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尾 满栽海棠以待卿
狄阿鸟看着吕宫的背影,一肚子气,偏偏不好发作,因为他既不是路勃勃也不是赵过,你冲他发火,他记仇,他两口子的事儿,自己也没理由多说,再说了,他来这儿做县长,以后自己还有很多事需要他办,还真不敢得罪他,只好无可奈何地回头。
回到屋里,谢小桃正一个手哄着大哭的孩子,给她要了胳膊,给她个棍咬着,将骨头正一正,将竹片夹上,愧疚地说:“我也不再说小宫的好话了,你歇着,我杀只羊,今天我们吃肉。”
谢小桃说:“你别杀羊了,刚买不久的,你和我又没什么关系,干嘛要对我好,我胳膊好了,带着霞儿走。”
狄阿鸟大吃一惊,说:“你走哪儿?!”
谢小桃说:“反正和你没了关系,你就别问了,我总有地方去。”
狄阿鸟觉得她一定是回陇上找她哥哥,心里一酸,再想想她现在说的话,必是因为吕宫打她的时候,自己跑屋里了,想她肯定不会轻易谅解,闷闷不乐地出来,逮了头羊,一刀剜死,探手下了羊皮,架了火,整只放在火上烤,烤着烤着,想起段含章来了,心说:“天底下这些个男女,许多都是把情爱架在利益上,我和小桃,都是受害的可怜人呗。”
他烤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谢小桃喊自己,连忙跑回去,以为她哪不舒服。
进了屋,谢小桃就说:“孩子哭得声音不对,这今天,他就没歇过,我给他洗澡,就是发现他身上起东西,可你看看,这背上,这儿,这儿,都有,莫非是天花么?!”
狄阿鸟趴上去看,果然起了点点,五内俱焚,说:“可不要是天花。”
谢小桃仔细看看,一手给孩子套衣裳,一边说:“我弟弟出天花而死,也不像是天花。你快带着他去看看吧。”
狄阿鸟趴下来看看,想抠抠看看,却记得天花不能抠,心寒寒地说:“天花,非是天花不可,孩子他娘不在,咱们是用羊奶,牛奶,这天花什么的,都是从这些动物身上来的。”他给谢小桃说一声外面的肉,自己把孩子挂在胸前,裹了一件大氅就走,到了外面。
这些天,他都不敢骑马,生怕马颠散着孩子,大氅不严,刮着寒风了,出门都是用两条腿步行,这说走,又走,直奔穆家沟的方向,到那儿打听一下,哪儿有郎中,到了一问,只有陈半仙算半个郎中,要看大病,得到楼关,只好往楼关跑。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跑了一小会儿,回想孩子得这个,非是吃这些动物的奶得来的,又忍不住想起了段含章,她走的时候,还没有掐奶,有时候一挤,就往外狂飙,孩子因为吃不到她娘的奶要死,也不知道她那些乳汁都让谁吃。
他心里更痛了。
谁吃?她的奸夫噙在嘴里啜呗?!
后面有乡亲追了上来,套了平板车要送他,众人紧赶慢赶,一口气到楼关,到了楼关,楼关已经关了,他好不容易喊开,跑到一处军医兼开的药店,把孩子放过去,军医诊断说:“这不是天花,是瘭疽,都是吸食蛇瘴发的,按说,这瘭疽生一个半个的,就够人受的了,孩子怎么一身都是?!他吸了什么剧毒的烟雾么?!”
