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柳暗花明 1

　　夏川面色有些憔悴，但是眼神冷厉。他搜寻着云错，像猎人般眼神敏锐。这一霎时的注目，两人皆感到了对方身上的防备和一抹不易察觉的敌意……

　　很高峻的男子，棉灰衬衣，面容清冷，颇有几分深沉的内涵。眉宇间掩不去浓重的疲惫，步子不惊轻尘。

　　年华老去，风华稍减。可是多年宦海沉浮练就的处变不惊冠了一份华贵的气度。鬓发染霜，纹路精雕细刻，却不减引人注目的魅力。

　　一抬首的对望，彼此已经认出。夏川听到自己的心跳，有力地跳动着。胸腔跟着起伏不定，可是脸色照常。每一步都艰难异常。勉力定了定神，却不知从何说起。

　　卸得下尊严，只为求一份幸福？可是这幸福若是伤人三分，又自伤七分，还值不值得？

　　气氛太过尴尬，两人都不曾开口。在他身旁站定，夏川感觉到身边人强大的气场。越是这样的场面，却越是能让剧烈跳动的心平静下来。

　　云向南一根接一根抽烟，在初秋微凉的晚风中徐徐吐纳。烟草的微微辛辣的刺激反而让人平静下来。暮色涂抹在两人身上，有一瞬的错觉，似乎时间就此静止。

　　夏川不知怎样打破这样一份玻璃罩下伪装的宁静，只好站在他身边，目光邈远地盯着西天垂落的晚霞。温煦的光华一点点陨落，带走了属于一日的期待。剩下的，便是永夜漫长的等候和期许。

　　似乎也在考虑事态，云向南同样一言不发。眉间深锁，刻画了关于迟暮的一些思量。怅望着西天温婉中带着残忍的苍凉。像在注视着年华的流逝，一丝丝抽离了红晕的苍白，就像红颜诀别风华，归于颓唐的宿命。真的老了，人生只剩下这般荒凉的一片晚云，最后一点点褪色，然后……归于沉寂。

　　他的生命不是只有云错一个延续，可是归根结底，亏欠得最多的便是这对早年抛却的母子。为人父母的感慨，他深深了解，他怎能不知叶翠芬的旧恨。可是，错已犯下，想要悔改也是徒劳。唯一能做的便是期许云错幸福，唯一能偿还的便是供养他的幸福。

　　原来云错这个名字，是这个意思。云向南苦笑，有些事冥冥中注定。

　　许久许久，西空微黑，夜风渐凉，云向南和夏川化成两尊雕像。

　　一尊雕像陡然开口，声音低沉，“你是夏川？”

　　果然是这样的声调，和自己所想一丝不差。夏川听着耳畔淌过的威严而不失风度的声线，微微颔首，紧了紧喉，有些沙哑的单音节，“是”。

　　“我是云错的父亲。”云向南仍旧看着渺茫得只剩轮廓的远方。最后一根烟蒂，顺手投向一边的垃圾桶，转过脸注目着夏川。

　　烟草的味道愈加浓郁，扑上鼻尖的时候夏川长眉淡然，微微颔首，“你好”。声调波澜不惊。

　　许是隔着微茫的夜色也看清了面前男子的眼神，云向南一抬手，拂去脸上几丝疲惫，声音里毫不掩饰无奈。

　　“你们有什么打算？”开门见山的意思。

　　夏川分明听不到敌意，一时微怔。唯一做过的正式的许诺是跪在云错母亲面前的誓言，可是论及未来，哪敢有什么奢望。他们，从来都是挣扎在追寻幸福的途中。敏感而脆弱，却都装得冷漠而残酷。终于卸下面具，终于温情相对，也终于等来了重重阻隔……

　　“我们暂时没有打算。”夏川如实相告，声音里有些微凉的颤抖。的确，总是纠结不已，总在疲于奔命，似乎没有机会考虑一下未来。因为心中早已给未来刻画出了轮廓——幸福中永难排解痛。

　　“没有打算？”云向南皱了皱眉，“没有打算就要来说服我？”

　　夏川眸子中的寒光锐减，真诚地注目着面前威严的男子。有一秒的错觉，他的感觉，如同父亲。

　　“我想照顾他一辈子，就要先得到他和他家人的许可。就是这样。”

　　云向南一挑眉，眼眸中竟然迸发出一丝丝笑意。“很有意思。”不知怎的，一股子轻松的情绪慢慢淡化开去……

　　夏川低下头去，两人又陷入了沉默。这沉默未达到水底，却已浮出水面，“进去看看他吧。”

　　夏川一个错愕抬头，薄唇不可避免的微启。借着昏暗的掩饰，旁人看不到他此刻面上的惊讶神色。他以为，这一次败了，却不料绝处逢生。

　　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夏川跟在云向南身后，心中默默冥想。

　　“睡了一天了，也该醒了。”云向南神色复杂看着病榻上孱弱的儿子，语气温柔起来。刚要叫醒云错，夏川制止了。云向南有待欣赏地转头，却看到夏川一脸疼惜的神情。

　　“年轻人，有些坎坷也是好事。”云向南点了点头，信步走了出去。临行还不忘带住门。

　　夏川脑子里哪还装得下其他，坐在床边，执起云错细弱的手腕。

　　终究还是被惊醒了，云错睁眼的一瞬神色复杂，千变万化。以为是梦境，可是手心的温度却又如此真实。心心念念执着了许久的目的，不就为了他？

　　夏川同样一脸痛惜，连眼神都温柔得比得上秋波。

　　“你怎么来了？”云错惊喜得大叫，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得怕人。似乎用尽了力气，喊出之后颓然往后倒。

