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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死而不僵


  

  时日消长,人总自幼年抽发,青年长成,壮年伸展,老年枯萎。

  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上云道长虽然硬朗,但仍然有老了的一天。可是道观之中的十几个弟子知道,上云道长养生有道,精通玄功,一身的软硬功夫,还不是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他急速地衰老,并不时因为生死的循环,而是来自于内伤吞噬和忧愤郁结。

  就在几个月前,他心爱的孙儿死了,头给挂在旗杆上。

  他轻身挺剑,约了一个朋友,两个师弟,带着六个弟子去刺杀一名年轻的武官,缠臂交击之中,受了内伤,而伙伴死了个精光,自己还是依仗螟蛉之子邓大人暗中接应,才逃了一命。

  自从复仇受了重伤之后,他银丝一样的胡须日益凋零,红润的脸颊也渐渐地黯淡,就连耳垂也开始变黄,比着观中天井下的老槐,慢慢地腐朽,慢慢地僵硬。

  后面这几个月,他和义子又围绕上另外一个人——狄小相公与他争吵上了。

  最后,上云道长一意孤行,纠集众弟子出动了三次,刺杀狄阿鸟,均告失败。特别是第一次,据说是个土生土长的小道士被人家的人收买,刺杀还没发动,人家就知道了,一干人走到半路上被伏击,损失惨重。

  接下来两次,出于刺杀的力量一次比一次难以拼凑,对方均应付得轻松。

  观里担心上云道长不停地让众人送死,不少弟子干脆不告而辞。

  全胜时期好几十人的道观,就这样要荒废了,现在只剩下十来个,其中三个是烧火的,两个年龄还很小,只有十二、三岁。剩下的弟子在官舍中一字睡倒中,年长的就会给年幼的说:“很快就会轮到你们了。”

  说到这里,就会在年幼的发抖时,翻个身儿,跟另外一个人讲:“观主自己也不想想,他不受内伤还成,受了内伤,根本就是让我们送死,要真是连我们几个也不放过,我们也只好走。”

  这一段比较安静,他们都觉得上云道长该死心了。

  不料在昨天,上云道长到外头广邀同门的帖子有了回应,来了十几个僧道俗,见过上云道长,在道观里住下,人也长得古怪,个个不苟言笑。

  众弟子一下心慌了。

  果然,过了不大会儿,上云道长让人过去。

  年龄最大,在道观里呆了十年的烧火道人最先去了,回来说:“观主说我们这里有内奸,要一个一个盘查,观主说了,关中弟子,也就是咱们,只有我可以外出买些蔬菜,粮食,其余的人都不许下山,你们可别跑,观下已经有人守了。”

  说完,他挂个扁担下山了,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人。

  弟子们别无他法,只好轮流到那几个大膀的和尚,阴森的道士,贴狗屁膏药的老头面前,接受他们的盘问。

  盘问到最后,他们虽都没事儿,回到观舍住处,还是心里忐忑,一个一个瑟瑟缩着,其中一个说:“我们若是奸细,早跑了,还在这儿呆着么?!”

  众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说:“我们这儿又不开茶馆,不是谁想来谁来,新来的俩小道士不像奸细,原先来的也都是几年前出家的,虽说不乏杀人越货的躲避进来,可相互之间也了解个差不多了,谁会是奸细呢?!再说那时那个人还没来雕阴,观主怎么就胡乱怀疑呢?!”他们不敢说,心里却敢想:早知道,我们也早点跑。

  时日这么一闪,天就过午了,出去买菜买粮的烧火道人接近了县城。

  他抬头看看,走了进去,见了人看他,还算和善,到处个人打千儿,一路走着,终于累了,跑到一个茶棚喝茶,喝了两口,喷出一口水来,大声说:“这是人喝的么?!”

  开茶棚,身兼陪男人睡觉的二职女掌柜连忙跑了过来,说:“哎呀,兄弟也,看你说的,这茶咋了?!”

