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012
闻言，布朗夫人和玛莎小姐这才注意到后面的佩妮，而海伦则皱着眉看了伊丽莎白一眼，但随即三人都不禁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因为乍一看去，她们面前的这两个人实在是太相似了！
同样乌黑的秀发，同样绿色的眼眸，还有那挺直的鼻梁和微微翘起的唇几乎都如出一辙。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两人又有着一些不同：
佩妮瘦削修长，伊丽莎白则体态匀称，身量更高。
伊丽莎白的神情温柔娴静，目光沉稳，态度坦然大方，显得那么庄重典雅。
而佩妮虽然同样温顺文静，但那双绿眸中不时闪烁出令人不安的光芒，似乎是野性，又似乎是仇恨。
如果说伊丽莎白是一朵高贵纯洁的百合，那么佩妮就是随时预备着扎人的玫瑰。
惊讶过后，布朗夫人又睇了佩妮一眼，不屑地说：“大概是有点像，不过也就这样吧。海伦，你刚才说她就是个疗愈师？你把一个疗愈师带来会客厅干什么？”
玛莎打开小巧的扇子掩住笑脸，道：“噢，姐姐，你居然跟一个疗愈师长得这么像，太可怜了。”
伊丽莎白没有理会妹妹的嘲弄，她温柔地拉住佩妮的手，笑着说：“佩妮小姐，请恕我冒昧，您与我的容貌竟这么相似，请问贵姓？或许您的家族与我的祖辈颇有渊源呢。”
闻言，布朗夫人顿时尖利地说：“怎么可能！伊丽莎白你过来坐下，和一个疗愈师有什么可攀谈的！”
海伦完全无视了姨妈的问话，她站在佩妮和伊丽莎白之间，看看伊丽莎白，又看看目不转睛的佩妮，马上伸手拽住了佩妮：“佩妮小姐，请你去问问管家，是否将夫人和小姐们的行李搬去客房了。”
佩妮将海伦的手从胳膊上扯了下来，微笑着说：“海伦小姐，亨特管家向来尽忠职守，一定会办妥的，请让我就在您身边看护您。”说罢，她又看向伊丽莎白，“回禀布朗小姐，我只是一介孤儿，无父无母。”
闻言，海伦的神情顿时冷了几分，但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让伊丽莎白入座。
伊丽莎白则蹙起眉：“噢，原谅我不该问这样的话。”说着，她坐到了海伦的身边。
佩妮站在海伦身后垂着眼，神情如常地听着布朗夫人与海伦闲话家常。
布朗夫人说：“海伦，你与伊丽莎白接触的不多是吧？当初我照顾你的那几年，伊丽莎白已经去圣女学院就读了，哦，没错，今年她就毕业了，正在竞争王室女官的职位呢。哎，你可能不太懂，毕竟当初还在格勒庄园的时候，你就不爱学习，白让我操了多少心”
海伦冷着脸说：“毕竟姨夫只是子爵，聘请的家庭教师良莠不齐，我身为伯爵之女，在那样的教育下自然学不到什么。”
布朗夫人的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一旁的玛莎马上接话道：“海伦，我可是一直牵挂着你呢，我还记得那几年，我和哥哥与你玩得多么开心。”
“是吗，我倒是不记得了，”海伦说，“毕竟说是牵挂我，几年来我也没收到你一言半语的问候。看来玛莎姐姐还和几年前一样，喜欢无中生有。”
玛莎的脸也黑了。
伊丽莎白确实与海伦接触不多，但见此刻气氛尴尬，她忙打圆场道：“海伦，虽说妈妈收到消息便带着我们姐妹二人赶来，但也晚了几天，这段时间你一个人在家，恐怕闷坏了吧？”
海伦的语气和缓了一些：“有佩妮小姐在我身边作伴。”
“是吗，”伊丽莎白看了看佩妮，“佩妮小姐有上过学吗？”
不等佩妮回答，海伦便道：“佩妮小姐博学广识，懂得很多。”
“那真是太好了，”伊丽莎白笑道，“有佩妮小姐这样的朋友在，想必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我也能学到很多东西。”
几个人的聊天内容，佩妮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临死之际听到的那个怨毒的声音回响在她的耳畔：“你以为她是喜欢你，是不是？你也配？！你不过就是一个最低贱的木偶而已，被她一刀一刀地雕刻成那个贱人的样子，一举一动都只是最拙劣的模仿。可笑至极”
当初尤金公主扯着她的头发说出这番话时，她怎么回嘴的？
是了，她笑着说：“那又怎样？总好过你像条狗似的追着女公爵舔了那么多年，却连模仿的资格都没有，究竟是谁更可笑？”
在死亡的威胁下，她囫囵将那如刀的话语吞进肚子里，便急着亮出带血的獠牙去回护自己的自尊，无暇细细品味它的含义。
直到此刻看到那张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曾经吞下去的话语才如石磨一般绞住了她的心肺胃肠，一寸一寸，将她磨烂。
究竟是谁更可笑？
闲话了几句，海伦亲自送布朗夫人与两位小姐去客房更换衣装。
