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九章
*
风起得很怪。
少年的脸色也很怪。
千千从没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进门来只说了一句话,“收拾东西,跟我走。”
她原想问问他,怎么不见那两位大侠。但看见他的脸色,立刻掉头进了屋子。她虽不知是怎么了,但听他的便准没有错,她帮不上忙,但求不做他的拖累。
蔡婆立在堂屋门口,看着少年焦急的神色,神情岿然不动,只问,“时候到了?”
少年点头,“来不及细说,请婆婆先同我走。”
蔡婆回头看了一眼堂屋,蓝衣少女正将包袱平铺开来,匆忙收拾东西。
少年很淡静,“请婆婆放心。”
蔡婆往下走了两步,颔首,“那走吧。”
少年上前两步,转过身,略略蹲下,“婆婆,得罪了。”
蔡婆也不推辞,伏在少年背上。少年起身往门口走去,才走了两步,门口却撞出一个人来。
来人穿着过膝的长袍子,小眼在镜片后闪烁,面色慌张,语气匆促:“婆婆这是要到哪里去?”却是隔壁朱大刚家的亲戚,葛先才。
葛先才白天在村子里溜达,早就看见隔壁来了人,认得其中一个,可不就是那强盗的同党!一开始他可吓得很了,后来想起这大汉与那盗贼好似不是一伙,才放下些心来,但仍不踏实,总觉得事情不会简单,于是一直留心着隔壁动静,眼见着蔡婆是要逃了,当即撞将出来。打定主意,一定要搏条活路。
少年的神色很冷,没心情与他絮叨,“老神医,难不成还想要一杯茶到病除?”
葛先才电光火石之间想起一件事来,大骇,后退两步,惊呼:“你!是你!”
少年只对他微微一笑,一闪身已出了门。
葛先才回过神来,下意识伸手去抓,却落了空,压着心里惧怕,大喊:“你们是要畏罪潜逃了吗?”
见少年不为所动,脑子里转来转去,据他偷听到那些,又向朱顺打听来的一些,大概拼凑出一个故事。这少年或许不是恶人,是真被冤枉,那么那个真凶呢?真凶到了这里,见不着他,会怎么样?忽然求生意念大过了恐惧,拼尽全力叫出一句话来:“我知道了!这婆孙两个必定有什么秘密……”
俊俏的少年眸光一寒,回身不过一霎,已在面前,非常温和地同蔡婆道:“婆婆,你且等一会儿。”
蔡婆点头,没有异议。
葛先才几乎是扑上来抓着他的袖子,整个人瑟瑟发抖,“你一定得带我走!”
少年非常甜的一笑,忽然伸出手,扳住他下颚,将一粒药丸塞进他嘴里。
葛先才大骇,挣扎,无奈少年手如铁钳,他无论如何挣扎不动。
“其实这一切本来不关你的事。”少年声音很轻,很慢,也很温和,笑着松开手,“老神医只管好好在家待着,准可以长命百岁。可你为什么一定要威胁我?”
葛先才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得整个人冷到了冰窖里。他怎么能忘呢,这个眉眼如画的少年,可是传说里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毒*药啊。”少年若无其事地笑道,“天丢子,毒蒺藜,一日红,满山青……”
那都是些剧毒的草药名字,每一样都能在极短时间内致人死命。
葛先才的眼睛猛地瞪大,恐惧地跪下去,“大侠饶命!”
少年很轻地叹了口气,“我从不杀人的,自然也不会要你的命。”
葛先才大喜,但仍不敢相信,战战兢兢,“那……那……”
少年又笑了一笑,正要开口,一旁的老婆婆却突然以手掩口,轻轻咳嗽一声,“阿六。”
少年立时恢复恭谨有礼的样子,欠身道:“婆婆,怎么了?”
