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8京州妾
马夫常年为燕氏赶车,人再不机敏,也锻炼出来了几分通透。
他自觉勒了马,待燕唐与奚静观下了车,立时驱着马儿隐没在了到了前头的巷子里。
黛瓦檐头下,那少年一身月白衣裳,额下眉上一点黑痣,颈儿上用红绳串着个护身符,就露在衣领外头,不是奚昭还能是谁?
燕唐摇头失笑,“萧夫人说你与同窗一起外出游学,学的什么稀罕书,怎么学到挹水庭来了?”
奚昭自知犯了大错无脸见人,抖着舌头讨饶:
“阿姐,绕过我这一回罢。”
奚静观见他如此,心间怒火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气得如玉的脸上飘起薄红。
“奚昭,你举止如此无状,真是枉为奚氏子孙。”
“那么大火气做什么,气坏了身子怪不值当。”
燕唐将这话听在耳里,觑了眼奚静观的脸色,忙劝哄道:“他或许只是求学归来顺道到此处听个曲儿。”
燕唐说着,又向地上的人一瞥。
不看还好,一眼瞧仔细了,他也不禁有些微愣。
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在奚昭脸上分外显眼。
挹水庭中爱打人巴掌的,只有那老鸨文金秀。
燕唐向侧目望望挹水庭,慨道:“光天化日的,昭郎君真是好大的胆子。”
奚静观目光沉沉,轻声质问道:“不知礼数,欺瞒父母。夫子教的圣贤书,你都给读到哪里去了?”
奚昭心神还未定下,嘴里只有一句话儿颠来倒去地说:
“阿姐,我万万不敢了。”
奚静观勾起唇角,“你倒说说,这种地方有什么好学的?”
燕唐怔然片刻,心知不妙,忙悄悄挪了挪脚跟,向旁边退了一点,生怕引火烧身,被祸事殃及。
“丢人现眼的家伙。”奚静观袖中的手腕动了一动,到底也没扬起来。
燕唐也道:“奚公若是知晓,定当提刀砍你。”
这话倒将奚昭给点醒了,他猛地一个激灵,从方才的混沌中陡然回神,脸上仓惶之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骇然与惊惧。
他低头搓了把脸,眼中沁出点泪花出来,拽住奚静观的衣袖,连声道:
“阿姐,你便饶了我这一回,我指天起誓,万没有下次了。”
奚昭慌不择言地说着,右手已经高举起来。
“大丈夫敢做敢当,你又不是懵懂无知的三岁孩童,既然胆敢做出这等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事来,准是经过深思熟虑,毅然抛却了脸面,难道还怕被人知晓不成?”
奚静观敛眸,不为所动。
奚昭走投无路,别无他法,只好转而向燕唐道:
“燕三,替我说声好话。”
燕唐煞费苦心,到底也没躲过。
他忐忑地偷瞄奚静观的脸色,实在拿捏不准她的用意,只得选了个稳妥的法子,道:
“似我这般英俊潇洒的人,定然不会见死不救。”
在奚昭眼中,燕唐脑后忽然亮起了个光圈儿,那光圈儿比庙里菩萨脑后的还要亮。
他不由大喜,道:“多谢……”
话儿还没递出去,燕唐又唉声叹气地说:
“可若是碰上你阿姐,那就是鸡蛋遇到石头。她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是万万不敢造次的。”
奚静观淡淡看了燕唐一眼,心道这纨绔还算识得抬举。
转过眼,奚静观又说:
“奚昭,你进这挹水庭,是来找谁?”
奚昭眼圈儿生红,闪烁其词道:“文、文若雨。”
说罢,他又紧跟着道:
“阿姐,我是真心喜欢她。”
话一说出口,他无处安放的视线终于找到了落脚之地,紧张中带着坚定。
“真心喜欢?”奚静观语调一扬,轻飘飘道:“那你就不要花奚氏的银钱,想法子将她救出这水火之地。”
奚昭犹豫须臾,又羞又愧,慢慢低下了头。
“我没有钱。”
燕唐揣摩一会儿,开口道:
“心里再是喜欢,也要走正经门路,怎能翻墙出来?”