狄阿鸟摇了摇头,说:“没有。”
有人说:“他住在沼泽地边上,那里都是瘴气,前些天化雪,定是孩子受不了。”
这么一说,狄阿鸟一屁股蹲地下了。
他在楼关关城上住了下来,眼看郎中说的都中了,先是红点,次变黑色,都是粟豆般大小,腐烂筋骨,溃破时,脓如豆汁,孩子因此还发高烧,只是人家郎中不是医术不行,而是孩子本身就不比大人,回天乏术,过了五、六天,他自己天天用嘴吸脓,最后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了,问郎中:“有什么不痛苦的毒药么,给他服了吧。”
郎中还是有希望,说:“别人家孩子要这样儿早不行了,这孩子倒壮实,你看着再痛苦,也还是给他一线希望吧。”
狄阿鸟这又眼睁睁看着两天,孩子实在是扛不住了,一天到晚昏迷着,浑身溃烂,眼睛都睁不开,喝奶用灌,都灌不进去。
他看着先生刚刚用药酒给孩子擦完身体,狠一狠心,把手放在孩子喉咙上,想下手,却是先哭了,念叨说:“阿爸也是没办法的,去了长生年那里,陪伴你思晴阿娘吧。”
说完,手一使劲,把孩子的喉咙掐断了,看着孩子的手缓缓地移动了半寸,他趴在上面,使劲地哭一场。
郎中也默认了这个事实,说:“治不了的病太多了,有的人家生了五、六个孩子,能成活二个三个就不错了。特别是不满岁的孩子,你给他煎药,都没法让他吞服。你还是把孩子埋了吧,来年再生一个。”
狄阿鸟承认这个事实,抱着孩子走了,抱着,走着,一场年后雪就下了,他还像往常一样,用衣裳把胸口上的孩子掩得结结实实,往常这个时候,父子二人就能听到各自的心跳,可是现在,只有片片雪花,从眼前落下。
漫天遍野又成了白的。
狄阿鸟心里不全是痛,还乱杂杂的,他想,邓北关肯定知道这一代瘴气厉害,他也想,段含章正在打算为别人生孩子,更是想,李思晴不在了,段含章跑了,来年,他跟谁再生一个孩子。
他甚至都想了,为什么孩子不能吞药,就没法看病?!
医生悬壶济世,为什么这么少。
他奔跑起来,在旷野大叫,上了一座丘,叫喊一阵,上了一座丘,再叫喊一阵,四面都是为之不绝的回音。
走到半路,几个黑点越来越大,是谢小桃带着霞子,那只好着的手臂上提着一只蓝。
狄阿鸟到了跟前,立刻就想到了瘴气,把眼睛瞄上了霞子,说:“你该知道了,都是瘴气毒的,你跟她到寨子下头住,回头,我也把路勃勃赶走。”
这几天,谢小桃也没有再固执地说要走,抬起头,眯着一双泪眼看他,问:“那你呢?!”
狄阿鸟说:“我是流犯,海棠能吸毒,我在那儿种海棠,等我栽满了海棠,你们再回去。”
谢小桃扯过小霞,暂且跟他一起回去,看着他把孩子埋在李思晴身边,坐在雪里,给这祖孙三代说了一夜话,想想他再把路勃勃撵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就把霞子送走,又回去了,回去了,发现狄阿鸟在屋里躺着,摸摸,锅是冷的,灶是冷的,连忙给他做饭,做了饭,他也不吃,就在屋里坐着。
谢小桃也不知道怎么好,只好跑到门外哭。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那天吕宫那么绝情,把她的胳膊打断,她也不觉得伤心,可是今天,就是觉得伤心,就是觉得那么多人,哪一个也不该绝情离开。
她哭着,哭着,想起了一个人来,对,去县城找赵过去,阿鸟一直都不让人告诉他,说他正在恋爱,他肯定有办法。
她干脆爬起来,到灶房里摸了几叠饼,把头巾裹裹,扎在脑后,再出来,只见雪地里流星般走着个黑丸,奔往这儿来了,觉得一定是赵过回来了,摆着手,大声喊:“哎~”她挎着一匝饼,奔下丘去,飞快地往前跑,不小心吃了一嘴雪,爬起来看看,猛然间失望了,原来骑在马上的是个女人,乌云般的黑发在风中滚动。
她失望了,怔怔地站着,正要叉开路,去县城,看到了那个女人,有点儿熟悉,她往前走两步,发现对方也收缓了马蹄,慢慢地走过来,就再走两步,辨认辨认,辨认出来了,她喜出望外,说:“夫人回来了?!”
一个套滚三层软裘,扑风滚绒的女人下了马,她身上沾的有刚刚干涸的血渍,马身一旁束了一张承弓器,里头一把雕花弓,一把长剑,另一旁,是一个箭壶,脸庞被雪照得比以前黑了,一双眼睛,却只剩下春风般柔和。
她看着谢小桃,问:“阿鸟呢?!”
谢小桃哭了一场,将近来的事情告诉她,说:“他把路勃勃打了一顿,赶他出去住,自己也不吃饭,大概你们都走了,他心里难过。我正要去县城找赵过,让他想想办法。”
女人绷起自己干裂的嘴唇,说:“不用去了,你跟我回去。”
两人一马,往丘上的院落去着,谢小桃问:“你去了哪?从哪里回来?这身上是血么?!”