“带他们一起走吧。”蔡婆没有看葛先才,只是看着隔壁朱家的院子,“那个姓封的,想来也知道我两家的关系。”
“千儿不会希望大刚出事。”她定定看着少年眼睛。
少年沉默一瞬。
葛先才瞅见生机,立刻拼命求饶。
少年仍然沉默着,终是点了点头,向葛先才道:“烦神医告诉朱嫂他们,一刻钟之内收拾齐全,在后山相会。”他又轻轻笑了笑,“一刻钟,只有一刻钟。”
葛先才连声应着,爬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跑出去。
蔡婆没有再说话,只看着天,大风如哭,漫天云散云聚。
*
青州城门前围了很多人。
江湖中人。
长*枪,大刀,宝剑,流星,棍棒,威风凛凛。
江湖人聚在一处时,总会很吵。大呼小叫,呼朋唤友,较量武艺,热闹非凡。
然而这里却十分安静。
非止安静,所有人都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神情凝重。
青州城门没有开,只开了一侧的角门。有个穿黑绸袍子的中年人站在一队官兵旁边,脸上带着和气的笑,招呼着进城的各位侠士。
碧衣少女牵了一匹火红的马,一步一步走近高大城楼。
她瞧见人群中唯有持着一块红色令牌者方可入城,余者或是百姓,或是武人,都被客客气气地请开。
奇怪的是,那些向来脾气暴躁,一言不合便会动手的武林中人,却竟肯听那中年男人的话。
少女皱着眉,径直往城中走,不出所料被两个官兵拦住,口气极是不好。
少女也没什么好性,冷冷叱道:“让开!”
中年男人忙过来周旋,赔着笑道:“这位姑娘可有星火令么?”
原来那玩意叫星火令。少女自然没有,仍只冷冷道:“让开。”
中年男人仍是一脸和气:“姑娘若是过路,就不必非要进城了,从此处往北五里,有一客栈,倒可临时歇脚。”
少女仍皱着眉,“我非要进去不可,你若不让,休怪我不客气。”
中年男人摇了摇头,“还请姑娘通融一下,城里实在是出了大事,姑娘没有凭证,小人不敢放姑娘进去。”
少女冷笑,“你说我是奸细?”
“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可却没有退让之意。
少女愈发不耐,伸手向腰间软剑。中年男人显然也注意到她意图,一触即发之际,却忽然有个声音叫道:“穆师叔!”
少女和中年男人都微微一惊,回头看时,只见一个青衣斗笠的男子,策马而来,在城门口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冲少女道,“师叔的马果真千里挑一,侄儿这番服了。”
那少女所牵的自然是匹好马,她虽不认识这个少年,却也明白他在为自己解围,于是默认。
青衣男子又看向中年男人,递上红色令牌,口中道:“在下应风寨吴川,因与师叔赛马,师叔先行一步到此,她老人家一向不爱理这些琐事,有得罪之处,还望阁下勿怪。”
中年男人笑呵呵地摇头,收下令牌,“吴少侠客气了,小人封福,敬仰令尊并诸位大侠已久,今日得见少侠风采,不胜荣幸。想必这位便是穆红衣穆女侠吧?穆女侠一向喜着红衣,小人一时眼拙,没认出大驾,还请女侠莫要见怪。”
少女冷冷道:“我爱穿哪个颜色便哪个颜色,与你何干?”
吴川像是怕封福面上挂不住,赶紧接话,“师叔她老人家一向如此,还请莫怪。”
“无妨无妨,是小人失言。”封福赔笑,“既如此,请二位进城罢。”招呼出两个穿黑衣的家丁,吩咐几句,令引二人入城。
*
城里一片冷意,半个人影不见,只偶或行过一队官兵。
看似繁华大街,往日也应人声鼎沸,笑语欢声,此时却只有一片寂静。两侧商铺皆关了门,望着凄然森森,阴气缭绕。
少女不要那两人牵马,漠然走在最前,看了这城中四处,冷声问道:“这是要到哪去?”
一人恭敬道:“回女侠的话,是去封公子的府上。”
“封公子?哪个封公子?”
吴川道:“师叔忘了,是不死冥凤之称的封丞羽封公子,此次也是风六先下帖要他家传宝物,后来……”
少女冷冷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吴川话说了一半,倒也不恼,又默默跟上。
一行四人默默走着,走不出多远,便看见一处废墟,显然是被火烧过,且就在几日之前。偌大个院子,只剩残垣断壁,掉落的匾额上隐约有悦来两字。
吴川一惊道:“悦来客栈如何竟至如此?”
那家丁开口道:“少侠原来没有听说,此事实是可叹。几天前,众位英雄好不容易打探到风六下落,将他围困在客栈里面,谁晓得那客栈老板张悦来竟是风贼同伙,趁几位大侠不注意,放了火,几人趁着混乱逃了,一时救火不及,客栈便成了这样。”
少女冷笑一声,“胡说八道。”
那家丁看了她一眼,未说话。
吴川连忙解释道:“师叔曾与张前辈有一面之缘,深知他人品。他老人家虽然做生意,但高风亮节,任侠重义,怎么会做出这种事?莫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另一个家丁摇了摇头,“其实一开始众位大侠也都不信,但后来亲眼见着他杀人……”又叹了一声,“这几天进城的英雄,倒也有几位同女侠一般反应,至今都不大信。”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吴川叹道。
那少女一直听着,此时忽然冷冷道,“我不喜寄人篱下。”说罢转身就走。
两个家丁大惊,“女侠请留步。”
少女头也不回。
吴川看来两难,颇不好意思的看了看两人,“师叔就这么个脾气,还请两位小兄包涵。敢问这城中可还有别的客栈?”