佩妮站在原地，没有急着跟上去，她低着头，一滴眼泪砸到她的裙摆上。但不等另一滴泪涌出眼角，她又倏得抬起头，直视着窗外刺目的阳光，用指尖将眼角的水珠抹净。
“有什么可哭的，”她冷静地想，“现在不是更好吗？若是能让她们长长久久，也就没有二十年后我的事了。”
原本应该去了客房的海伦突然回到会客厅门口，皱眉看着佩妮：“你怎么不跟上来？”
佩妮转身一笑，走过去：“来了。”
海伦站在门口等她过来，语气不太好：“你刚才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小姐们没有问话，我怎么能插嘴呢。”
“哼，算了，我自己就能应付她们。”海伦带着佩妮往书房走，没走几步，她又转头看佩妮一眼，“你怎么了？”
佩妮睫毛一闪：“嗯？”
“感觉你”海伦探究地看着佩妮，“是昨晚没有休息好吗？”
佩妮笑道：“大概吧。”
想起昨晚的事，海伦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那你去休息吧，下午不必来书房了。”
“不用休息。”佩妮说，“毕竟，我还要‘保护’小姐呢。”
海伦听她提起昨晚的事，马上大声说：“谁要你保护了，我昨晚只是随口一说。”
“是吗，”佩妮跟在海伦的身后，看着海伦红红的耳朵，嘴角慢慢勾起微笑，“但我当真了呢。”
“哼，随便你。”
布朗夫人和两位小姐就这样入住了伯爵大人的宅邸，名义上是“陪伴”海伦，但其实海伦并不愿意见她们，布朗夫人显然也没有陪伴海伦的意愿。
第二天布朗夫人便带着小女儿玛莎去拜访韦德城的其他名流，她本要求伊丽莎白一起去，但伊丽莎白拒绝了。
书房里，伊丽莎白正在和佩妮聊天。
“是的，我也这样认为，没想到您的想法竟与我一致，”伊丽莎白有些激动地对佩妮说，“那您对柏拉图的观点又怎么看呢？柏拉图认为艺术是对世界的全然描摹，不能给人以真理的认识。可我却明确地从艺术中汲取到了源源不断的力量，所以我认为任何能够震撼人的心灵、展现美与和谐的艺术都是值得赞颂的，无论是音乐、雕塑、画作还是文学创作，不应当被粗暴地归结为以幻象供人娱乐的产物”
佩妮点头称是：“没错，苏格拉底也提出，艺术能够对心灵产生影响，是心灵的再现，因此不能忽视艺术的精神内涵”
两人坐在窗边，滔滔不绝地从艺术观点讨论到美学思想，伊丽莎白惊喜地发现她阅读过的书籍，佩妮基本都读过，而她所爱好的美术、音乐、戏剧和魔法等等，佩妮也都有所涉猎。
一直聊到夕阳西下，伊丽莎白才意犹未尽地歇下来喝了口茶。
她看着佩妮，眉眼带笑：“佩妮小姐，我真是没想到，您与我的想法竟这般契合，而且我们的容貌还这么相似，脾性也合得来。我常听人说起‘一见如故’，今天才算明白。”
佩妮但笑不语。
即使她之前还心有疑虑，但今天谈完这一番话，事实已是板上钉钉：伊丽莎白就是尤金公主口中的那个人。
佩妮端起茶杯，香醇的红茶入口，她却只喝出一股铁锈的味道。
她的位置斜对着书桌前的海伦，在和伊丽莎白谈话的这两个小时里，她的余光瞥见海伦频频抬头看向她们。
但她全程没有送过去一个眼神。
是女公爵将陷进尘埃里的她扶起来，拭去她满身泥泞，让她以为自己从此可以站起来做人；也是女公爵让人将她关进箱子里，锁进冰窖里，按进泥水里，踩着她的脊骨告诉她，她就只是个奴隶。
现在她才看懂，她连奴隶都不是。
尤金公主说对了，她只是一个木偶，被女公爵用那些苛刻的惩罚，一刀一刻雕铸成另一个人的模样。
她六年来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按照伊丽莎白的模样去镂刻，怎么可能与伊丽莎白合不来呢？
两人喝完茶，伊丽莎白又提到自己在圣女学院的生活，佩妮刚要接话，便听到一旁传来钢笔砸在地上的声音。
佩妮转过头，看到海伦正绷着脸看着她，那只钢笔顺着地板滚了过来。
“不小心手滑了，帮我捡一下，佩妮小姐。”海伦的声音也很紧绷，听起来不太高兴。
佩妮依言将钢笔捡起来送过去，伊丽莎白也起身走过来，笑道：“海伦，你的作业写完了吗？都怪我，尽顾着和佩妮小姐聊天，都没想到过来看看你。”
“不必麻烦了，佩妮小姐会负责帮我检查作业。”海伦说着，看向佩妮。
不料佩妮并没有将钢笔递给海伦，她低头看看钢笔，笑道：“笔尖摔坏了，听说管家先生会修理，我去拿给他。麻烦伊丽莎白小姐给海伦小姐检查一下作业吧。”
海伦皱起眉：“不必修了，我有其他的笔。”
佩妮没有理她，行了个屈膝礼便径直走了。
她已经决定在三个月后、自己离开之前尽力增进海伦和伊丽莎白的感情，去世前的六年里她从未听说过伊丽莎白，不知道女公爵与伊丽莎白究竟经历了什么，但至少她得试试。
她希望二十年后的自己可以不再经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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