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百草阁
永平元年，新帝登基，百废俱兴。
年号永平，当时是希望天下永远太平。
洛城的夏天来得很早，四月才刚刚过半已是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百草阁的新址位于洛城正中心的闹市里，那是幢七层高阁，水磨群墙下头的大石台矶，凿成各式各样中草药的纹样，再看门窗，全是精细雕琢的新式花样，大门前满眼都是喜气洋洋的装饰，正静候开张吉时。
百草阁在先帝的时代还只是洛城的一间存货颇多的大药房，三年前战争爆发，随之而来的是持续的干旱和大面积的瘟疫传播，阁主盛潮生不但没有关门跑路，而是倾其所有救助天下百姓，更是联合天下名医不分昼夜制作出便于携带的药丸投至战区，为北方边境受伤受寒的军队带来巨大帮助。
百草阁名扬天下，新帝登基后特意为其在洛城中心盖起一座高阁作为嘉奖。
盛潮生的独生女盛嫣正坐在镜前细细描着眉，她的动作很慢，同她的性子一样，一笔一笔仔细勾画着眉峰，然后在收尾处缓慢一拉。
镜中穿着淡粉色绸缎衣裙的盛嫣面若桃花，其实她平日里光是素颜就广受称赞了，可这日还是盛装打扮了一番，毕竟是百草阁重新开张的大日子，全天下有点名气的大夫和药师几乎全要来捧场道贺，盛潮生还说要借此机会在青年才俊中为宝贝女儿相一位如意郎君。
可盛嫣早已心有所属，对方是江安城平安谷年轻的谷主景安。
战乱时期景安来过洛城找百草阁讨药材，江安城那边山多路险，倒是没怎么被战事波及，只是陆续涌入不少逃难的人。当时民间让景泰来出山的呼声很高，可最终去到洛城的是他儿子景安。
江湖上的人还是听说过不少小景玩世不恭的轶事，瞬间都失望了。
可景安平静地说，最近平安谷收治了批感染疫病的难民，家中老爷子也被感染了，他这次是来百草阁讨点药材的。
然后面不改色地一口气报出了十几味稀有药材，把阁主盛潮生吓得倒吸几口冷气，却也让竹帘后头偷偷看热闹的盛嫣心跳不已。
事后盛嫣找人打听，景公子至今独身一人，尚未婚娶。
后来他又来过两次洛城，都是受百草阁邀请协助治疗难民，他没推脱，依旧孤身前来，却又说要批药材，战乱时期这样的要求让百草阁的人都挺不爽，可他医术精湛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便也只得将药材如数给他。闲聊中再次问到谷主景泰来的时候，他却说老爷子已经去世，因为之前染上的瘟疫，说话时语气依旧平静。
幸运的是，他摆出一丝笑容补充说，江安城的疫情已经控制住了。
正在添茶的盛嫣手抖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洒了景安一身。他连忙站起来问她烫着没，让她赶紧去处理一下。
阁主赔笑，嫣儿年纪小，还望景公子不要介意。
景安朝她笑道，那盛小姐赶紧去敷些膏药吧。
他对着盛嫣说这话时表情很轻松，语气中有些关心更多的却是客套，她低着头涨红了脸根本不知如何作答。明明是自己毛手毛脚，却反倒让他来安慰，盛嫣的心跳得更快了。
“客人们都到了，”丫鬟茱萸站在闺房门口朝她说，“阁主让小姐赶紧出来！”
“恩。”盛嫣有些慌神，赶紧掐断脑中所想，又看了眼镜中的自己，慢慢起身。
*** ***
天刚微微亮，景安到了洛城，马不停蹄去了趟城郊竹林那间“清心庐”。
如今整个洛城的人都知道这里住了个爱下棋的疯子，打仗的那几年这疯子不知躲哪儿去了，等天下太平之后又钻出来继续四处撒泼打滚拉人下棋，也是够奇怪的。
草庐似乎是战后重新修葺过的，屋外景安之前帮他搭的竹围栏也早就不知去向，破着洞的木门敞开，景安走进去一眼就看见正蜷缩在一张小床上打盹儿的晏郁声。
三年间，他的头发已经全白，脸上的沟沟壑壑更加深刻了，右腿扭出个奇怪的角度让景安怀疑他这条腿在战时曾受过伤，眼前这番萧条落魄的景象是个人都猜不出这人还不到五十岁，而且还曾是风光一时官至二品的户部尚书。
晏郁声睡得很浅，听到动静立刻警惕地睁开眼睛，有些神经质般盯着来人打量起来，见进屋的是景安，他像个孩童一样连蹦带跳凑到他身边，嘴里又嚷嚷着下棋下棋下棋。
“小景大夫？”
“小景大夫，你怎么变得不爱笑了？”
“小景大夫，我闺女来了吗？”他追问。
“......”
