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建安二十六年，北齐三十万大军大举进攻南赵北境，镇北将军用了半年的时间平定战乱。

　　然，战事刚停，他妻子的母族，南赵第一大世家，权势滔天、功高震主的夏侯王兴兵造反，北境十万军队在抵御外敌时已折损过半，被自己的国人，夏侯王军轻而易举地歼灭。

　　身为主帅的他，被最信任的副将背叛，乱箭穿心，死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北城。

　　在他死后，夏侯王军挥师南下，攻打京城，皇次子豫王与其勾结，里应外合，欲图逼宫。彼时，太子已被贬为庶人，皇五子怀王已死，老皇帝身边唯一能用得上的皇子，只有那个儒雅恬淡、与世无争的皇四子惠王，楚子琛。

　　超乎所有人想象，那位默默无争的皇子居然有那么大的能耐，短短一月内，运筹帷幄，扭转乾坤，平定内乱，缉拿反贼夏侯王。

　　夏侯父子谋反罪名坐实，满门抄斩，一夕之间，屹立于南赵国数百年的大世家夏侯氏彻底倾颓。

　　他的孤魂寻回京都的时候，看见的是豫王、他的岳丈、大舅子以及夏侯全族百余人的头颅被悬挂于城楼之上。那是老皇帝亲自下的旨，以此警示后人，谋反的下场。

　　老皇帝尚且没有绝情到赶尽杀绝的地步，没有牵连齐阳长公主，同时，为安抚军心，给战死沙场的镇北将军，他的遗孀静阳郡主一份殊荣，封了护国夫人。

　　然，他亲眼看到齐阳长公主在夫君和儿子的尸首前自刎，他当时顾不了那么多，只能拼命求长公主不要自寻短见，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小曦，她若也死了，小曦该怎么办。

　　可是，没人能听得到他说话。

　　他疯了般的去找小曦，他怕她承受不住家族覆灭、失去亲人的打击，也随母亲而去。他想要她好好活着。

　　他把她常去的几个府邸翻遍了也没能找到她的人，把整个京城翻过来了，也寻不到她的影子。他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听到市民都在讨论，救人民于水火之中的惠王殿下马上就要登基了。

　　陛下病重，下了两道圣旨，一是禅位于惠王，二是封护国夫人夏侯氏为后，封后大典与新帝即位大典同时举行。

　　举国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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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阳长公主母女离开后，霍祁独自一人锁在书房里，拒见任何人，一夜未眠。

　　直到翌日，有人来禀，静阳郡主来了，他整个人才像活了过来，甚至顾不上整理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箭步往前厅走。

　　他用了整整一夜，才想通了当年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现在他都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世上怎会有如此匪夷所思的事，让时光重来一回。

　　再说夏侯曦，是千般万般不乐意来这一趟，昨日一事已成了她的心理阴影。

　　今日一早母亲第一次差人把她叫醒，匆匆用了早膳，便让她给霍府送东西来，还必须让她亲眼见到霍祁，确保他身体无事才能走。

　　大厅内，夏侯曦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宝贝鞭子，心道他若再敢动手动脚，她一定不客气。

　　站一边的知夏瞧见郡主方才的小动作，不由偷偷笑了声。

　　听到匆匆行来的脚步声，夏侯曦循声望去，见霍祁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脚步十分轻快，看上去好像有点……迫不及待。

　　目光往上移，才发现那张她从小就垂涎的俊脸此刻竟比昨日还憔悴，眸子泛有淡淡的血丝，疲倦之色显而易见，可是在与她相视的那瞬，他整个人似乎被外头的朝阳给照亮起来。

　　夏侯曦心中不由咯噔一下，手也不自觉握紧了鞭子，她莫名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霍祁看她的眼神与从前不同了——完全不同。

　　以前，他的目光冷冽得让人悚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完全就是个冷冰冰的铁人，尤其对她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敌意，母亲总说是她想多了，若真对她有敌意，当初何必救她。

　　当年夏侯曦才九岁，“不慎”掉入深井，若不是霍祁恰好经过并且出手相救，她早就没有活命了。事实上，只有夏侯曦知道，当时霍祁是多么不情愿救她，好像做了极其痛苦的思想挣扎，才肯愿意下去救她，即便救她上来后，也只是把她丢在井口边，一言不发地就走了。

　　从那时候起，夏侯曦就不敢再招惹他了。

　　但是，她越来越讨厌他，即便他真的救了她一命。

　　可是昨日，以及现在……霍祁看着她，似乎不再是以前或冷漠或厌恶的样子，反而是一种……她形容不上来的感觉，所以她才说……霍祁疯了，真的疯了！难道他被那个所有太医都不认识的奇毒给毒傻了？他不记得他以前是有多讨厌她了麽！

　　经过昨一夜的深思，霍祁已经接受了现在她还不是他妻子这一事实，不会再像昨日失控之下冒犯了她，在她三尺之外站定，行了个妥当的揖礼，再抬起首时，脸上禁不住绽开笑意，毫不避讳地看着她，叫了个她能够接受的称呼：“郡主。”