  道士从里头提出个茶叶梗,大声说:“这茶里有东西,光头的,长翅膀的,包巾头的,都硬扎扎的。”

  说完,他茶也不喝了,一摆袖子,提了他的扁担,沿着街道走。

  这个时候,街上早集罢了。

  他这一路就奔邓家去了,想必是从那里拿些菜出来,女掌柜的走出来,一撇嘴,一扬手,骂了一句极难听,极侮辱道士的话,回来给伙计说:“你这是哪买的茶叶?!”说完,不声不响地走出来。

  伙计和客人也不上心,个个回品茶叶,也没觉得什么。

  大伙都以为她会奔卖茶叶的那儿去。

  转眼间,她却回家了,到了家门却又不进去,走出不远,拐了个弯,跑到一个男人家里,进去了,把门一掩,坐到那男人的怀里,轻声说:“老黄蜂下山了,他给说,道观又来了人,三教九流都有,看起来,邓校尉确实在联络江湖中人,也不知是图谋不轨,还是要继续刺杀狄小相公。”

  男的吃吃笑笑,说:“马枪被灭口之后,线索就不好掌握了,这些人表面上是冲狄小相公来,实际上却不一定。再说了,内衙里边有能耐的,谁都不来这个穷地方,我们没好手办他们的案,也只有借小相公的手。”

  他在女掌柜身上涮了半天,起身说:“好了,你回去吧,我得立刻报给上头知道。”

  女掌柜的离开后,他也出了门,行色匆匆,却不是往上头汇报,而是往文教院跑去,到了文教院,见到了好多人又在盖房子,溜着边到一个胖子身边,往前头比划比划,说:“你们这是盖学堂么?!怎么盖也盖不完?!”

  胖子笑着说:“要盖的房多呗。将来给你几间,养个老小?!孟母三迁,你也让你孩子读读书,将来不再干咱这一行?!”

  来人在他日渐隆起的肚子上按一拳头,说:“就你懂我的意思。”

  他伸出一只胳膊,盘上胖子的肩膀,一边走,一边说:“道观来人了,发英雄贴召集了人手,怕对那个人不利,我来跟你说一声,回头再给上头回报,你看怎么个报法?!说他图谋不轨,早日让官府处理?!”

  胖子说:“这事儿不必惊动官府,关键是咱得摸到他们下手的时间。”

  来人带着顾虑说:“恐怕不容易,三次了,这次那只老狐狸又会换花样,这一次,只怕他们动手的时间根本不再外露。”

  胖子点了点头,说:“摸不着不能硬摸,让黄蜂兄弟自个多加小心,万万不能丢了吃饭的家伙。他就要熬出头了,关键时候不能栽,我还等着道观败落了之后,当面再酬谢他一番呢。”

  来人感叹说:“干我们这行没情没义,尔虞我诈,也就是老李你心里仁义,你后头的那个人也不错。你说他知道你的身份不知道?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希望办成了这事之后,能给小弟引荐、引荐,小弟也沾沾光。”

  胖子说:“找老徐,我还不能暴露。”

  来人摇了摇头,说:“那个人我信不过,一贯吃独食,就这么说定了。”

  胖子说:“没问题,可你得保证不跟旁人说,让老徐知道了不好。”

  来人拍拍他放在肚子上的手,意会说:“不好,不好。”说完,就告辞了,走了不远,转了个身儿,再笑笑。

  胖子回过头来,进了屋,不大工夫,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拉着一匹马,往外走。

  第二天,他已经穿过楼关,过河,抵达一处荒滩,找到一个孤零零的独院,走了上去,来到了一位年轻的夫人面前。

  人说狡兔三窟,自从知道沼泽地有瘴气之后,狄阿鸟一共盖了三所院子,一家人是居无定所,轮换着住另外两处院子。李芷夫人看着少年丢开缰绳,鞍马劳顿,来了就迫不及待地说正事,心里怜惜,等他说完,给他找了一个汤盆,冲了冷水一涮,舀上谢小桃凉在那儿的汤,招招手给他,笑着问:“虞逢,学堂那边还好吧?!”虞逢说了声“好”,立刻把头扎到盆里。

  李芷丝毫不纵容他的贪婪,轻轻拍了一巴掌,和气地说:“不能学你阿鸟叔的陋习,喝要有个喝的样子,现在都在读书了,知道么?!”

