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早晨喷过消毒水的走廊里,隐隐还残留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这味道就像方青野说的那些话一样,萦绕在陈逸周围,久久挥之不去。
薛山走过来,见到这副气氛怪异的场面,以及陈逸几乎可以称得上呆滞的表情,不免好奇问方青野:“你刚刚一个劲儿点什么头?”
方青野嘴巴一咧,露出一排大板牙床,“跟陈医生聊了聊你的过去呗。”
脸上平和的笑意渐渐淡了,薛山下意识看陈逸一眼,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好像是床脚处的一块泥印,一副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回来的样子。
目光再回到方青野身上,看得方青野有些渗人。
耸了耸肩,他不打自招:“哎呀,没聊啥,就说了下你以前当过兵......”
察觉到薛山的表情越来越冷,他识趣地闭上嘴。
陈逸站了起来,“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一直蹲在她边上玩手指的小姑娘闻言也站起来,拉住陈逸的衣角,似乎不想她走。
陈逸冲小姑娘笑了一下,摸摸她的头。
薛山把彤彤拉到自己身边,对陈逸说:“我送送你吧。”
两天前的午后,他也对自己说了这几个字,结果送着送着,被洪水困住,送不走了。
突然有点恍惚,明明跟眼前的人进一步接触不过两三天的时间,但总觉得这种熟悉感好像很久以前就有了似的。
也许是因为这两天的经历实在太过难忘吧,陈逸这样想。
薛山在等她回答,彤彤也拿不舍的眼光注视着她,陈逸淡淡笑了下,说:“好。”
***
县城客运站就在医院附近,步行十几分钟到。
出医院过了马路人行道,旁边有个小超市,薛山让陈逸等下,他进去买来两瓶水。
他先递给陈逸一瓶,另一瓶直接拧开放到彤彤手里。
气温骤然回升,上午十点不到,室外已经是艳阳天。从医院出来,短短几分钟路程,小姑娘额头上已冒出一层细汗。
矿泉水瓶握在手中,看小姑娘仰头喝着水,陈逸道了谢。
彤彤喝完,薛山替她拧好瓶盖,声音平平:“我们不用这么客气。”
这话听着耳熟,陈逸没忍住笑了一下。
瓶子夹在胳膊和身体之间,薛山一手拉起小姑娘,“走吧。”
三人并肩往客运站走。
中途经过一家玩具店,透明玻璃橱窗里,整整齐齐码了很多款式的玩偶,陈逸一眼就看到了最下角那个棕色小熊,跟彤彤之前那个很像。
很明显,小姑娘也看到了,走出好几步,目光还舍不得移开。
陈逸:“等一下。”
薛山停下脚步回头,陈逸朝他示意了那家玩具店。
他站在玻璃橱窗外,看着里面走动的人影,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很快,里面的人出来。
吃完早饭,陈逸跟薛山借了两百现金作路费和应急用,不然她还没钱结账。
两只手背在身后,陈逸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走到彤彤面前,变魔术似的,从背后变出一只小熊来。
大人眼里的小把戏,对小姑娘却很实用。
她咧开嘴,眉眼弯弯,看起来很开心,但依然没有任何声音。
薛山看在眼里,低声说了句:“谢谢你,陈医生。”
陈逸摇摇头,三人继续往前走。
小姑娘沉浸在新玩偶的喜悦中,一路走着,又亲又摸。
陈逸看到,柔声提醒她:“彤彤,小熊身上不是很干净,等拿回家洗过之后再亲好吗?”
小姑娘把玩偶夹在胳膊肘下,乖巧地点头。
走了一段路,陈逸想起先前方青野的那番话,忽然开口:“薛山,你什么时候进的部队?”
愣了一瞬,他说:“02年。”
陈逸想了想,“高中毕业之后?”
薛山点头。
阳光从身后照过来,三道影子被拉长路面上,路两边是叫不出名字的行道树,高大、苍翠。
前面路口转角就是客运站,有一辆白色大巴正慢慢悠悠从里面开出来。
陈逸看了一眼那辆车上挂的路线牌,是开往隔壁县城的。
“你在部队待了几年?”陈逸问。
“5年。”薛山如实说。
“那之后呢?”陈逸问:“退伍之后,一直做的汽修这一行?”
愣了一下,薛山摇头,没想过她会问这么细,“倒不是。做过押运、保安,后来才学的修车。”
陈逸问起这些事情时的口吻,就像跟朋友聊天一般,随意而轻松,但不知道怎么地,薛山感觉自己后背渗了一层冷汗。
好在陈逸没有继续问下去,因为客运站到了。
进站买好票,薛山和彤彤陪着她到检票口,目送她上了车,两人才离开。
开往雅里乡方向的中巴客车环境比较差,车里又闷,将近两个半小时的车程,摇摇晃晃地让人昏昏欲睡。
断断续续睡了两觉,车在卫生院门口停下。
陈逸放了一把备份钥匙在邻居那里,开门进屋后,邻居中年女人跟着过来,对她很是关心:“小陈啊,你安全回来真好,你不知道,听说你被困在石塔村了,我们都要急死了,就担心你出个什么意外!”
