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10
来人微微错开身体，垂着眼帘看她，面无表情，声音低沉略带疏离地道：“师叔。”
若是平时，听到聂云台的声音，杨绵能能迎风跑五里。现在她腿肚子转筋，也学着他往旁边错了错，下巴一扬胸一挺说：“哼！不敢当。”
五年没见，就算她没有慧眼，也看出聂云台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跟她别别扭扭的少年了。他已经彻底长开了，比她高了快两个头，眉宇冷峻，轮廓深邃，一身月白竹长袍，手里是把收着的黑伞。
变得主要是气质，杨绵暗暗想，有点他们防疫署高官的气派了。
怪不得大雍山的人神气得跟什么似得，聂云台这几年的实力必定精进了很多，就这么站在他旁边，看东西竟然正常了点儿。
“聂师兄！”齐颂从后面跟上来，后面跟着两个女弟子，手里也是同样的黑伞，他显然没料到在这儿能看到杨绵，愣了愣才打招呼：“杨师叔？你，你跟聂师兄……”齐颂讷讷地问，眼神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
韩家的祖师爷似乎对聂云台手里的伞有些忌惮，不甘心地对着月光发出低低的嘶吼，转身跑了。
“你……”人家间接救了她，总不能不打声招呼，可是说什么呢？
“你这里，长出来了一颗痦子。以前没有。”杨绵指了指他两眉之间隐隐的一个红点。
齐颂脸颊抽动了两下，那哪儿是什么痦子啊，那是辟谷术练到七重后的自然现象，不过也不怪这位师叔认不出，彭城杨家人这一代没有出众的弟子。
“走吧！”聂云台平静无波地说。
杨绵哪儿会让他这么容易就走，抬手一捞，拽住聂云台的袖子说：“我中了个奇怪的符咒，你能不能……要不，再给我两颗红丹吧！”
反正就算是她不求他，聂云台对她也是没好印象，他不是管自己叫师叔吗？不说白不说。
聂云台眉头微微挑了下，停下脚步，目光将她从头到脚看了遍，“什么咒？”
只看到她后脑处压着凌乱的微薄的一团气，他已经捏了个手印，蹙眉想了想，又向旁边一伸手：“齐颂。”
齐颂从口袋里拿出两颗药丸，交到聂云台手上想，这东西吃了也是治标不治本啊，对祛除符咒根本没用，否则他一早就给了。
聂云台两指抬起她的下巴，将药丸一颗一颗推入她嘴里，指头在她脸上擦过，神情漠然，一切又那么自然而然。曲指在她脖子上一弹，将凝固的黑气抹掉。抽身离开，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杨绵被红丹梗住，说不出话来。别急着走，她还有话要说呢，如果这次不说，她怕下次就没勇气了，她刚张了张嘴，聂云台的身影已经走出很远了。
齐颂跑出去老远，回头大声问：“师叔，你是住扯枣胡同吧？”
杨绵不自在地嗯了一声。扯枣胡同在城里偏北角，都是穷苦人聚在那住着。她一点儿都不想让聂云台听到，这不就证明他当初改投韩家是对的，有远见的吗？所以他现在才混得那么好，否则说不准也混到扯枣胡同去了呢，她懊恼地想。
看着那一群人跑远了，杨绵揉了揉头，叹了口气，这才发现刚刚那一阵猛跑，连鞋都跑丢了，寒气从脚心钻进去，浑身冷得起鸡皮疙瘩。
等天亮了再过来找鞋，希望能找到，否则不知道翠芽要怎么念叨呢。
天又黑又冷，丢了鞋子的杨绵一溜小跑回了四合院，她发现东屋亮着灯。窗户纸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当中一个格外高大，一看就是男人。
她悄悄在窗边站住，就听到里头一声怒喝：“垚妹，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还不赶紧进来！”
她哥竟然来了！半夜三更连个招呼也不打，是来查寝的？
杨绵挑了门帘钻进来，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西屋藏着的人不会被发现了吧？发现也不能让他带走，这人是她救回来的！很多事情她还没弄清楚呢！
她跟翠芽对了个眼神，对方用下颌指了指西屋，意思是她哥没发现西屋躺着个她捡回来的男人的事情。
一般是发现不了的，窦子航是二娘带过来的，杨文柳对他是相当的不喜欢，每次来也从不去西屋。窦子航也怵她哥，每次都缩在西屋不出来，两个人能不打照面就不见。
“说吧！去哪儿了？”杨文柳架着腿点了根烟，隔着缭绕的烟雾绷着张严肃的脸，端起了大家长的架子。
杨绵看了看翠芽，翠芽摇摇头，意思什么都没说，她可以审时度势地编瞎话。
“别眉来眼去的，问你话呢。”
屋里生了炉子，暖和的很，灯光有些暗，杨绵拿剪子剪了灯芯，想着该先说什么。
灯下的杨文柳有些狼狈，半边脸肿了起来，又红又紫，眼眶青紫，额角的创口血已经凝了，毛呢大衣一条袖子撕开了个大口子。