  虞逢连忙端正汤盆,可是盆不是碗,往上一推盆底,口中就会漏汁液。

  谢小桃自一旁出来,笑眯眯地站在角落里看,看到这儿,噗嗤一笑,连忙给李芷说:“你给他的是个盆儿呀。”

  虞逢捧起来看看,干脆不喝了,问:“阿叔呢。”

  李芷说:“他能去哪儿,去牧场了。”

  虞逢终究是个孩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问:“他还是光着屁股,天不明就游过河,跟着马跑去的么?!”

  李芷笑着说:“是呀,是呀,光着屁股。读书以后,切不要这么说了,不好听。”

  虞逢恭敬地点头,又好奇地问:“我走上河沿,就见对面荒地上都是房子,一排一排,牧场都造好了么?!”

  李芷回头给谢小桃说:“看这孩子,也惦念着呢。”这又回答说:“造好了一部分。”虞逢迫不及待又问:“买马了什么?!有多少匹马,我们下了学堂,能不能去骑。”李芷又充满笑意,朝谢小桃看去。

  谢小桃连忙说:“这可都是人家的马,说骑就能骑么?!去东边屋子歇歇,歇过了,与霞子玩,明儿再回去,别打搅你婶母读书。”

  她说完,到跟前,牵着虞逢送到隔壁,回来说:“这些孩子个个要去牧场,周冀就闹,说,为什么博小鹿能去,他不能。我答不上了。唉,芷儿夫人,你说这群孩子,咋就喜欢马呀,刀哇,剑呀的?!”

  李芷说:“男孩子呗。”

  谢小桃连忙说:“男孩子读读书也好呀。”

  她一提裙儿,跑到李芷面前,小声说:“阿鸟也要送霞子读书,我不敢说不让,可你说,女孩子也读书么?!你给他说一声好不好?!别让孩子去,在家里,不是能给咱俩做伴么?!”

  李芷犹豫了一会儿,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中,提了一本《言兵事书》,连忙说:“女子读点儿书,应该没什么害处吧?!”

  谢小桃也把视线放在她手上,觉得自己似乎说错话了,连忙说:“你在家里教她,别让她去了吧。”

  教孩子读书认字,确实是件麻烦无比的事儿。

  李芷不免犹豫,“这”了一声,说:“周家那丫头,阿鸟不也让去么?!”谢小桃背过身子,说:“我就是不想让霞子和她在一块呆,她欺负霞子,她说阿鸟是她叔,动不动就欺负人,我想让霞子说阿鸟是她爹,可我不敢,霞子也不敢。你说去了,她们住在一块儿,她折磨霞子咋办?!”

  李芷耐心地说:“不还有几个女孩子么?!要是这个丫头实在不懂事,你去给她母亲说,让她母亲管教她。”

  谢小桃说:“我跟她说没有用,我是啥人,人家是啥人,说了,人家不管不说,还不高兴。”

  李芷倒没想到这层,叹了口气:“她母亲也该知书达理才是,怎么还护短?!回头我跟她言。”

  虞逢刚刚送来的消息不是个小事儿。

  她实在不想在两个孩子的身上纠缠太多,就说:“小桃姐,霞子比她大吧,打不过她么?!你能不能不让她再胆小下去,我是知道的,阿狗那么点儿大,都能撵得她不敢回家,阿鸟要了你,你就是他的妾,那霞子呢也算咱家的女儿,这样下去,不丢人么?!你去问问阿鸟,看看他承认不承认你和霞子,承认了,你就顺便给他说一说。”

  谢小桃说:“我怎么问呢?”