　　“……”夏侯曦愣了愣，他……他又在笑了？他不是从来不会笑的麽？至少三年前她离开京都的时候，他也还是那个冷峻高傲的，让她十分讨厌的样子。

　　小时候，陛下曾跟她开过这么个玩笑：“朕有生之年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看见霍卿的笑颜，只不过，这就跟让你父亲纳妾一样难。”

　　这就难免要勾起对于夏侯曦而言不那么愉快的回忆。

　　曾经心思单纯的她，为博陛下爱将一笑，不知道做了多少蠢事。

　　他笑起来多好看啊……这个意识冲进大脑的第一瞬间，就被夏侯曦强行剪断了，默默收回了按在鞭子上的手，指了指被她带过来的那个食盒，说：“喏，我母亲让我带来的。”

　　这是她母亲寅时便起来精心准备了几个时辰的药膳，一早便让她送过来。夏侯曦又一次怀疑，霍祁究竟是不是她失散多年的哥哥……不，绝不是。她才没有这么讨人厌的哥哥。

　　霍祁看了眼那个做工精巧的紫檀木盒，一股暖意流入心中，齐阳长公主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真心待他的人。他笑了笑，道：“请代我向长公主转达谢意。”

　　“告辞了。”夏侯曦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东西送到她也算完成母亲交代的任务……要命的是，母亲说接下来数月她都要亲自给他送药膳来，直到他调理好身子为止……刚转身准备离开的夏侯曦突然又回过头来，语气硬帮帮地说道：“霍将军府中难道没有厨子麽？”

　　“……”霍祁皱了皱眉，不知她所言何意，“自然是有的。”

　　“那就劳烦将军自己去跟我母亲说，不必日日送药膳来了，叫府中的厨子做就好了，不然要他们来干什么，我母亲乃千金之躯，哪能日日寅时起来给你做药膳……而且我看将军的身体已经好了，着实不需要这些。”

　　夏侯曦这番话说得一点儿都不客气。

　　“……”

　　霍祁听出来了……她这是不愿意天天给他送来。他努力地在脑中搜索前世的记忆，心中懊悔不堪，真是恨不得把过去的自己狠揍一顿解气。

　　小的时候，小曦很喜欢他，总跟在他的身后，“霍哥哥”“霍哥哥”地叫，声音软糯糯，可爱极了。她缠着他让他教她骑马射箭，跟他学武功，无论他的态度多么冷漠不近人情，他表现得多讨厌她，她都不在意。

　　她初到京城那会儿，皇后和良妃都刻意让自己的儿子与她亲近，有意结亲，可是她偏偏不喜欢与自己有血缘之亲的两位表兄，皇帝让她跟几位皇子一起读书学习，她就趁着老师不注意偷偷跑去找他玩儿……尽管，他从来不搭理她。

　　有次，他无意中听到她与齐阳长公主的对话，小姑娘特别委屈地问母亲，霍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曦儿啊？长公主抚着她的头发反问她，曦儿为什么喜欢霍哥哥。她说，因为母亲喜欢他，所以曦儿也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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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怪他对夏侯家的怨恨太深，因为她也姓夏侯，他第一次见她便带了偏见，无论她做了什么，那种与生俱来的偏见和仇恨只会增不会减。

　　所以，那年，他恰巧经过御花园，亲眼看到有人将她推下水井，甚至有过见死不救的念头。他想，她死在京城，死在皇宫，她那宠她如命的父亲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可是，他又想到了待他胜似亲子的长公主，她是夏侯家的女儿，又何尝不是长公主的女儿。除此之外，他又格外贪恋她对他的依赖和喜欢，他不想她死。最终他跳下去把人救了上来，当时是冬天，若是再晚会儿她不是被淹死也要被冻死，可是他把人救上来后一声不吭的就走了，不顾她的哭求也不再管她的死活。

　　她一路哭着跑去宣室殿，跟陛下告状是有人要害她，那个人是章家大小姐的婢女。事关章家，没有人证物证单凭她一面之词无法定罪，她就把他搬出来，说他亲眼所见，还是他救的她。

　　陛下传他过去问话，当时的他冷冷地说，是郡主自己不慎坠井，何必冤枉好人。

　　他迄今忘不了，当时夏侯曦看他的目光，难过，冷硬，绝望。

　　次日她便离开京城，回了她的家乡。临走前，她带人闯进他的府邸砸碎所有值钱的物品，拆了他家的门，还给他留了一张字条，上边写着满满的咒他不得好死的话……那张纸条，他还存放在书房。

　　最后他还真的，不得好死。

　　如今，她不待见他，也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霍祁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懊悔中，当然，夏侯曦并不知情。

　　“……郡主留步。”

　　在夏侯曦转身要走的时候，霍祁出声叫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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