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忆三年前往事 三
正值此时，却有急件传来。穆琰略略一扫，竟然是国舅，成王后的母家兄弟，那位权倾朝野的大人。前几日，于登车时，突然中风。群医束手无策，当夜殒命。成王诏书，举国服丧三日。
穆琰燃了书信，招来舆司马推测之后朝中格局，主将营帐中的灯一夜未熄。
两日后，凤国又挑起战事，此次虽还是以试探为主，却比以往几次更为激烈。两军各折了百来名将士，才鸣金收兵。
又是两日。成王突然以穆琰为将时间太短为由，派了监军，钳制其行动。
随后不久，再次有急件来报：成王后因兄长过世，伤心过度，于游园时，不慎落水。救起时，早已魂断。成王诏书，再服丧三日。
穆琰深知，情况危急。
后十日，边境两次爆发大战，皆因监军阻挠而败。
五月十七，成王再派寺人，手持金符，以穆琰接连战败为由，要求其暂卸戍边将军一职，即刻返还都城恒泽。
不停歇的，凤军第三次攻边，似是知成军内乱，一鼓作气，久攻不退。穆琰无法，只能恳请宽限几日，待击退凤军，再随寺人前往恒泽。
寺人假意应承，却于晚间饭食中下无毒猛药。
是夜，凤军再次扣边，成军因无将而溃散不止，监军无策，逃。寺人则趁混乱之际，将昏迷中的穆琰装上辎车，欲赶回恒泽。
当时正值五月，铃兰还未过了花期。漫山遍野的白色铃铛，如点点繁星，缀在回程一路，散着凉凉的气息。也是赶巧，穆琰所中之药药性极猛且迅，皆因杂糅了丁香作为药引。草木本就有相生相克之理，恰这丁香最是惧怕铃兰。于是，本该昏睡几日的穆琰为铃兰香气唤醒。
寺人见已无计可施，带不回穆琰，边境又即将失守，怕成王责罚，拍拍屁股，也随了那监军，一同逃了。
穆琰赶回戍边军营已是第二日申时时分，却哪里还有活人。
昨夜成军主将和监军一概失踪，军心早已动摇。别说迎敌，连次像样的反击都未能形成。凤军如入无人之境，杀了个七进七出。两万成国戍边将士死伤惨重，粮草战马武器皆被洗劫一空，余下的不能带走的也都烧了个干净。
穆琰见到的便早已是被战火肆虐，如今满目疮痍，无从辨认的军营。各处躺着、趴着、甚至于永远倒不下的怪异姿势的肢体。地上，草上，粘连不断，流转不动，将干未干的暗红血液。
不过短短一日夜，前几日仍在眼前说笑的战友，已统统不复再见。
一声长啸，昨日情分已是云烟。一记长跪，今日仇恨终成梦魇。
踏破一枚千疮百孔的窄刃，踩碎半壁残破不全的军盔。
只身一人，一弓一剑。
满腔悲愤，全身肝胆。
凤国戍边军营的将士见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幅场景：
来人不闪不避，一张角弓哀鸣阵阵，转眼城墙上就倒下数人。还未等凤军从混乱中抽离，此人又急速逼近，以剑替弓，扑入关门。墨色乱旋，剑气铮錝。不过几个呼吸，关门哨子已全数倒地。
穆琰一挥手中利剑，刚欲坠下的血滴便划破剑刃，直击尘土。仗着力道，牢牢钉在地上，打出一个不深不浅的坑洞，微反着光，如一颗颗打磨圆润的玛瑙。
风声猎猎，倾身向前，再次挺进。也不管鼓点急促，凤军集结成型，只往人堆里冲杀。凤军越聚越多，虽死伤不轻，总有替的来人，而穆琰身上的口子却只多不少。不过半刻，身周蒸腾起的，已是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血雾。即使是黑色的袍子，染了如此多的鲜血，也是掩盖不住墨色下洇出的大片暗色。
终归，这场一个人的厮杀维持不了多久。
结束来的比想象中的快。缠斗中，身后一记破音袭来，本就已露疲态的穆琰接之不下，还未来得及转身探看来人，就已一箭贯胸，被击倒在地。不过是强弩之末，靠着一口怒气硬撑，一旦倒下，万难再爬起。在如浪声般，一波接一波的怒吼中，终于是不甘的闭上了满是红丝的凤目。
……
再次醒来，穆琰看到的不是想象中的阎罗殿。他一瞬间便涌上了狂喜，以为先前那些不过是个造的太过真实的梦境。舆司马还活着，将兵们还活着，甚至于，成王后和国舅也活着。
可惜，意识一旦回归，疼痛也便随之而来。全身上下源源不绝的痛，加上消除不了的虚弱与饥饿感，让穆琰还来不及说服自己一切是梦，就已被无情的拉扯回现实。