两个家丁对视一眼,“少侠言重了,唐总管之前吩咐过,诸位大侠有不愿随我等回府的,可到同福客栈休息。同福客栈也不远,沿这条路再走一会儿就到了。”
另一人道,“只是务必请两位明日到府上来,我家公子有要事相商。”
“多谢,在下记得了。”吴川说罢,便匆匆去追那碧衣少女。
两个家丁又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转身往城门走去。
*
“他们还没回来?”
说话的是个少女,长相甜美,声音清亮,但却一脸焦急,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小院,柴房。
原来住的也是和顺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辈子都不奢望什么轰轰烈烈,血影刀光。
但一群江湖人,走投无路,莫可奈何,打昏主人家,易了妆容,李代桃僵,躲避追查。
此时个个蓬头垢面,无精打采,缩在草堆里,默默无声。
张悦来仰躺在草堆上,面容颓废。他突围时中了黑衣人一掌,此时挨得难过,竭力忍住不哼哼出声。
上官沐换了件主人家的旧衣,坐在角落里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蝶影也穿着最寻常麻布衣裳,打扮的似个小厮,神情眉眼间极有忧急之色,已在屋里不知转了多少圈。
没人应她。
发呆的继续发呆,忍痛的继续忍痛。
其实这本也是一句空问,何须问?那二人自然未曾回来,怕已遭不测。
少女坐下片刻,又跳起来,手中绕着长长鞭子。绕起来,再解开来。
他们已没有多少人。
除过在外打听消息的一个张悦来的部下,和去请风茵雪的余春、项青河,就只剩屋里这几人。
还一个老,一个弱。
面前是局残棋,这方连棋子都无,怎么赢?
蝶影叹了口气。
想半途而废怎么办?
*
同福客栈。
人竟不少,也很热闹,终于有了些江湖的气息。这也或许是这城中唯一有活气的地方。
江湖人意气风发,所谈论的也是围绕那个搅起风云的大盗。
有人叹息,有人感慨,有人慷慨淋漓,有人破口大骂。
吴川去办入住的时候,少女就静静站在一旁听着座中人高谈阔论。她耳力极好,字字句句皆可入耳。
“明日封府,各位都去不去?”
“总觉得这青州城甚是诡异,怎的连个人都没有?”
“嗨!你没听说么?不是说是有鬼的吗?哈哈哈,怕什么怕?骗人的玩意儿罢了……”
“封求败……从来没听说过……”
“能叫丁总管看上的人,总不会差吧?”
“丁老头儿?都是哪辈子的事了,咱还来,就为了门下弟子的求救信号。”
“话说回来,真没想到,那张悦来竟会做这种事。”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不过老子早就觉得那彭无虞不是什么好鸟,还号称什么小司马,同姓司马的一样诡计多端。”
有个姓司马的人便不乐意了:“你说什么呢?姓司马的怎就诡计多端了?”
眼看剑拔弩张,要动起手来,就有人出面相劝,到最后一齐坐下,又一杯酒,泯去恩仇。
少女眉头越皱越紧,手搁在腰间,摩挲着剑柄。
“师叔,刚好还剩两间客房。”吴川显然也听见了那些话,但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他已取下斗笠,头发被风吹的有些凌乱,但面目仍是清秀文雅,不像个习武之人,倒似个文秀书生。
少女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接过门匙,径自上楼。
吴川却也跟在她身后,在她要关门时仍站在门口,温润一笑:“姑娘,可以谈谈么?”
少女默然,没有关门,径自过去,在桌边坐下,沉默的看着吴川关上门走过来。
“姑娘可是认识封求败封大侠?”吴川声音很低,像是放着隔墙有耳。
“不认识。”少女冷淡的摇了摇头,看着他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帮我?”
“在下姓吴名川。”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看见那少女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时两颊现出浅浅酒窝儿,甜美如梦,声音也轻如呓语,“你不该欺我初入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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