  她说着,说着,眼泪掉了下来:“阿鸟和吕宫有那层关系,至今不肯让我侍奉,他只说让我留下,让我答应留下,可也不过是可怜我母女,给口饭吃的。你让我怎么问?!问他,我是不是你的妾么?!还是问他,你怎么不肯要了我?!”

  李芷也不免怨狄阿鸟畏首畏尾,寻了个主意,捉狡地凑过去,说:“这还不简单,今天晚上,你别做饭了,到里头躺着,就说病了,他给你诊治,你别让,催你去看大夫,你也别去……”

  谢小桃立刻拒绝了,说:“不行,我哪那么娇贵,去折磨他,不如我洗澡。”

  她低下脸,脸上红彤彤一片,小声说:“我上次洗澡,他,他偷偷用脚碰我的腿了,我知道,他是故意的,要不,他今天回来,你促他去洗澡,我在澡盆中等他?!”

  狄阿鸟天天早晨,游水过河,能促他去洗澡?!

  上次误入一盆的事儿,李芷后来也知道了,心里只是说,上次在一个盆里,他只碰碰你腿,这次就算再一起进盆里,你能保证,他不是再碰碰你腿?!

  李芷哑然失笑,眼前浮现出阿鸟的模样。

  近来,狄阿鸟的变化太大,像是彻底长大了,也像是未老先衰。

  他的表情越来越严肃、轻慢,虽然嘴角挂着笑,眯缝着一双眼,还是那么爱开玩笑,却总让人觉得表情之后藏了种深不可见底的气度;他的衣着也不再随随便便,身上粗布文士袍,领口紧锁,下裳深垂,以青带扎腰,步伐不快不慢,背山如椽撑;头发也重新蓄了出来,扎成板状,带着浓重的古风;自制力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宣布说戒酒,就不再饮酒了,无论你怎么引诱他,他也不心动。

  平日一家人高兴点儿,稍稍喝点酒岂不更好么?!

  你劝他饮一些,他能用酿酒糟蹋粮食的理由回绝。

  两个女人曾因此和他试探上了,一直在他耳边说酒不止有坏处,还有好处,他才答应,一个月饮一次,一次最多一碗,多了,灌都灌不下。

  他每天一回来就挑灯读书,灯下写文,到了夜深才肯入睡,而一到清晨,又天不亮就爬起来习武练拳,逾河横渡,渡过了河把对岸棚子里的马解下来,让马拖着人跑,即便河水结冰时也一样。

  谢小桃曾劝他,说河水那么冷,就算顶得住,等年纪大了也一身病,他却不肯接受,说:“现在天下仍不太平,朝廷战事很多,说爆发就爆发,也只有这样,一旦有了战事,我才能应付朝廷的征召。”

  这只是他的变化,他的那些陋习却始终保存着,见了百姓,无论贵贱,干净肮脏,都能与人家说笑,同食同饮,没有一点儿贵族的矜持;也还保持茹毛饮血的习惯,过不几天,就会吃回生食,到哪天杀羊,干脆搂着羊脖子吞一气鲜血,使得霞子一见他就浑身发抖;不打猎还会觉得手痒,动不动跑十来里射只野兔回来,进沼泽地抓一大盘蛇,吃掉蛇胆,或者以活鸡活羊为饵,钓地龙。

  前天终于钓回来一只,杀得一身是血,讲起过程,惊心动魄,据他自己说,要不是自己刀利,这些大蜥蜴就凑一块,把他撕开了。

  他又拔皮,又掏内脏,烧出来肉吃,嚼得嘎吱,嘎吱响。

  有句话说得好:“天上龙肉,地下驴肉”,可实际上,这地龙的肉韧得像是皮革,也只有他这样的人喜欢吃,而李芷和谢小桃只拣些嫩肉吃一些,以谢小桃的话说,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吃到龙肉。

  正是因为这些,李芷不大看好谢小桃的计划,却不好打击她的积极性,说:“今天不行,孩子在呢,明天,明天晚上你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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