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迎娶
被讨伐那日,下了很大的雨。
妘妙立在山门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古籍中记载,化神期修士能与天地共鸣,若悲伤至绝处,也能像仙人那样撼动自然,带来异象。
长阶下,无数修士朝昀天宗涌来,有穿道袍的,也有穿禅衣的,这些人平日里互相设防,如今天谴在即,倒是能同仇敌忾来逼一个女子。
仅仅因为她修为卓绝。
是芸芸众生里唯一的化神期,又如何能独善其身,不叫人眼红?
要知道修真一事本就难如登天,多少人停在金丹止步不前,即便入了元婴也不过是寿数长些,只有到化神期才算有仙缘。
师父曾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连老天爷都嫉妒英才。
妘妙一身缟素被风扬起,她昨夜在灵堂跪了一宿,把眼睛哭得通红,却没有在外人面前落泪。
师父走了,她就是昀天宗的脊梁。
妘妙扬手,用灵力凝聚雨水竖成高墙,挡住了身后试图反抗的师弟师妹,她坦然地看着下方那群乌合之众,启唇道:
“献祭可以。”
“我有两个要求。”
为首的轩辕宗和道宗掌门对视后,叫停了身后喧嚷的弟子。
轩辕敬问妘妙:“贵掌门想要什么?”
少女垂了垂眼睫:“我想要三天时间,和故人道别,这是其一。另外,希望轩辕掌门能高抬贵手放过一个人。”
轩辕敬目露精光:“谁?”
“轩辕诡。”
或者说鬼叔。
妘妙曾听贺兰说,轩辕诡于他有救命之恩,只是此人性情刚烈,不愿意让贺兰营救,打算一辈子被镇压在轩辕宗的主峰下,以此赎罪,偿还他当年窃取宗门至宝的过错。
轩辕敬道:“我可以赦免他,只是不明白,贵掌门为什么要救那个正道叛徒?”
妘妙说:“没有理由。”
“就像你们要我献祭一样。”
她转身踏进昀天宗,抱了抱被吓哭的小师妹芙蕖,看着师弟裴照说道:“如影,以后你是大师兄,要护好他们。”
这一年,裴如影还未及冠。
他十九岁,有了想守护的人,却没有守护的能力,少年红着眼眶,素白的抹额被雨水沾湿,他攥紧手心道:“师姐……”
“我们杀出去吧。”
妘妙接过弟子递来的雨伞,打在他发顶,“别犯傻了。”
她拍了拍芙蕖的后背,把十五岁的小师妹交给裴如影,继续往前走,回到自己的殿内。
妘妙去看镜中的自己。
二十岁的她风华正茂,却被迫成熟,还是被一群劣质的人催熟的,她也想趴在师父的膝盖上哭诉,却只能抱着他的棺材。
她也想临阵逃脱,却放心不下昀天宗,怕其他宗门迁怒降罪。
妘妙用金丝剪裁下一段青丝,又用红绳束好漆黑的发,想要送给一个小妖怪,想告诉他她的心意。
可一想到自己快要死了,妘妙又把青丝塞回枕头下,连同她的喜欢一起,埋在冷雨中。
她收敛好情绪,换下一身缟素,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赴了贺兰的约。
在山林深处的破庙。
贺兰说,这里人迹罕至,不必怕别人发现。他是魔修,不敢和正道的宗门之光来往密切,怕毁了妘妙的声誉。
那天,他满心欢喜等她来。
她一袭红衫,挽了发髻,涂了胭脂,踩踏着晚霞御剑而来,让贺兰产生了她是来嫁他的错觉。
他压下经年的痴心妄想,把搜集来的礼物递给妘妙,清澈又温柔道:“祝你生辰吉乐。”
妘妙笑了笑,却难掩眸底的凄凉,幸好她垂着眼睫,也幸好贺兰红了耳根,没敢直视她。
她收下礼物,给了这个小妖怪回礼,一只镂空的银质香球。
香球里藏纳着佛莲子。
只是她煮熟了。
这是永远不会开花的佛莲子,她却告诉贺兰:
“春暖花开日,我们江南见。”
贺兰听出了她声音的沙哑,不禁问道:“你是不是遇到困难了?”
