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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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话音才落,几人只闻一阵笑声,疏豪爽朗,意气沛然。
原先关紧的小门忽被人打开,缓步走进的那人上官沐却也不陌生,正是客栈的老掌柜。然而此时他已敛尽原来脸上的奉承讨好,天然两道浓眉十分威严,明亮双眼中却又有一种圆润与精明。
勾振眼神一厉,他适才竟未察觉此人气息,也从未留心这人异样,而那小姑娘竟能轻松道出,实在……深不可测。
老掌柜笑声未止,一双眼瞧着蝶影道:“小姑娘眼力倒好,我原以为已经装扮的够好,没想到还是被认了出来。”
橙衣的玉雪少女甜甜一笑,站起身来,“凭蝶影哪里有那么大本事?是姑爷告诉我的,我家姑爷虽然武功比不得张前辈,记性倒还不错,从前曾在京里总店住过一次,说是悦来的餐饭最好,今次来却觉得手艺逊色不少,厨子大叔的相貌又隐隐觉得是在京里见过的,于是就大胆猜了一猜。”她又笑了一声,“再说若不是知道张前辈身份,蝶影也不敢将刚才那些话随便乱讲的。”
“小丫头真是嘴甜心巧。”老掌柜微笑着走近来,蝶影早拉了一把椅子请他坐下,笑容依然甜美。
勾振打从听他姓字,便在脑内搜索有关人士,此时猛然想起一个人来。悦来客栈的老板,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笑面商人——张悦来!
他神色一凛,看那老人威风炯炯,眉宇间有飒然正气,当即起立,口里称呼着行了一礼,“张前辈,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勾官爷,不敢当。”张悦来笑容威严中带着慈蔼,抱拳还了一礼。随即坐下来,看着橙衣少女笑道,“小丫头,老朽倒也有个同你一般年纪的孙女,不过不如你精灵多了。回头到京里来,介绍给你认识,你们或可玩在一处。”
蝶影极乖巧,甜甜一笑,张口便来,“张爷爷,若不嫌弃,蝶影也叫您一声爷爷如何?”
张悦来抚须微笑,“都已经叫上了,我还敢不认你这个孙女吗?”
勾振坐下后低声同上官沐解释张悦来来历,上官沐点一点头,这等江湖奇人,他也有所耳闻,听说张悦来仗义疏豪,是一等一豪侠。然而他之前却从未注意过这唯唯诺诺的老掌柜,看来江湖中能人异士实在太多,最不起眼之人,常是最不容忽视之人,之后要事事留心才是。
项青河一心念着报仇,几人里数他最不在意张悦来身份,急切问道:“敢问前辈,幕后黑手当真是封丞羽吗?”
张悦来脸上的笑容是瞬间冷却的,“不错,正是封丞羽这恶贼!他……”
“掌柜的,不好了!”店小二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一脸惶急。
“怎么了?”张悦来望他一眼,微微皱眉。
店小二喘着气正要开口,几人焦急地注目于他,然此时却忽然有另一个声音响起。
“彭大哥……快不行了……”其声粗噶,悲愤,带着浓重恨意与悲伤。
上官沐等几人都循声看去,只见一个高壮汉子正站在门口,腰上别着两把板斧,一柄长刀。觑着凶恶,神色却悲戚,见众人看来,只直直盯着张悦来,喃喃又说一遍,“张大哥,彭大哥快不行了。”
“余兄弟,你怎么出来了?”张悦来一惊,起身迎上去。
那大汉此时才似注意到众人,极快的扫了一眼,神色悲戚道:“我在外边有一会儿了,彭大哥说,一定要见见……”他看清座中并无那个一身白衫的俊俏公子,神色不由更黯,不再说话。
勾振认得那大汉是谁,但沉默不语。上官沐默不作声旁观事态,蝶影也没说话,只有项青河念着报仇,心急如焚追问,“前辈,封丞羽到底是不是幕后指使?”
那大汉闻言,身子抖了一抖,眼中闪出怒火,望了望青衫少年,“是这恶贼!一切都是他做的!来日我必当生啖其肉,将他剜心去骨!”
他语中有刻骨仇恨,听的上官沐情不自禁打个哆嗦。青衫少年眸中也闪现怒火,“真的是他?!”