“把自己弄成这个惨样，还来担心我呢！我都没问你是个什么情况。”她小声嘀咕，斜睨他一眼，拉开抽屉，手脚麻利地把纱布沾上碘酒的擦着伤口说：“我遇上大雍山的人了。”
杨文柳疼得抽了抽眼角，蹙着眉问：“这么晚出去，鞋都不穿，是因为他们？”摸了摸被包好的额角试探着问：“他们……就没跟你说点儿什么？”
“说什么？”她哥对于这件事竟然一点都不惊讶？看来是早就知道韩家人进城了。
翠芽把他带来的鸭胗炒米粉放在炉子上热着，分成两碗，当中一碗给了杨绵。
炒米粉都有点牙碜了，杨绵挑里面的碎鸭胗吃，慢慢地摇了摇头。
“没什么，他们那一门都是碎嘴的人，说什么你都不要信。尤其是关于聂云台的。”
“我见到他了啊！”
“什么？在哪儿见的？他、他跟你说什么了吗？”杨文柳差点被烟头烫到。
哦——看来她哥肯定是瞒了她什么事儿，跟聂云台有关，生怕他告诉自己。
“一句话都没说。韩家的祖师爷从长眠地跑出来了，我险些被那个老怪物抓到。”看到杨文柳眉头一竖要发作，她嘴一扁。
杨文柳看看她受了很多委屈似得表情，硬是把胸口的那股火压下去了。
“韩家的人后来赶到了，聂师兄也在里面。哥，这些年你不让我做到的事，我都听你的了，你不想我知道的，我也从不打听。我现在问你，你是不是有娘的线索了？今晚，娘来找我了！”杨绵说得很平静，眼睛里却起了水雾。
自从家里出事的五年，娘失踪了，爹狠心出家了。杨文柳不仅要当哥，还要当爹，要让她过得舒服体面，要跟宗族里面周旋，还在给她攒嫁妆。门派四分五裂，他没有阻拦要下山的弟子，还分发了路费。这些年为了寻找娘，他将修炼也搁下了。
“就是娘的那件凌霄衣，不会错的，就像是人穿着一样从我眼前晃过去了。”她抽了抽鼻子说。
杨文柳点了支烟，闷闷地吸了一口，默默地听着，若有所思，眉间皱起两条折痕。
“我去查。娘我还在找，有消息会跟你说的。这次真不骗你。东洋蜡进来，把咱们的蜡厂挤黄了。蜡厂的事情很缠人，这阵子我忙来忙去不是因为娘。韩家的事，也是我过来的原因之一，你自己小心点。”杨文柳弹了弹烟灰，他发现妹子比上次见到时瘦多了，她学了治牲口的本事后，就不肯再从他这拿钱，他这大哥当的，杨文柳心酸地晃晃头。
杨绵也蹙着眉，想着要不要说是聂云台把她的符篆解了。对聂云台的态度，家里人分成两派，杨文柳跟她娘是一竿子把人打死，认准他狼子野心睚眦必报；她爹呢，认为此子能忍常人不能忍，胸有丘壑，能成大事。这些年她没看出别的，就看出聂云台厌烦她了。
可是人家再烦她，表面功夫拿捏的也很好，起码今天还给了红丹。
“还有，我听说你秦师姐帮你介绍了两个挺好的青年，你又不同意？”
“不是我不同意，是他们不乐意。他们不乐意入赘。”
“你你你……你怎么那么笨呢！不能一见面你就说入赘的事情啊！等感情稳定了，他们喜欢你喜欢的了不得，离不开你了，那时候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杨文柳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
“你不是教育我要做个诚实的人，不能玩弄别人的感情吗？”
杨文柳突然就觉得很烦躁，这个妹子是他从小带起来的，她想什么他能不知道？
“你是不是心里还想着聂云台？五年前他能被韩翘楚勾引去韩家，现在你还指望什么呢？往后你嫁给谁，哥都没意见，只有聂云台不行！”
“哥，没有想着他了……就是想着，也是想着他的不好。”
杨文柳觉得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站起来，戴好呢帽，“我走了，你早点睡。世道乱，不要出城。明儿我要去趟法航寺……”
杨绵觉得她哥这么辛苦，今天的事儿她必须说明白，不能让他挂心，刚一站起来，窗外，黑暗的更深处，尖锐的哨子声又断断续续地响起，细针一样扎入杨绵的脑子里。
呜呜咽咽的，时断时续，谁在说话吗，胸口闷得很……
眼前一黑，扑通---
毫无征兆，她身体一软，不省人事了。杨文柳双手一捞，把妹妹抱起来，看到他妹子脸白得跟窗户纸似得。
“去、去医院吧！我去喊爹套车。”翠芽急得直结巴。
杨文柳摇摇头，平静了一下说：“她这是灵气亏得太厉害，去医院没用，你先看着她，我出去一趟。”
走出院子，杨文柳拢了拢衣服，如果可以，他是一辈子不想再见聂云台的，娘的，这个狗叛徒！不过要治垚妹的灵气亏损，也只有大雍山的药才来得快！他狠狠抽了两根烟，拧着眉头，告诉自己这是有求于对方，揍他也不能选在这个时候。
忍辱负重啊！杨文柳叹了口气，为了大雍山的药，就忍这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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