“醒了！醒了！快去请凤王！”一旁服侍的宫人见穆琰转醒，急切的对守于门口的寺人喊道。
哼，居然是在凤国么。穆琰自嘲。
凤王来的很快，却在进门前顿了顿，而后放缓脚步，走了进去。
床上的男子实在太像蓠儿，根本无需其他证明，他就能肯定，这是蓠儿的儿子。
可还未等他靠的足够近，就听到穆琰冷冷的开口：“怎么？你是来认亲的？我的，舅舅。”
满是敌意。
他自然是该有敌意的。
姜蓠虽说是他的母亲，却几乎不存在他的记忆里。四岁那年，她就抛家弃子，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即使是在他少的可怜的回忆里，姜蓠也多是一人沉在她的世界中，难得会看他一眼，更不要说如一般母亲那样，哄他睡觉，摇他不哭。她像是一个代表母亲的影子，落在穆琰记忆的深处，不至于使他觉得他是个连母亲都没有的可怜人。
倒是在他身边陪伴了八年的姑姑，更像是个母亲。只是，她的坚持和柔韧也只维持到了十五年前。那年，姜蓠从所有人的生命里消失了，包括她自己的。姑姑知道后，所有的信念都瞬间坍塌，她依然照旧活着，但也只是活着。行尸走肉的人生终归不长久，所以，两年后，她也紧跟姜蓠的脚步，离开了他。那年，他八岁。
有时，他在想，是谁给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取名叫离苑？离苑离苑，竟是应了个离字，生生让他尝尽了分离。又应了个苑音，死死叫他怨恨至今。
若不是姜蓠，他便不会来这世上吃这种苦。若不是姜蓠，姑姑也不会在侯府中凄惨凋零！若不是姜蓠，他也不会生出这样一张脸，阴柔至极，不男不女！而他的父亲，也不会被同僚耻笑，可能就会多瞧看他一眼，不至于对他不屑一顾！
更别说那些从小听到大的风言风语，那个男人，那个国家，那个害他永远抬不起头来的母亲！
他难道不该恨么？
连带着的，穆琰也对凤国充满敌意。
因姜蓠的离开便是为了凤国，而她迟迟未归，最后香消玉殒，这种种都是因了凤国而起。
再加上，舆司马！
穆琰的童年在八岁后就彻底失去了颜色，即便是十三岁那年谎报了年龄从军，也因着瘦弱和那张酷似女人的脸，受尽了刁难。舆司马便是那年走进了他的生命，给他之后的八年间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是穆琰缺失的父爱，循循善诱的师长，过命的袍泽，坚实的领路人。三年桂花醉之约还似在昨日，如今，却已天人永隔。
这一切，还是凤国。他怎能不恨！怎能没有敌意！
“你，似乎对一些事有误解。蓠儿她，并不是你所想的那种人。”
凤王姜娺缓缓开口，也不管穆琰想不想听，自顾自的叙述一段他所知的往事。
沉默良久，穆琰轻嘲：“你当我会信？”
姜娺：“信不信由你。”
几日后，穆琰伤势稍稳，凤王将一枚玉牌交予他：“若是你想通了，就拿着它来凤国，来看看你的母亲，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随后便安排了人将他送出成凤边境，使了计让成国将兵寻到，顺利的回了恒泽，领罚。
***
“原来是他！”
穆琰眯着眼，回想三年前即将启程回成国的片段。
这才忆起，那时凤王姜娺身边最靠近的有两人。一人是自己最小的舅舅姜晏，另外一人，虚低着头站于姜娺身后。看不清样貌，却始终有股视线，透过姜娺，落在自己的身上。穆琰当时并未在意，毕竟自己是敌国将领，手上沾了不少鲜血，凤国将士有些异样情绪再正常不过。
如今想来，他应该就是那个王锐，那个侍卫统领。凤王亲自将玉牌交给自己时，他就在一旁，凭他这么近的距离，要看清实在容易。难怪即使易了容，他还是能轻松辨认出自己来，原来他认的是那块牌子。
穆琰半勾唇角：他倒是能忍，为等自己苦守戍边三年。对胞弟够重情义，可惜，藏头露尾，手段说不上高明，更是为私仇拖了一帮弟兄下水，不算个真男人。自然也不够格当自己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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