大汉点头,目中露出一丝惭意,“恨只恨错信奸贼,险杀好人。”
蝶影慢慢悠悠地叹口气,“这位大哥,先别忙着发表感慨好么?当务之急,是想法子对付封丞羽,可不是在这抱头痛哭。”
那大汉看了她一眼,橙衣裳的小姑娘面无惧色,只笑嘻嘻地看着他,那点神态,像极一个人。他生起的怒火慢慢熄灭,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垂下头去,喊了一声:“张大哥。”又慢慢道,“彭大哥说,想见见他们。”
上官沐等几人通通看向张悦来,其中又以项青河目光最为热切。
“也罢!”张悦来长叹一声,“我带几位去见一个人,若不是这个人,我等到今天恐怕仍旧被蒙在鼓里,冤枉了好人。各位,请吧!”
项青河一听,即刻站起身来,跟着张悦来二人便走。
上官沐和勾振对视一眼,紧接着跟上。
蝶影不紧不慢地又喝了口茶,才站起身来,经过呆立的店小二时笑了笑,“小二,水不够烫,泡不出好茶。记住了么?”
店小二连忙应是,他觉得这姑娘脸上的笑十分可怕,像恶鬼一般,似总在转着什么坏主意。
蝶影笑着走出去了,他还想着最近遇上的倒霉事。看着小姑娘离去时轻快的步伐,他忽地想,不过,虽然恶鬼一样,也还挺好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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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来客栈作为江湖第一金字招牌,也不是浪得虚名。客栈后院极大,除过马厩、厨房、柴房等必要布置之外,还附带一个小小花园,外加几间可做赌博之用的小房间,供住客散心解闷。
蝶影倒还不是第一次来这,先前因不放心她的爱马,牵过来后曾仔细考察过马厩,把那红脸的瘸腿马夫气得面红脖子粗。她瞧了马厩一眼,此时马夫却不在那儿,她那匹玉麒麟似是听到主人脚步,冲着她咴咴叫了声。
蝶影一笑,手指撮在唇边,吹一记响亮口哨。
玉麒麟愈发欢快,昂首嘶鸣,带着一厩的马长嘶。
心事重重的张悦来看了看橙衣少女,又看了看马厩,到底没说什么。其余几人各有心思,也不多话,只上官沐多留心了一眼,那匹马毛色光亮,如雪般白,脖子上却有一小撮红毛,如同火焰。
穿过庭院,张悦来带着几人来了一处小房间,里面堆了许多杂物,但还算干净整洁。张悦来在一面墙上轻轻一推,那面墙便隆隆转开。
张悦来闪身一旁,道一个请字。几人互相望了望,到底推辞几句,最终那大汉当先进去。
一进去,先是向下的台阶,蜿蜒几折,约莫二十来阶后,又出现一条走廊,走廊尽头隐约是扇门,那大汉毫不迟疑地推开门,动作极轻。
于是几人一齐看见一间点了无数蜡烛的密室,室内陈设简单,一人披着被子背对众人坐在床上,一头灰发凌乱披在脑上,背影伛偻。
室内闷热,蝶影不觉以手为扇,微微皱眉。此情此景,最心急的项青河也稍稍怔住,一时不敢开口。
许是听见脚步声,那人回过头来。形容枯槁,双眼凹陷,如被吸干水分的一截枯木。在灯火幽幽暗室之中,如同鬼魅。
上官沐不禁骇然,掉头去看其余几人。只见张悦来微微摇头,脸带叹息。
原本漫不经心的橙衣少女忽地发出一声惊叫,疾步上前,不理会张悦来和那大汉惊呼阻止,从怀里掏出个白色小瓶,倒出三粒殷红丹丸,就要替那人服下。
那人只摆了摆手,苦笑道:“不中用的……姑娘不必浪费你这灵丹妙药了……”声音虚弱,似随时会被微风吹灭的烛火。
蝶影不容他推拒,坚决道:“见死不救非我本分,你一定要服下。”
那人见她意甚坚决,终是接下丸药,咽入口中,“多谢。”再说话时竟有了力气。
蝶影微微一笑,“不必客气。”退后几步,与几人比肩而立。
那大汉见状甚喜,情不自禁握住蝶影肩膀,急声问道:“彭大哥是否还有得救?”
