蕨块茎提取的汁液可以帮助伤口愈合，一小瓶只够用一次，却要二十塞斯太尔司。他买空了镇上所有的象叶蕨提取液，连价钱都没问，丢下一把奥利乌就走。他还把苹果和西瓜捣碎，混在牛奶里，喂她喝下。冬天就要到了，在镇上，西瓜的价格令旅店的胖老板谈到便大汗淋漓。

　　到了第三或者第四天晚上，他精疲力尽地回到房间，揭开被子，在卡琳身边躺下。如前几天一般，他搂住一动不动的小女孩，正要进入沉重的梦乡，怀中瘦弱的身躯动了。纤细的、微微颤抖的手在他身上摸索，最后握住了他的手。

　　“是你吗？”卡琳问。

　　“是我。”纳特浑身都在发抖。

　　“纳特，”黑暗与寂静中，卡琳仿佛在唱而不是说，“我做了好长的梦。”

　　医生喜极而泣。

　　“我是不是再也看不见了？”卡琳问，她翻身，面对着纳特。

　　该怎么回答她？医生有义务让病人知情，但是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才只有十一岁。

　　“好啦，”她显然清楚医生的动摇，“不许哭哦。现在是晚上吗？”

　　“是，是的。”纳特努力不带上哭腔，泪流满面。

　　“那么我们睡觉吧，”卡琳的嗓音依旧甜的发腻，没有受伤后的虚弱，“我知道你很累。来，”她探过身子，在医生额上印下一吻，“晚安。”

　　他明明很累，却无法入睡。他尽力不动弹，还怕吵到卡琳。半睡半醒地过了大半夜，他觉得自己至少到凌晨三点才真正睡着。纳特睁开眼睛的时候，时钟显示已经是上午十点了。卡琳醒着，安安静静地趴在他身边，听见他发出响动，嘴角微微翘起。

　　她竟然在笑……几天过去，她更加削瘦，缠着绷带的脸格外显小。原先有视力却后来失明的病人他见过几例，他们歇斯底里，大喊大叫，砸碎手边每一样东西。可是她却在笑。

　　“谁干的？”他搂住她，搂得小心翼翼。

　　“别这样，我好几天没洗澡了，”卡琳推着他，只是手上没有力气，“你问谁干的？谁干的都无所谓，瞎都瞎了。别难过嘛纳特，我的命是大家的，失去的不过区区两只眼睛而已，我没那么脆弱啦。”

　　他咬着牙，许久，回答道：“我一定会帮你重见光明，不管多大代价。如果没能实现，那我就是你的眼睛。”

　　“那帕梅拉小姐会嫉妒的哦，”黑发的小女孩撑起身子，“问个私人问题——你跟她在一起好几年了吧？和她上过床吗？”

　　“她现在是我老婆，”纳特委婉地回答，“时候不早，”几天来他第一次感到腹中空空，想吃东西，“饿了吗？我叫人送早……是午餐进来。”

　　“哎呀，那她要是知道我和你睡在一张床上，不知道作何感想。会不会罚你不许吃饭？”

　　“她罚我？不，我倒是真的罚过她。”他翻身下床，鞋也不穿，拉铃招胖老板过来，说要一份最丰盛的午餐和一个装满水的、热乎乎的浴盆。他现在知道了，老板叫安德罗波夫，姓太长，他没记住。老板从上一辈那里继承了旅店，至今快三十年了。他服务周到，对纳特能照顾生意感激不尽，每次纳特拉铃，他都能在一分钟内亲自出现。

　　“罚她？”等待食物送来，卡琳从床上爬起，“你舍得罚她啊？”

　　“当然，那会她还小，十二岁不到。有个病人手术后创口痛，问她要止痛药，她看病人可怜，瞒着我偷了药。幸亏被我发现，否则服药过量，那病人就危险了，”纳特扶卡琳下床，让她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下，“我罚她一整天不许吃饭。”

　　“呀，真像是你会做得出来的事啊，”卡琳咯咯直笑，“那你挺可怜的啊。罚她不许吃饭，你多半也陪着饿了一天吧。”

　　“什么都瞒不过你，”纳特在她身旁坐下，自然而然又搂住了她，“比起她自己，她更关心我。所以，我要是陪着她一起挨饿，处罚会更加……更加有效果。”她一点也没有悲哀，甚至反而更开朗了。发现了这一点，年轻的医生心在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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