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这通电话不长,甚至没聊什么实质性话题。
大部分时候陈逸听着,电话那头的人说着,都是些生活上的琐碎事,谁也没去提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通过这通陌生却又意外温暖的电话,陈逸知道了儿时那个小伙伴现在已经结婚,有一个两岁半的儿子,她跟丈夫一起在佑安镇上开了一家小饭馆,生意还不错。
结束的时候,桌上的牛肉面已经快坨掉。
陈逸盯着面碗看了片刻,拿起筷子继续吃。没吃几口,她又放下筷子,叫来老板结账。
憨厚老实的中年男人见她碗里还剩了大半,边找钱边问:“妹子,我家面条不合胃口啊?”
陈逸摇摇头,“饱了,吃不下了。”
男人递过零钞,陈逸起身离开,带动铁架凳子在地上擦出一声刺耳声响。
***
阳光很好,天空湛蓝,偶尔有那么一缕微风拂面,很是舒爽。
行走在这样的晴朗天气里,谁会想到那场洪水带来的灾害还在继续呢。
石塔村人口虽少,耕地也不多,但一场洪水过后,仅有的庄稼和房屋,毁的毁、损的损,等洪水彻底退去,还有好一段灾后重建工作。
陈逸忽然很想去看看那两位老人家。
她打听到临时安置点的位置,买了些水果和牛奶,走了二十分钟左右,到北山村。
北山村口有一栋常年无人居住的两层自建房,是上上届村支书家的房子。
大概十三四年前,支书和妻子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吵架,闹得不可开交,妻子一气之下喝下老鼠药跳河自杀,丈夫想不开,跟着跳了下去,留下一双刚上初中的儿女。
后来,孩子的姑姑把他们接去了外地生活,房子则空着,由后来的村支书支配。多数时候,做村里办斋节的场地使用,每年象征性给俩孩子寄一些房租。
因着房子比较大,又带一口宽敞的院子,且两村相隔并不是特别远,洪灾发生后,乡政府立刻在此设立了临时安置点,将受灾群众先转移到这里进行安置。
陈逸踏进院子,看到空地上搭建起的土灶台和凌乱堆放的食材、物资,轻微皱了下眉。
每个房间铺了四到五张地铺,眼下房子里住了一共二十来个人,不止石塔村的村民,还有邻近达瓦河、也被洪水波及的部分村民。
天气好,吃过午饭后,三三两两的村民约着出来晒太阳。陈逸找了一圈,在一楼的房间里找到了两位老人。
他们看起来很健康,没有受伤,正跟同屋的两位老人聊着天。
一屋子的乡音,听起来很是亲切。
但空间太小,睡的人又比较多,窗户没有及时打开通风换气,陈逸站在门口,扑面而来一股沉闷的霉味儿。
顿了下,她走进去,轻声喊角落里倚墙而坐的那两位老人:“阿公、阿婆。”
老爷子先看到陈逸,似乎有点不敢相信,揉揉眼又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是她后,猛地摇了下老太太的胳膊,“老婆子,是小陈医生!”
老太太也看见了,嘴巴长得老大,直唤:“小陈医生,是小陈医生啊!”
老两口互相搀着站起来,陈逸走过去,握住老人伸过来的手。
老太太一握住陈逸的手就眼泪直掉,“老天爷保佑哟,保佑你平平安安回来了!”
老爷子在一边使劲点头,“是哟是哟,我们两个老骨头命大,要不是小陈医生你把我们喊出来,我们早就被埋在老房子里面了!”
陈逸一时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
明明是她抛下了两位老人,可他们见到自己之后,一点怨念、一点责怪都没有,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这种情感是装不出来的。
三个人都平复了下心情,陈逸把带来的东西给了两位老人,老人又是一番感谢。
看见陈逸手上的伤,他们问了她这两天的情况,又问了薛山和彤彤。
陈逸说大家都没事,都平安出来了,老人一脸欣慰地直点头。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很微妙,也许上一秒还亲密无间,下一秒就形同陌路了,反之,亦如此。
确定老人身体只是疲劳过度没有大碍,陈逸待了半小时离开。
没有直接回卫生院,她漫无目的地沿着村里一条小溪而行。
村里大半人家的房屋都是顺着溪流而建,她一路走着,听水声潺潺,下意识辨认着所路过每户的门牌号。
她停在北山村56号门前。
这是薛山和彤彤的家。
停驻片刻,她调头离开。
心里有个声音在问自己:你在做什么?你来这儿做什么?
仿佛在逃离某个禁锢她的牢笼,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陈医生?”
