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
毫不夸张地说,佩妮几乎是飞回了房间里。
尽管她依然面带礼貌地微笑,对路过的每一个人都礼貌示意,但她内心中那突如其来的愤怒几乎快把她吞噬了。
刚关上房门,她便一把扯下了身上不知属于谁的礼服外套,把所有的罩裙、胸兜、衬裙和一堆珠针都丢掉了床上。她昨晚穿来的衣服已经清洁好放在了房间里,她迅速换上那身衣服,然后便一鼓作气地想要去找霍尔伯爵辞行。
但佩妮刚准备出门,便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小小的喧哗。她走到窗边一看,只见在花园斜后的马厩里,两名马夫拉进来了一匹马,从那副马鞍和辔头便能看出它的主人非富即贵。而此时一些二等仆人们也正在往前厅聚去,显而易见,伯爵家里来客人了。
既然如此,佩妮只能等伯爵有空的时候再去辞行。
佩妮坐回床上,感到愤怒正如波涛般一阵一阵地涌上她的心头,而回忆恰如波涛之间的浪花,层层递现在她的眼前。
重获新生二十多天,她从未主动去想起曾经遭受的那些折磨与痛苦。她不知道天神为何让她回到二十年前,但她不是喜欢自怨自艾的人,就算是正在经受折磨的那些年,她也可以带着满身伤痕扬起笑脸去享乐。所以昨天晚上她毫不犹豫地就决定了留下,但是、但是
“她怎么敢!”佩妮怨愤地想,“她怎么敢用那双银灰色的大眼睛看着我,怎么敢用那种娇媚又天真的姿态对着我,她明知道魔力只能靠极致的癫狂和痛苦激发,她怎么还敢对我问出这种话!”
如果她的魔力能够用来杀人,佩妮相信就在刚才,那个银灰色的小身影已经倒在会客厅了。
但佩妮并非会一直沉溺于某种情绪之中的人,无论是喜悦还是哀痛。生活早就教会了她,任何情绪都只是一时的冲动,只要度过那一时,一切都会归于平静。
因此在床上呆坐了大概五分钟后,佩妮便从狂乱的思绪中走了出来。她站起身,在房间里绕了两圈,目光从四周华美的装饰和精致的布置中流淌过。
这些享受便是她毕生所渴求之一,但此刻她必须得想想,用这些东西和另一种她毕生所恨之一交换,是否是值当的。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
佩妮突然才想起刚才海伦所说的话:她要让她爸爸把佩妮赶出去。
呵,佩妮心想,原来人人畏惧的女公爵小时候也只是一个遇到事情就叫爸爸的小孩儿。
事已至此,佩妮也懒得再多想,她起身去开门,准备面临被不体面地丢出伯爵宅邸的结局,但没想到门外的女仆对她说:“佩妮小姐,亚当子爵大人请您前往花园一聚。”
佩妮的视线在女仆平静的脸上一掠而过,点了点头。
昨晚佩妮失控冲进花园时,并未有时间和心情欣赏风景,此刻在明媚的阳光下,她才发觉这座花园丰草绿缛,佳木葱茏,十分赏心悦目。
女仆带着佩妮绕来绕去,终于在绕到一株蓊蓊郁郁的梧桐树后到达了目的地,也就是昨天佩妮与亚当谈话的那座凉亭。
此时,凉亭里只有亚当子爵一个人,而女仆把佩妮带到后便离开了。
显而易见,亚当是要继续昨晚的话题,思绪一转,温和的笑容已经挂在了佩妮的脸上,她用柔美的声音向亚当问好,而亚当也从容地回以了问候。
打过招呼,亚当问道:“佩妮小姐,霍尔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佩妮并没有坐下,她靠着柱子,微笑着说:“霍尔小姐一切都好,疗愈也很有成效。”
说罢,凉亭里陷入了一段奇怪的沉默。
子爵探究地盯着佩妮,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佩妮早已习惯了旁人的窥探,十分坦然,两人互相致以微笑和审视的目光。
而直到此刻,和煦的阳光透过梧桐树斑驳的枝叶洒在两人身上,佩妮才发觉亚当子爵其实颇为俊美。
不过,她心想,这大概是一种类似于花纹繁杂的毒蛇的美呢。
半晌,亚当子爵一晒,说道:“佩妮小姐,我向来喜欢爽快的人,直接说吧,我要你留在霍尔小姐的身边,你要什么?”