这位同事在药房工作,平时见面只能算点头之交。之前她打算给陈逸介绍对象,被陈逸婉拒后,还在背后说了好一阵她的闲话,陈逸都知道,但她权当没听见。
感谢过她的关心,陈逸说自己等下还要去院办一趟,邻居悻悻离开。
脱下被洪水泡了一遍又被风吹干的内衣裤和鞋袜,找出一套自己的衣裳,把薛山买的运动装也换了,陈逸出门。
***
现在的院办公室在综合楼二楼,陈逸进楼时遇到好几个同事,纷纷对她表达了慰问。本着好奇和关心,同事们都想打探一下她被困这两天的细节,但见陈逸并不想详谈的样子,也只有作罢。
办公室里,张姓副院长正在签一批文件。
陈逸在她对面坐下,听见她道:“小陈啊,你这次真是不容易。”
陈逸说:“没什么,谢谢张院关心。”
等领导签完字,两人说起休假的事。
张院的意思,多休几天假期也没事,美|沙酮门诊那边现在每天就诊的病人不多,多排几个班,人手是足的,让她把该补办的证件、银|行卡、电话卡等都办理妥当再复工。
陈逸很感激领导的人性化安排,但心中隐隐觉得没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讲完这些后,张院说起另外一件事。
她让陈逸找个时间接受市电台的采访,谈一下这次洪灾中的经历,当然了,重点是要突出卫生院医务人员竭诚服务百姓,遇到困难也绝不退缩的正面形象。
她直截了当告诉陈逸,上级卫生部门最近有一批基层医疗资金下拨,这样报道出去会给卫生院带来好口碑的同时,上头也会进一步重视这里,调拨资金上可能会有一定帮助。
赤|裸|裸的利益挂钩,很符合领导人的考虑风格,陈逸没法说好,也没法说不。
讲完这些利益关系,张院又打起亲情牌,说电视台某个栏目组负责人是她一个亲戚,亲戚开口了,她也不好回绝,更何况,这是一件有益大家的事,何乐不为呢?
从来到雅里乡卫生院的那天起,陈逸竭力做好本职工作,不参与同事间的八卦讨论、小团体小帮派,始终保持自己的一套思想体系,哪怕在这种穷乡下地方,已经很少人会再去琢磨病历书写是否达到规范,门诊记录是否符合卫生部门要求,她却依旧认真工作,一丝不苟。
不管工作还是生活,能一直按照自己所希望的方式过着,足矣。
她只是没想到,一场灾难过后,很多事情都被改变了。
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
听到陈逸同意的答复,张院乐得直夸她会处事、有眼力见,以后要好好栽培。
陈逸有些听不下去,找了个理由告辞。
刚走出门口,又被张院叫住。
“哎,你说我这记性,果然是人老了啊。”张院笑眯眯道:“早上有个女同志打电话过来,说是你老家的朋友,也是看到新闻消息了,很担心,打过来问问情况。”
老家的朋友?
她已经近二十年没有回去过,哪来的朋友。
“是不是弄错了?”陈逸问:“有没有留下名字或者联系方式?”
张院点着头,“有有有。”就去翻抽屉。
她翻出一张便签纸递给陈逸,“就是上面这个号码,名字也有,说是等你回来了,希望你能联系一下她。”
陈逸接过黄色的便签纸,上面龙飞凤舞记了一串数字,数字后面跟着一个名字。
她仔细辨认一下,嘴里轻声念出来:“张丽君?”
***
陈逸在雅里乡集镇街道上逛了一会儿,买下一个新手机,店里没法刷卡,她留在宿舍的工资卡是邮政储蓄的,镇上也只有这家银|行,她去取了钱回来,顺便买下一张新电话卡。
补办原先的电话卡比较麻烦,需要身|份证原件。反正她平时联系的人除了单位同事就只有余笙笙,索性买一张新的了。
正午时候,明晃晃的阳光倾泻而下,日头很晒。
陈逸走进一家小饭馆,点了份牛肉面。等餐的间隙,附近三三两两修路的农民工也进店吃饭,他们嗓门比较大,有说有笑,给这方逼仄的空间,带来了热闹的烟火气息。
面很快上来,汤汁泛着油腻的光,面上盖着的几小块牛肉并不是很鲜美。
陈逸夹了一筷子面吃下,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目前一个号码都没存,她也没有告知任何人新号码,会打过来的,应该就是这位叫张丽君的老朋友了。
装上电话卡后,她拨了黄色便签上的号码,但是无人接听。
眼下,陈逸拿起手机,看着那一串还有些陌生的数字,摁下接听键。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
深呼吸一口,陈逸说:“丽君,我是陈逸。”
嘈杂的市集喧闹,周围不绝于耳的高谈阔论声还在继续,而陈逸的这一方天地,此刻却无比安静,只剩下对方沉默片刻后,隐隐传来的啜泣声。
***
张丽君无数次梦见,在那个冬天,在分岔路口的村头,在讨论起雪人眼睛该用什么材料时,她们没有争吵、没有打赌,默契地都选择了板栗。
然后,陈逸耐心等在雪人旁边,修修补补,她飞奔回家拿来道具,两个小丫头开开心心、十分圆满的完成这件作品。
但时间永远不可能重来,这一秒过去了,就永远过去了。
她也是长大以后才渐渐明白,只有阳光而无阴影,只有欢乐而无痛苦,那就不是人生。
她只是希望,老天爷能怜惜一下陈逸,不要再给她带来更多的伤害和痛苦了。
就让她平安、健康、快乐地过完剩下的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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