　　夏川一惊，猛然抱住云错，不自禁鼻尖酸楚。怀里的人虚弱不已，触摸到的每个地方都是骨感。

　　“怎么都不知道要好好照顾自己……”夏川在他耳畔轻轻絮语，坚实有力的双手温柔得抚摸着瘦弱的云错。

　　忽然肩头温热的触感一点点濡湿情绪，夏川舒开怀抱，看着云错无声地流泪。怀中绵软的身体似乎早已被抽空力气，依偎在他的肩头，带着信任和依赖。

　　那么倔强的孩子，从不轻易说出痛苦，可这几滴珍贵的泪水，让夏川心疼到绝望。他不敢在他面前显出软弱，他生生抑住即将涌动的泪水。夏川不能流泪，也不敢。许多痛，难以言表。许多伤，经不起触摸。越是爱得深，越是伤得重。所有不可能的悖论在爱情里完全成立。

　　眼下泪湿成起点，往下，温柔一片。薄唇触上云错苍白的唇瓣，滋味是苦涩的。纠缠了许久，只是简单的唇舌纠缠，云错已感似乎全身沉浸在温煦的水中，那般安全感陡生。这个怀抱，比父亲更坚实。这个怀抱，是想占尽此生的私心和偏爱，牢牢占据，不愿放手。

　　这份情感，两人憔悴，三人疲惫。可是于他们，没有不坚持的理由。

　　叶翠芬进来看到的场景是云错偎依在夏川肩头，沉沉酣睡。一时错愕里，眼神飘忽。而那个最不想看到的年轻男人无比温柔地抚着云错的臂弯，眼神专注于怀中的人，连叶翠芬推门进来也没有发觉。

　　走到近前，夏川抬头，脸上多少有些尴尬的神色。叶翠芬刚想发作，却瞥到病床一旁的桌子上半碗冷掉的鱼粥。不由得松了口气。

　　病也为他，愈也为他。明明怨怪，却怎么也恨不起来。这许多年来，她也多么希望有人可以疼惜云错，疼到骨子里。可是这人的身份却可能给云错带来更大的伤害。想到深处，愈加不敢想。

　　她居然也开始怀疑她的坚守，是不是这两个孩子比想象中要认真？

　　空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这鸡汤你喝了吧。”顺手摆在粥碗边上，叶翠芬头也不回离开了。

　　夏川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待回过神来，满室空寂……

　　夏川沉浸在臂膀酸麻的状态里，唇边却漾起一抹清淡的笑意。冥思，默想，也许事情有转机了。

　　他开始不可避免憧憬未来的美好。任何一丝一毫的幸福都来之不易，任何柳暗花明的转机都让人喜不自胜。因为，那是眷顾。

　　因为懂得，所以原谅。

　　风华正茂时刻总是最敢想象。如果夏川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必然不敢再有这样乐观的憧憬了。可是，还有下次么？

　　怀着同样的情感，他们都只为云错。可是，他们却是屹立在两山崖头，注定对峙的身份。本不应是如此冲突，本不应该如此决绝，却还是这样的结果。他没有想到叶翠芬可以这样不顾一切，这样拼尽全力。没有人问过云错的感受，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认定云错应该得到的幸福。叶翠芬是，他也是。当夏川真正明白过来时，云错已经遥不可及。那么这一次的选择权就全都交给云错吧。

　　他连分开的一面都没有见到，他连诀别的权利都被剥夺。可是他没有追。追，还有意义么？不被祝福的感情，注定没有美满的结局。

　　见到周琦的时候，眼神中竟有了愤恨。一贯冷漠，对谁都没有过多的好感抑或厌恶。他习惯这样的人生方式，天生一股疏离。可是此刻眼神中竟然撩拨起几分突兀的情绪，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控。

　　周琦白衣如雪，衬得肌肤益发苍白。频频消失的云错，空着的座位，她已知道事不可转。任他恨吧，他此刻的心境就如同当初的她。

　　她付以手段，为了一段不忍割舍的感情。可是夏川毕竟不同于她。

　　没有其他反应，他只是更加疏淡，冷冷的上课下课，冷冷的穿行于人流如潮的校园，像带着一股漠北的风，不用眼神便让人觉察到一身寒意。似乎，秋凉了。

　　沉默中他仍没有爆发，只是瘦了，瘦得很清癯。以往风华如他，不需高标的装束，天然一段气质。可是近来，棉灰衬衣都灰败了。下巴上青青一片，眉宇间满是忧伤。可他还是不去争。

　　怎么争？他冒不起险，若这样他的云错可以安然，他便放手。避风的港湾错过了就不再，可总也比造成终身的悔恨要好，权衡之下，他宁愿自己形销骨立。

　　周琦终于忍不下去。

　　“夏老师！”她叫住他。

　　“什么事？”夏川回身，语调没有一丝起伏。

　　“我有些问题想请教你，可不可以去办公室？”周琦眼下的一片青黛刺痛了夏川的眼。

　　没有回答，他应是默许了。跟在他身后，注视他高大英挺的背影，周琦下意识想起云错。这个肩膀的归属，应是云错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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