妘妙摇头:“没有。”
“只是碰到些难缠的人,而我没有选择,要救这些人。”
贺兰怎么会听不懂,他霎时红了眼眶,轻轻扯着她的衣袖道:“别走好不好,不要救他们,他们谁也比不上你。”
妘妙慢慢推开他的手,她抬起指尖,想抹去少年眼角的泪光,最后却什么也没做,她转身往外走,留给贺兰最后的话是:
“小妖怪,要保重。”
“我去救世了。”
妘妙回到昀天宗。
她翻出压箱底的东西,开始做遗产分配,留给大师弟裴如影的是一串檀木佛珠,可驱散邪魔。
给二师弟江随的是一盒朱砂符纸,江随主修符箓,妘妙就把这些极品符箓留给他。
至于小师妹芙蕖,妘妙把掌门令留给了她,盼着她能以女子之身自强不息。
最后是小师弟谢琅。
他金尊玉贵的,好像什么都不缺,妘妙一时没有想好,她找出信纸,打算给姐姐妘婳留些遗言,顺便把身外之物都交给妘婳。
金银皆是俗物,只有活着的人才用得上。
妘妙把一切都安排好后,坦然走上了诛仙台,这是昀天宗惩罚犯错修士的高台,离苍穹最近。
她是唯一一个没有罪名也走上诛仙台的人。
在轩辕敬和道宗掌门的合力封印下,妘妙被钉在了弑神柱上,阵法和结界将她牢牢锁住,众修士合力,用灵力筑成高墙,打造了独属于妘妙的牢笼。
这就是献祭。
她其实有能力反抗,却不敢。因为台下,昀天宗弟子身后都站着其他宗门的人,而她最亲近的师弟师妹,也被许多修士强行扣押,动弹不得。
这一刻妘妙方才明白。
她从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活。
她心有不甘,甚至是怨恨。天空中再次下起倾盆大雨,妘妙没有落泪,修士也都有避雨诀,所有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
然而有个人与众不同。
或者说有个孩子。
那是她刚满七岁的小师弟谢琅,谢琅骨骼清奇,额点朱砂,小小年纪就清傲出尘,他平日里不喜欢说话,和师兄师姐也不甚亲切,看着似乎十分淡漠。
可就是这样一个本该薄情的小孩儿,不惜冲破重围,用己身血肉强行破开封印,他嘴角淌着血,膝盖也被阵法反噬受了重伤,却拼死对妘妙说:
“师姐,走。”
走得远远的。
这群道貌岸然之辈不值得你牺牲。
“走……”谢琅用尽全力,最终还是昏迷过去,他一个孩子,如何能与天下人为敌。
不过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可他不曾悔。
一如许多年后,谢无尘还是保留了当年的赤子之心,只是那时的他已经明白命运不可逆转,他做什么都是徒劳。
如果谢琅注定死在郁岁手里,那么这个罪人他来当。
是他先要杀她。
这样的话,就算日后他死在郁岁手里,也与她无关,她不需要有一丝丝愧疚,更不必为难。
诛仙台上的雨还在下。
妘妙眼睁睁看着小师弟被带走,有人替谢琅治伤,她稍微放心一点,也并不知道,这场伤病带给谢琅的,是日后岁月里长久的不良于行。
是他泄露天机,妄图逆转命运而应该付出的代价。
妘妙终究辜负了谢琅的好意。
她如果一个人,天涯海角都去的,可她肩上有昀天宗,却走不出这方寸之地。
她逃不掉。
那是天涯海角的近和一步之遥的远,困住妘妙的,从来就不是天地,而是她自己。
她没有别的选择。
妘妙绝望地闭上眼睛。
然而,又有人为她而来,给了她生和死之间第三条路。
那少年凭空出现,他在天穹之上俯瞰世人,背负鹤唳琴,手持雁翎伞,一袭青袍在雨中浓得似化不开的墨。
墨色深深,愈发衬得他面色白皙,眉眼精致,万分的惊艳。
人群中发出惊呼:“是魔修。”
“我认得他,他是魔君贺兰珏的儿子,是杀人不眨眼的小魔头。”
“大家小心!”
正道修士如临大敌,贺兰瞧着他们只觉得可笑,原来妘妙要救的就是这样一群人……
救世如此,何必救世。
他晃了晃雁翎伞上的小铃铛,声音也随着灵力传开,说:
“好狗不挡道。”
“听明白了吗?我要带她走。”
少年的嚣张彻底激怒了轩辕敬,他抬剑直指道:“黄毛小儿,岂敢口出狂言?”
那时的轩辕敬尚且年轻,又在前不久当上掌门,在一众修士之间很有威望,算是领头人。
也是煽动众人的罪魁祸首。
贺兰轻蔑地看着他,低声笑道:“我不是在跟你们商量,实话告诉你们,我贺兰一人,可抵千军万马。”
他转了转伞柄,蔓延出无穷无尽的魔气,几乎笼罩下方,可见所言不虚。
轩辕敬已有些忌惮,哪知这小子又道:“不要怕,话虽如此,我又怎么会一个人来呢?”
他弯唇,轻轻打了个响指。
刹那间,四面八方的云雾都变得漆黑,不过眨眼的功夫,云层之后就集结了一支魔修军队。
清一色玄衣银甲的军队中间,还守护着一顶大红的花轿。
贺兰说:“我来迎娶魔域的少主夫人,谁敢阻拦,谁又能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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