奚昭呆愣在地,像看傻子一般看了燕唐一眼,只说:
“走正经门路,被阿耶知晓了,他会打断我的双腿。”
奚昭还未至束发之年,身量却已与奚静观持平。
奚静观看着眼前垂眼盯脚尖的少年郎,想起在出嫁那日,也是他将自己背上了花轿。
她心一软,脸上的怒气消去大半。
“我竟不知,你何时变成了这等好色之徒。”
奚昭脸色一变,泪水满了眼眶。
“阿姐……”
“也罢,若你自此以后改过自新,我可以装作今日没有碰到过你。”
奚静观自小就见不到他哭,转身朝外走去,声音落在身后,飘进奚昭耳朵。
“若你不知悔改,胆敢再犯,你便搬出奚府,改姓为文罢。”
燕唐轻轻踢了踢奚昭的脚跟,“你阿姐慈悲心肠,法外开恩,还不快谢主隆恩?”
“是。”奚昭抬起袖子抹了把泪,将两只眼睛揉得通红。
他哽咽了一会儿,道:“昭儿一定谨记在心。”
乱嚼舌根,易得灾殃。
马夫能在燕府办事多年,口风尚紧,不必刻意叮咛。
燕府,兰芳榭。
奚昭一事压在奚静观心口,惹得她眉间都笼了一层愁雾。
福官与喜官难得没有多问,这件事儿,奚静观只能与燕唐商量。
“倒是不巧,遇上这么个冤家。”
兰芳榭里没有童儿夜半守夜的规矩,门闩一落,燕唐就倒在了榻上悠闲吃枣儿。
奚静观正用檀木梳通着如墨般的青丝,闻言接道;
“他能悔改,我才不信。”
燕唐笑道:“二郎孩子气性,性子倒与你大不相同。”
“他虽是庶出,但生母去得早,阿娘将其抚养长大,嫡庶并不分明,京州又有阿兄挑起大梁,他身上的担子可谓是轻若浮云。阿耶刀子嘴豆腐心,阿娘也疼他,这才养出了成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性子。说起来,他的纨绔之名只比你好上一点儿,做了多少年的孩子王,如今倒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燕唐听在耳中,总觉得她有指桑骂槐之意,登时坐直了身|子,道:
“你可莫要冤枉我,我只会遛鸟斗宝,走鸡走狗,弹弹石子儿听听小曲儿,见到挹水庭的大门,都要远远避开,那是一步也没迈进去过。”
奚静观给他个无甚意义的眼神,燕唐又说:
“我向来洁身自好,怎会做出那等瓜田李下之举?不信你去问贺蔷。”
奚静观愁思难解,将檀木梳放在小桌上,盯着菱花镜中的燕唐若有所思起来。
“奚昭向来记吃不记打,若不让他狠狠栽个跟头,他怕是记不住这个教训。”
燕唐无知无觉,“那依你之见,这事该如何解决才好?”
奚静观朝他灿然一笑,招手道:“你且附耳过来。”
燕唐将枣儿往瓷碟里一丢,走过去,微低下了身。
听着听着,他的眉头忽然一跳,犹疑道:“若是失了准头,怕是不好。”
“这就要靠你了。”奚静观拍拍他的肩。
“要我做什么?”燕唐迷惑。
奚静观满目期许:“你去找狗。”
“……”
一时间,燕唐竟然不知他是该哭,还是该笑。
“你不是锦汀溪走鸡斗狗、遛鸟斗宝的闲人吗?”奚静观将他白日里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嫣然道:“燕三郎君神通广大,定能找出合适的名犬来。”
“倒是不常听你夸我。”
燕唐踱了两步,转过身去了,才敢露出些微自得之色。
鸟儿栖在枝头叽喳,斋藤馆里又闹腾起来。
这日,说书先生噙着诡异的笑容,带来了一个消息。
——昭小霸王被狗咬了。
他说得绘声绘色,语调激昂。
众人听了半晌,原来昨儿天蒙蒙亮时,晨雾还未散去,老贩头推着架车出巷卖菜,在青石街口遇见了奚昭。
小霸王威风不再,一手捂着屁|股,趴在奚氏的几个仆役架来的木板儿上,一颠一颠的,将他给抬了回去。
台下人听得哈哈大笑,“嘿,这倒奇了,好端端的,怎么还被狗给咬了屁|股?”