佩妮眯了眯翠绿的眼,脸上依然带着温和的微笑,慢条斯理地说道:“亚当先生,恐怕,我得先知道您能给我什么,否则,漫天要价可是很不体面的。”
“是吗,如果能让我得偿所愿,一千瑞特。”亚当果然很直接爽快,他摊开手,显出十分慷慨的模样,“要知道,佩妮小姐,一千瑞特可是够救济院上上下下所有人一整年的开销。”
“噢?一千瑞特,仅仅只是需要我留在霍尔小姐身边?”
“当然,或许必要的时候,我会需要你的一点协助。”
“比如?”
“比如,帮我从霍尔小姐身边取回一样的东西。”
“噢——偷东西,”佩妮的神情颇为讶异,“如果我的大脑还没有被水淹没的话,或许我还记得在本国宪法中规定盗窃超过一定数额便会被直接吊死。一千瑞特换一条人命吗,亚当先生?”
亚当的嘴角露出一抹讥诮的笑容:“偷!小姐,你知道什么叫做偷吗,只有被发现了,才叫做偷,而我会把这称作取回。”
佩妮看着他,露出了一样的微笑:“就算不被发现,我一个人——如亚当先生昨晚所言,孤身一人带着一千瑞特,发生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您的这一千瑞特,恐怕我无福消受呀。”
亚当先生眯起了眼睛:“你知道的吧,小姐,既然我能让你进入伯爵大人府上,也就能让你离开。”
“噢,我倒确实不知道原来伯爵大人改名为亚当了。恐怕亚当先生也有不知道的事,那就是霍尔小姐的病,只有我能治。”
“那如果霍尔小姐已经亲口说要请伯爵大人把你赶出去呢?”
佩妮挑起了眉。
“佩妮小姐,我再说一遍,没有任何事是非某人不可的。”
佩妮笑了起来,笑声爽朗动听,若是有旁人听到这笑声,一定会以为他们相谈甚欢。
佩妮说:“先生,既然不是非我不可,那为什么您安排在霍尔小姐身边的几个人——又有男仆,又有女仆,可谓是人才济济啊——他们却一直没能让您如愿呢?”
——这并不难猜,既然亚当能知道她和海伦的谈话,还能让海伦身边的女仆把她带到这里,那么这位亚当先生此前做过的努力已经昭然若揭了。
果不其然,亚当的眼角抽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表情,他站起身俯视着佩妮,冷冷地说:“既然佩妮小姐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形单影只无人可靠,那么,或许我还认识几位家境优渥,一表人才的绅士,保准让佩妮小姐称心如意,无忧无虑。”
闻言,佩妮突然向前走了几步,凑到亚当面前。金灿灿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那双翠绿的眼睛顿时如碧涛般荡漾起伏,流光溢彩。
而亚当,即使他已经意识到这个女人绝非他本以为的那样浅薄无知、易于操控,甚至他的内心已经对她的这种不可控感到了厌恶,但当那张美丽的脸庞凑到他的面前时,他还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佩妮微微笑着,美妙的声音如莺啼燕啭:“先生,请您告诉我,以您男人的身份告诉我,男人难道有任何一个是靠得住的吗?”
亚当用了所有的修养才让自己没有把面前这个可恶的女人推开。
他恶狠狠地瞪着佩妮:“你到底要什么?”
佩妮一笑,退开了一步,说道:“五千瑞特,加上一个绝对无法追查的身份。说得具体一点,也就是一份加盖公章的出生证明,上面有我那‘去世的父亲’的签名,加上一份证明这位‘父亲’给我留下了五千瑞特的遗嘱,然后是这五千瑞特的凭单。”
说着,佩妮抬起一只手,轻柔地拂去了落在亚当肩上的花瓣:“我相信对于您这样一位身份高贵的子爵而言,我的这些诉求实在是轻而易举吧?”