那女人说:“我去了很远的地方,半路上碰到两个蟊贼,溅了一身血。”她抽出自己的宝剑,晃得谢小桃有点眼花,却忽然投了出去,扎在十多步外的雪地上,谢小桃正要给她捡回来,她说:“我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告诉那里的人,我做出了一个决定,告诉他们,我只是一个女人,我想一个女人不再需要一把宝剑。”
谢小桃看了看,带着她往上走,到了,进了门,往炕上一指,说:“你看?!”
她发觉对方的眼神有点奇怪,回头一看,炕上人不见了?!人呢?!她跑出来,喊了两声,将院子里找个遍,找不着,想是狄阿鸟跑坟地里了,说了一声,出来,绕坡一走,发现后山有个人影,连忙指给人看。
两人一前一后,踏着未曾化透的雪地,往跟前趟,走着,走着,脚下突然多了很多坑,再往前一望,狄阿鸟正抡一把铁锹,奋力挖坑呢。
谢小桃这才知道自己瞎担心,他刚刚躺着,坐着,一动不动,大概是刨了这么多坑累的。
那个女人说:“我早就知道你看错了,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肯妥协的男人,就是受到再大的打击也会振作,不会不吃不喝,躺着等死的,我一直都相信他。你看,他不是在吃东西么?!”
狄阿鸟叼着一断羊腿肉,抬起头来,把目光放在那个女人身上,不敢相信地走了过来,伸出头,惊诧地问:“樊英花,你怎么又回来了?!你不是告诉阿过?!你不会回来了吗?”
樊英花笑了笑,说:“樊英花?!她走了,我姓李,叫李芷,是你的妻子,不回来,去哪儿呢?!”
狄阿鸟点了点头,问:“可是樊英花的那些部众呢?!”
樊英花说:“解散了,愿意接受你母亲安排的,在大漠之中等你回去,不愿意的,就走了,这个世上从此再也没有樊英花这个人,她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李芷,是你的妻子,陪你流放。”
狄阿鸟收紧眼神,不敢相信地问:“为什么你要回来?!”
樊英花说:“无论是谁,人都要接受命运的安排,李芷是你的妻子,你是她的丈夫,永远都不会变,丈夫做什么,妻子就要听从,不是吗?!”
她从狄阿鸟手里拿到羊肉,用来往脚下指,问:“你在干什么?!”
狄阿鸟说:“我要在这里种海棠,这里都是瘴气,海棠能吸收瘴气,只要把这里种满海棠,才能居住。”
樊英花笑了笑,把谢小桃拉到自己身侧,说:“那,我们三个人,就一起种海棠吧。”
谢小桃“嗯”了一声,说:“大伙都来种,总比你一个人种得快吧,可是海棠呢。”
狄阿鸟一拍脑门,说:“是呀,海棠苗还没买呢,买来,让大伙一起栽。”他伸出一只手,突然抓住樊英花的手,回头看看谢小桃,笑着说:“你不要走了吧。”
谢小桃说:“栽了海棠,我还是得走,我怎么好赖在你家里?!你都是看在了吕宫的面子上才收留我的,我和吕宫断绝了关系,怎么还能留下。”说完,背着身儿往回走。
樊英花在狄阿鸟耳边说:“她爱你呀,你个傻瓜,她要走,说是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怎么能吃你的,住你的,那还不是一心想让你告诉她,你不是因吕宫才留下她,而是……”她笑了笑,说:“只有到了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还爱着你的人,才是真爱你,我?!也是一无所有了。”
她等待着,等待着那句会让自己心动的甜言。
狄阿鸟却没有说,只是拉紧她的手,说了句:“你来。”就带着她往山上跑。
他们一口气爬了一座山,四野雪茫茫的,只有天与地。
狄阿鸟深深地往空中吸食一口寒气,拉樊英花与一齐跪下,使劲地在山上挖,挖出了混着雪面的冰土,捧起来,大声说:“我狄氏有男阿鸟,愿与李氏之女芷结为夫妇,一生相随,金兰永固,请日月作证,请天地作证,请四方神帝作证,请江河作证,请风伯雷部诸神作证……”
樊英花屈身儿看着他,说:“我信啦,你请了漫天神佛,那么多眼睛盯在头顶,你不别扭么?!”
狄阿鸟放下他手里的一捧土,挠了挠头勺,说:“这也是。我们相互磕三个头,就结为夫妻了。”
樊英花遵从了他的仪式。
两人叩首完毕,牵着手下山,狄阿鸟严肃地说:“再回去请长生天作证一回吧,来年我们一定生一个儿子。”
樊英花只好赏他一脚,先一步抓了一把雪,握成团儿,笑着打在他脸上,说:“你真是想儿子想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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