他手劲大,蝶影给他握住,只觉骨头都要碎了几次,没好声气:“救不了,他被吸干精气,回天乏术,凝神丸不过只能护住他心脉一时。”
那大汉颓然松了手,后退两步,跌坐在一张椅子上,双手抱头,不再言语。
“余兄弟不必难过。”床上那人却笑了,“自从被抓,我便早料到有今日,恨只恨不能揭穿封丞羽真正面目,所以迟迟不肯赴死。如今心愿既偿,死而无憾。”
“彭大哥……”那大汉哽咽,抬起头来。
那人却目光平静,竟然微微一笑。
蝶影揉着被握痛的肩膀,望着他道:“抱歉,救不了你。”
“丫头,不必太自责。”张悦来轻轻拍她肩膀,小丫头条件反射地皱了皱眉,到底没有躲开。张悦来又向那人道,“彭兄弟,这是蝶影姑娘,是风少侠的……”
他迟疑地看了看蝶影,蝶影泰然自若地接上去:“他是我家姑爷。”
那人点了点头,刚要说点什么,面上忽现出痛苦之色,那人抓紧了身上棉被,好一会儿才松开手,露出苦笑来,“本来想亲口道歉,看来到底是没了机会。蝶姑娘,烦你转告风少侠,之前的事,都是我等瞎了眼,误信奸贼,以致到今日地步。”
张悦来面有赧色,低声道:“丫头,我们实是——”
蝶影微微皱眉,打断他道:“前辈不必如此,我家姑爷不会在乎这些,当务之急,还是对付封丞羽。前辈可是知道些封丞羽的事情?”
那人轻轻地点了点头,“知道,火局如何布置,众同道如何遇难,幸存的人关在何处,都知道。”他犹带惊惧之色,“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置信。”
蝶影默然,鬼怪之事,世人多不信,只因从未遇见,便当不存在。
项青河眼中忽然闪出光来:“前辈,你刚才说,有幸存的人?”
那人望了他一眼,点头道:“是,封丞羽另有所谋,诸同道未全部遇难。”
青衣少年忽然激动起来:“我大师兄呢?前辈,你既然还活着,可曾见过他?”
“你是……”那人费力认了半天,确信从未见过这少年,面带疑惑。
“我是东华派弟子,名叫项青河,我师兄是阮青湖,前辈你可曾见过他吗?”少年急切地追问,他忽然生了极大希望,这位前辈既然没死,那么师兄,师兄他武功那么高,肯定也不会死的!
“是阮少侠的师弟啊……”那人黯然叹了口气,低下头去。
项青河听他语气,希望一点一点地灭掉,但还是怀着一分希冀,望向他。
灯火下那人枯槁脸上浮出淡淡的一丝怜悯,慢声道:“阮少侠不肯受辱,已自尽了。”
嘭。
青衣少年双腿一软,瘫坐于地。无人劝他,都知这少年此时悲痛,还有什么比刚萌生希望、即刻便破灭来的更摧人心智?
那人长长叹口气,“封贼,实在罪该万死,一场火,害了多少江湖英杰!”
橙衣少女努了努嘴,最终只是瞧着烛火一摇一晃,拉的那人影子一短一长。
那抱着头的大汉忽然抬起头来,神色极度悲愤,“怪我,若那天我沉住气,没有先走,彭大哥你也不会……”
“余兄弟,不是说了吗?不怪你……”那人眼神微滞,“这样更好,不然,可能还有第二个青州、第三个青州……”
“可是……”那大汉瞧着依然自责不已,张悦来又安慰他几句,他神色还是郁郁。
上官沐轻轻咳嗽一声,“几位前辈,现如今我等已知封丞羽为幕后之人,最要紧是知他目的是什么,才好预先谋划。”
张悦来和蝶影都转过头来看他,上官沐面色如旧,只是看着床上那人。
“好——”一字未完,已经剧烈咳嗽,身子剧烈抖动。那人紧紧抓住被子,手上筋脉暴起,手臂枯瘦如柴。
那大汉扑起来扶住他,道:“彭大哥,我来说吧。”
那人喘息半晌,才断续道:“好,余兄弟,你代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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