亚当确信自己从这个女人的语气里听出了愉悦,他捏住肩上的那只手,从自己的肩上移开了:“你凭什么觉得我想要的东西值这个价?”
“天平在您自己的心里,它会告诉您,您想要的东西究竟值不值这个价。”
沉默,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但佩妮确信自己听到了亚当子爵往天平上加砝码的声音。
“霍尔小姐有一份来自她外公的遗产,她的外公,也就是莱顿伯爵,遗产中有一柄莱顿伯爵的贴身佩剑,还有一枚莱顿家族的家族徽章。”终于,亚当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句话,“三个月,我要拿到佩剑和徽章。”
佩妮恢复了温和从容的微笑,她甚至没有打算问亚当要这些东西干什么,毫不犹豫地问道:“在哪里?”
“那就是你的责任了,小姐。”说完,亚当突然退开了几步,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他微笑着对佩妮说,“希望佩妮小姐在这段时间能够好好履行自己的职责,这样才不辜负我对伯爵大人的承诺。”
话音未落,一名男仆出现在了凉亭前:“伯爵大人请子爵大人和佩妮小姐去书房。”
子爵大人答应了,优雅地对佩妮示意:“请,佩妮小姐。”
佩妮亦微笑着对他点头示意,走出了凉亭。
两人刚走到伯爵大人的书房门口,便听到书房里传来了海伦的声音:“爸爸是骗子,我再也不要理您了!”紧接着书房门打开,海伦从书房里冲了出来,差点撞到佩妮的身上,但海伦头也不抬,推开佩妮便跑走了。
小羊皮鞋在大理石地砖上敲出仓皇的声响,佩妮抬起手,看到手臂上被溅了一滴破碎的水珠。
那是海伦的眼泪。
佩妮用眼角掠了那个小身影一眼,走进了书房。
书房里,伯爵大人正站在书桌后,两道浓眉见深深地挤出一道痕迹,他的烦恼是显而易见的。
“让你们见笑了。”伯爵大人对走进书房的两人说。
“是为了您即将启程前往王都的事吧?”亚当说,“霍尔小姐年纪还轻,渴望您的陪伴是可以理解的,而反过来要那位年轻的小姐理解您作为一位将军的重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是啊,”伯爵说,“小姑娘的心思,永远只能围着玩乐打转,这样的脾性,让我怎么放心的下呢?”
“不过,还好有佩妮小姐。不是吗,伯爵大人?”
“噢,没错,佩妮小姐。”伯爵看向佩妮,“想必子爵已经告知过您了,但我还是得亲口与您说一遍:我即将离开海伦三个月之久,这段时间,倘若无人陪伴在海伦身边,我这个做父亲的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而您,我们已经知道,您不仅拥有可以疗愈的魔力,也拥有良好的品行和一定的学识。而且不瞒您说,我看得出来海伦对您是十分喜爱的,她从未对任何一位家庭教师或医生表现出对您这样的态度。”
听到这里,佩妮依然保持着微笑,但心里说道:“这样的态度,是指趾高气扬、居高临下的态度吗?”
“总而言之,”伯爵说,“我希望您能够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陪伴在她的身边,不仅是作为一名疗愈师,更是作为一名友爱的伙伴和亲切的长辈陪伴和教导她。在薪酬方面,您是不必有任何顾忌的,我会以当前第一档的家庭教师的待遇对待您。请问您是否接受?”
虽然佩妮自问和“友爱”“亲切”这两个词毫不沾边,但她还是微笑着答应了。
又进行了一些简单的交代后,伯爵和子爵一起离开了伯爵宅邸——伯爵去王都,子爵则是回自己家。在门口目送两人时,佩妮收到了子爵意味深长的一个眼神,她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子爵的骏马和伯爵的马车先后走出了大门,车轮压在小径上的辚辚声响渐行渐远。这时,佩妮抬起头,正好瞥见二楼上的一扇窗幔倏得合上了。
“好了,”佩妮转身走进长廊,心想,“现在,就看看究竟是谁先忍无可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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