陡然闯入的声音,把她逼停下来。
***
柚木色的小方桌边,陈逸低头看桌子的边角,那里原本四四方方的棱角,被打磨出了轻微的弧度。
她又看脚边深色的地砖,砖面上印着不起眼的波点花纹。
然后是自己坐着的深灰色沙发。
光线从敞开的客厅大门投射进来,整间屋子很亮堂,每一方角落都清晰可见。
屋子里东西不多,一方矮柜、一台电视机,加上自己坐着的沙发和面前的小方桌,没了。
家具的款式比较旧,但看起来干净整洁。
这间屋子,给人一种陈旧安稳的感觉。
门口刺眼的光线被挡住大半,有人进来了。
陈逸微微抬眸,薛山递来一杯水。
玻璃杯上方冒着热气,杯口处晕了一圈水雾,她看着沿杯壁缓缓落下的水滴,轻声说了句:“谢谢。”
薛山笑了下,没说话。
静了一下,陈逸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抽过一条木凳,落坐在陈逸的左侧方,“回来帮青野拿点东西,顺道服药。”
一来二去路程奔波,想着服完药还是要去医院,就没有带彤彤回来。
陈逸点点头,一时没再开口。
她觉得自己有些魔怔,莫名其妙找到这里,想离开时,偏偏撞上提前回家的薛山。
他问她怎么在这儿,陈逸说自己是来安置点看望那对老夫妻的。
当时,薛山就站在她面前不到三步的距离,阳光打在他脸上,一半阴影、一半光明,有种模糊的不真切感。
他语气平平,说:“安置点在村口。”
不是在村尾的他家附近。
陈逸不自觉低了低头,尽量保持声音平静:“随便逛逛,就逛到这来了。”
薛山没有回应。
陈逸抬头看他,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两道目光相遇,谁都没有躲避。
半晌,薛山说:“我家就在前面,要去坐一下么?”
陈逸听见自己说的是:“好啊。”
***
陈逸抿了一口水,放下玻璃杯。
薛山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捏着一个文件袋,装的是方青野放在他这里的一张存|折。定期十年,里面有两万块钱,他以前打工存下来的。
今年刚好到期,但具体日子方青野记不大清了,让薛山回来帮他看看,如果到时间了,就给带上,取出来正好应急。
“东西带全了?”陈逸问。
“嗯,带全了。”
“那走吧。”
他们一起出门。
经过院子时,陈逸看了一眼花坛,那里种着一丛金竹,旁边是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
脚下步子不停,她看薛山一眼,问他:“平时喜欢种花么?”
跨步出大门,陈逸走在前面,薛山转身拉过银色铁皮门关上,钥匙插|进锁孔反锁,他说:“彤彤比较喜欢,种了一些。”
原来如此。
薛山的摩托在那场洪水里殒命了,两人一路步行。
路上,他们保持着一人宽的间距并肩而行,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你不是本地人吧?”薛山问。
陈逸点头,“我老家在蔚山。”
“蔚山?那边口音挺重,不过你说话,我听不大出来。”
陈逸笑了一下,“我在佑安长大的。”
薛山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诧异,陈逸低头看脚下的路,没有注意到。
以为他可能不知道佑安是哪里,陈逸试着解释:“离蔚山大概二十公里的一个小镇,那边是莲花白生产基地。”
薛山点头,“佑安现在......有很多移民村?”
“好像是吧,不太清楚。”
佑安镇山多,山上住了不少藏族和彝族的少民同胞,一家人占一片山头那种。
前些年,政府大力做退耕还林,但效果不理想,原住民生活经济效益完全更不上,近几年又实行起退林还耕,由政府出资买下每户人的土地,统一规划种植。
而领了“巨额”卖地钱的少民同胞们,由政府统一安置到地势稍缓、人迹较多的地区买地建房,开始新生活。他们所生活的村落,就叫移民村。
陈逸说:“我高中毕业去外面念书,基本上就没有回去过了。”
薛山侧过脸看她,“你在哪念的大学?”
“西安。”陈逸看他,“去过吗?”
他低头去看脚下的路:“没。”
回味过方才的话,薛山忽然问:“你很少回家?”
她说自己念大学以后就基本上不回佑安了。
陈逸淡淡笑了一下,“听过一句话么,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很明显他没听过,愣了一下,没反应。
陈逸说:“我父母过世早,之后跟着外婆在佑安生活。”
“那你外婆......”
“走了,走了十年了。”
她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语气平淡,波澜不惊。
十年?那时她才多少岁?
这么想着,薛山问了出口:“陈医生,你是90后吧?”
陈逸笑起来,“对90后有偏见?”
“不是不是。”他忙解释。
陈逸:“我90年生的。”
90年出生的,那今年26岁了。
外貌看起来不大像,总觉得她才20出头,但眼神和气质不会骗人。
薛山感觉的到,她眼里总有一股淡淡的哀伤,这种哀伤不易被人察觉,但流露出来时,又不会轻易让人替她感到难过和心疼。
它更像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静之美,被岁月和苦难打磨之后的沉静之美。
前面要穿马路,这个时间点,路上来来往往车辆比较多。
看起来陈逸是只顾着往前走,没有丝毫留意路口的交通,其实她余光一直小心翼翼关注着,并不会拿自己生命安全开玩笑。
但薛山不知道。
一辆面包车疾驰而过,他伸手挡在陈逸身前,将她护在身后。
这一段路灰尘较大,他们站在原地等扬起的尘土散尽。
薛山站在前方一些,他比她高了一个脑袋。
陈逸微微侧过眼,清楚看到他黑色的短发、发根处冒出的细密汗滴,以及他梗直的脖颈、宽阔的肩。
“陈医生,走——”
飞尘散尽,他回头想叫她出发,却意外撞上陈逸那平淡如水打量自己的目光,一时噤了声。
她看人的目光从不躲闪,带着一股光明正大的意味,反而让被看的人有些窘迫。
静静移回视线,陈逸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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