景安沉默。
对于这个话题，景安已经不同于三年前，那时候时一想到下落不明的晏晏就难过的要命，在知道自己是害死她的凶手后更是生不如死。可如今却只有心底隐隐的酸涩，这五年间他所珍视的人接连弃他而去，他却要作为平安谷的谷主独当一面，因为掩饰的久了，自然而然地，他的喜怒哀乐不再形于色。
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拉开棋盘，可小老头立刻从他手里夺过棋子在怀中捂紧了，“你走！不要打我家的主意！这些钱是留给我闺女出嫁用的！你不要害她！”
晏郁声又发病了，景安站在破败的草庐中简直束手无策。
春日洛城多雨，景安便帮他修了草庐的顶盖，又去集市添置了些日常生活必需的物件送了过去，想起今日来洛城是要去百草阁道贺，这才急急忙忙朝城中赶去。
城中热闹又安稳，光是在街边走就能断断续续听见茶馆中说书先生绘声绘色讲述着皇帝李澹从南下避难的马车中跃下，大步走进军帐命大将军宇文宙给他两百精兵亲自向北退敌的那段佳话。
乱世出英雄，的确是一段佳话，如今就连街头巷尾刚会说话的小孩都知道这个年轻皇帝击退敌人保住国土的壮举。
去年先帝病重，炎国之乱刚好平定，在外征战两年有余的李澹带着炎国战俘和几百车战利品从北边气势汹汹回了京城夺太子之位，而那些李庚李易李缩头乌龟什么的，在这个横空出世嚣张到不要命的皇子面前，也都成了浮云一般。
李澹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废了瑞王李易的爵位，表面把他打发至容城行宫，实为终生软禁。天下都知道李易对他的威胁最大，若不是炎国闹了这么个乱子，他早就当上太子也没李澹什么事了。李澹登基后第二件事是问责蒋家的镇远军，可蒋忠因为全面溃败于边境上自杀谢罪，他那一家子早就逃得不知所踪，也便作罢。
大家都觉得李澹是个狠角色，可老百姓们却很是支持，毕竟这位狠角色能保国土安宁。
虽然景安对这个李澹完全没有印象，却依旧佩服他的勇气，而且听说这人很讲策略，并非莽撞应敌，甚至还从宫里带出了一小支医疗队随行保证军队在严寒之地的战斗力，不服不行。
想着想着已经来到百草阁大门前，老远就看到一脸喜色的阁主盛潮生。
在景安眼里，盛潮生和李澹一样，都是乱世里的英雄，所以当初他天下广招名医救国救民的时候景安不假思索响应了，只是家中老爷子突然染了病重，只得狮子大开口索要些稀有药材，不过盛阁主并没有同他过不去，还提前半月就将请柬送至平安谷，请谷主景安务必赏脸捧场。
“来啦小景！”盛潮生见他赶紧迎上来寒暄，“一路上可都顺利？快进来快进来，今日来的都是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不必拘束！”
景安客气地道了喜又送上礼金，盛潮生还要招呼其他客人，他便独自进了阁中四处溜达。
已经快到中午，叽叽喳喳到处是人，相熟的瞧见景安来了还凑过去你一言我一语的寒暄，可能是因为早上见了晏郁声让他并不太想说话，便东躲西闪来到了僻静的后院，在一个拐角处同反向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一阵清香飘过，那人踉踉跄跄眼看就要跌倒，景安眼疾手快扶住，这才看清是盛潮生的女儿，便立刻松了手道歉。
盛嫣看清来人，马上埋下头支支吾吾起来，景安觉得有点好笑又有些尴尬。
好笑的是这小姑娘简直太害羞，尴尬的是毕竟人是主人家的女儿，这么撞了个满怀还是挺失礼的。
盛嫣并没有走掉的意思，只是低头呆立着，似乎是等他先走，可景安估摸着再往里就是盛家的私人地盘，也不好继续朝前走了。他想了想，只得向盛嫣再次道贺，祝百草阁生意兴隆。景安正说着，盛嫣突然撒腿跑开，留他站在那儿摸不着头脑了。
盛嫣的羞涩和她眼底透出那一点点期待景安都看到了，他叹了口气，转身朝大厅的方向走去。
*** ***
“今日诸位亲朋好友能来为百草阁开张捧场盛某感激至极！我向全天下保证，今后百草阁依旧秉承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风格，不论王侯将相还是平民百姓，我百草阁一定出手相救！ 还望朋友们多多支持啊！”
盛潮生说完，周围响起一片叫好声，这时突然有人问，“盛阁主，今日百草阁开张，门口的匾额怎么不见了？好生奇怪！”
“是啊是啊，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没挂上？不会是忘了吧？”疑问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盛潮生微微一笑，似乎知道有人会问此问题，清了嗓子将音调拔高了些，“各位都知道，此处是新帝登基后对我百草阁在战时所作所为的嘉奖，当然这块匾额，也是由皇上亲笔所提。”
“哇！百草阁这下厉害了！”
顿时赞叹声不绝于耳，盛潮生微笑着继续，“皇上得知百草阁今日重新开张，还特地派了逸慈大人亲自将此匾额送至，这会儿应该要到了。”
众人惊呆，这年头没人不知道逸慈的故事。
当初逸慈还是宫中一个无名小医女，跟着李澹的队伍去了前线，驻扎在西北边塞重镇宿金，为战时军队中伤员的治疗出了很多力。更加传奇的是，逸慈身为女子身手不错，曾在李澹涉险进入炎国国境内谈判时为他挡下暗箭，李澹登基后破例赐她“逸慈”的封号并留在太医院做官，虽不是御医，但地位和御医平起平坐甚至更高。
人们听着故事揣摩着圣意，逸是她潇洒的外在，慈则是她善良的内心。
人们继续浮想联翩，皇上一定是喜欢逸慈的。
门外突然响起马匹停下的声音，众人纷纷垫起脚尖朝外看个究竟，只见两名差役搬着一块硕大的镶金木匾正朝里走，后头随之而来的是个身姿小巧挺拔的姑娘。
景安跟着众人望去，只想随意看看，却在视线聚焦的那瞬间呆住。
心中深不见底的某处，本早已经黯淡无光，却在这个瞬间泛起了一丝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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