“不知是谁家养的恶犬,将人给咬成了这个样子。”有人面露忧色。
也有与老贩头相熟的,在这斋藤馆里,比消息来得还早。
他说:“那条巷子,没有人家养狗。”
人人都忙着笑,这话无人往心里去,间或打趣道:
“是哪条巷子?我日后避着点走。”
小霸王被狗咬的消息像是春天里的花香,被风吹着飘散在了锦汀溪的各个角落。
婵夫人早早备下了些名贵的药材与几个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药材给奚昭补补身|子,小玩意儿便是聊以解闷了。
奚静观还未打定主意何时回奚府,燕唐便神色凝重道:
“这两日,你怕是回不去了。”
“怎么?”奚静观愕然。
“京州来人了。”
松意堂里,宝珍婆婆的声音远远就传了过来。
“老太君,京州来人了——”
燕老太君先惊后喜,将调羹放进粥碗中,拄着扶老就要起身。
身旁童儿连忙去搀。
宝珍婆婆身后跟来一个门房的仆役,“老太君当心。”
仆役跪地问安,“老太君安好。”
燕老太君急不可待道:“来的是谁?有几个人?”
门房恭恭敬敬,一一作答道:
“回老太君的话,赶车的是大郎身边的人,只来了一辆马车。”
燕氏大郎燕修之,是燕老太君所出的嫡长子。
“修之……”
燕老太君喃喃轻语,浓浓的思念滚过心头,她的舌尖都在颤抖。
“快,快快扶我前去。”
算上童儿嬷嬷,燕府门前共站了三排仆役。
元婵端庄如旧,奚静观立在她身旁,心里吊起了一口气。
燕唐似有所觉,向她望了一眼。
燕老太君姗姗来迟,车帘缓缓掀开,下来位高高瘦瘦的白面书生。
不是燕修之。
他伸出一只手,又牵出一个人来。
周遭一静,奚静观定睛去看,竟是位弱柳扶风的小娘子。
燕唐面色不改,仿佛诸事都与他无关,奚静观心中却不免擂起鼓来。
宝珍婆婆及时搀扶住燕老太君,一干人的视线,不约而同都落在了那人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这是……”燕老太君动了动干瘪的嘴唇。
驾车的马夫忙不迭躬身作答,“回禀老太君、婵夫人,大郎有事耽搁,约莫还要三五日,才能抵达锦汀溪。”
燕老太君又问:“这小娘子是何许人也?”
“这是……”马夫顿了一下,不敢去看元婵的脸色,“念夫人。”
那小娘子扶着腰身,对老太君盈盈行了一礼。
“妾身詹念,拜见老太君。”
燕老太君面色阴沉,再不复往日里的慈祥可亲,盯着她的肚子,一言不发。
婵夫人敛了敛眼睑,詹念又对她微微福身:
“妾身拜见夫人。”
她露出个笑,空出一只手,轻轻放在了小腹上。
奚静观身后的喜官见了,悄声对福官道:“好么,来了盏耗油的灯。”
白面书生也向老太君、元蝉夫人作揖行礼。
詹念对燕老太君道:
“这是我阿兄詹书帛,大郎对他有知遇之恩。”
知遇之恩,送了妹妹以身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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