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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上官婷,南京 中


  

  在大二开学那天,上官婷仿佛从天上掉到我的眼前。送爽的金风越吹,我的心头越热。

  我们学生会在帮忙办开学体检,数百人在分组排队。她如同一道光,在我的侧前方闪耀。她明眸善睐,婀娜多姿。她在查肺活量的队里。她独自在排队。她是新生。虽然看不真切她的面容,但我已决定采取行动。

  我跨出队列,钻到查肺活量的医生跟前说:“大夫,您一个人忙不过来,学校让我来搭把手,帮您记录。”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笔,正襟危坐在医生旁边,准备记数。医生正忙得手忙脚乱,欣然接受了我的援助。

  上官婷在后边排队,她前面还有好多学生。我不敢抬头张望,一边低头记数,一边用眼光寻觅着她的鞋。那是一双咖啡色的小牛皮鞋,后来常常和我深蓝色的运动鞋,并在一起。

  咖啡色出现了,镶嵌着一双轻盈的小脚,缓缓地向我染过来,染的我眼前充满了咖啡色。空气中似乎有咖啡的味道在飘散,在弥漫。

  “同学,你的名字?”我程序化的问道,依旧不敢抬头。

  “上官婷。”

  “年龄?”

  “18。”

  “班级?”

  “……”

  “学号?”

  “……”

  “联系电话?”

  “……”

  她嗓音低低的,却压过数百人的嘈杂。清脆的像抑扬顿挫的音符,一经演奏即成绝响。似乎是在喃喃私语,又像是引吭高歌。我再也压抑不住,抬起头来。

  天上秋云在飘,秋云之上有几分氤氲;秋云之下,一张清丽脱俗的雪白瓜子脸,鲜花似的绽放着。一双深不见底的漆黑大眼睛,让人沉醉神迷。挺俏的琼鼻略带活泼,饱满的樱唇微含妩媚,活脱脱一个绝色的苏州美人。

  她一掠而过,地面依然留存着两个娇嫩玲珑的足印。

  第二次见面是在三天后,第一届售书周上。

  我带领宣传部在毕业生离校时,计划组织一次图书购销会,拟向学校申请5万多元借款,向毕业生收购旧书,一元一册。开学后主要卖给新生,贵的十几块,便宜的几毛钱。倘若卖不够学校的借款,由我来向学校承担还款责任。大家纷纷质疑我的冒险:借这么多钱,收这么多旧书,能卖出去吗?怎么收几万本书?怎么保管?怎么一本本的定价?怎么组织卖?你是不是疯了?

  我三番五次游说学校,费尽周折,校方终于同意,在用销售收入还清借款后,平分成两份,一份是宣传部经费,一份是我个人所得。如果收入不够借款,那么我自己垫钱还借款。为了这次活动,我动员干事们提前一周返校,昼夜不停地挑书,分拣,归类,定价。五万多本图书,堆放如一座座小山。宣传部能文擅画的人才济济。学校到处张贴着生动活泼的售书周宣传广告,广播站也反复播放着我写的售书演讲稿。售书周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书场不仅挤满了学生,还有不少老师,甚至知名教授。南大人爱书!

  我正弯腰低头忙得不亦乐乎,那双咖啡色小牛皮鞋闪了进来,像一束光,炫的我眼前一亮,心神激荡。

  她也是弯腰低头,手里捏着本薄薄的册子,边慢走边浏览地上的书。不久,咖啡色在我的眼皮下面停住,依然弯腰低头,在扫描。摆放在我这儿的,都是我反复挑选过的。没有专业书,尽是我喜欢的文史美音哲类。

  我直起身,她依然弯腰低头在扫描。她的头与我的头呈40度锐角,按照三角形的正余弦定理,我的高度182厘米,她高度约172厘米。

  她又扫描片刻,却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随便伸手拿书翻看。终于,她抬起头,黑漆漆的长发顺滑下削肩。我的眼前一片明亮。脑海中立刻跳出《唐史》的一句话:光艳动天下。

  “这本《老人与海》是台湾宋碧云翻的,也许你会喜欢。”我说着,从身后抽出书递给她。

  《老人与海》中文译本不下20种,但这本我认为翻的最贴切,最有海明威的味道。其实,我是打算留着以后找机会送她的。既然她来了,不妨先显摆一下自己的鉴赏力。

  “我刚买了一本。”她接过书淡淡地说着,把手里捏着的书递给我,又清脆地说,“我比较喜欢看原版。”

  我一惊,顿时两眼一眨,放了下光,有点凌乱。

  “不过我爱看宋碧云,正好对照着学习她的翻译技巧。她翻的《雪豹》,我原来借阅过,是自助游的开山之作,可惜在大陆买不到。”她继续说道。

  “云端小径孤独行,挑夫喁喁谈笑,前有鸦雀影。”我脱口而出。这是《雪豹》里的一句。

  这次轮到她两眼一眨,放了下光,有点凌乱了。

  “你也喜欢《雪豹》?喜欢自由行?喜欢灵性的探索?”她连珠炮似的发问,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秋水般的双眼讶然望着我。

  “我喜欢远离世俗,探索有意义的生命旅程。”我顿了顿,又说,“我有两本《雪豹》,一本原版的,一本宋翻的,都可以送给你。”

  她眼波一荡,审视着我,说,“这是很难找到的书,你怎么找到的?我们见过!那天你在记录肺活量,是吧?”

  “是的,上官同学。你肺活量大的出人意料。原来在图书馆看过《雪豹》,暑假托人从香港捎了两本回来。”我笑着说。

  “你是宣传部的干事吧?喇叭里广播的这篇售书周演讲稿,知道是谁写的吗?”

  “呵,这篇我写得不算好。”

  我感到她的剪水双瞳又眨了一下,放了一次光。

  “原风,你要的书!”老六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

  上官婷狡黠的一笑,说,“原干事,那天你查户口漏了一项。如果你愿意向你们部长推荐我当干事,我可以给你补上。”

  我有漏吗?我来不及细想,赶紧说,“义不容辞!”

  她抽出一张咖啡色花影便签和一支咖啡色的笔,半蹲下身,长发甩到一边,就着膝盖,写字。她下巴的轮廓太柔美,我不好意思再低头注视,生怕自己的下巴掉下来。

  “给你!”她说。那是她的宿舍地址。她的行楷动静结合,张弛有度,寄情山水,寓意深刻。

  “原风,你的脑袋里藏着一头雪豹!”她眨眼一笑,一扭头轻盈的跑开。

  有吗?我又凌乱了。大家说我从小就有点疯癫倒是真的。

  秋风掠过,一片法桐叶子飘在半空中,在明媚的阳光下跳着华尔兹。

  那次活动我赚到7万多,可那天夜晚我失眠了。我彻夜地想着怎么拿出全部收入,换她的眼睛再放一次光。那是激活我内心深处的光!那是我探索有意义的生命之光!

  第一场秋雨不期而至,细的像落尽了叶子的柳梢,笼罩着黄昏。校园的路灯初放,两行法桐树在亮晶晶的柏油路面投下橘黄色的影子。

  我一手提着一对暖瓶,打完水往宿舍走。

  “嗨!原风!”她轻拍了一下我的右肩,咖啡色就闪到我面前,清脆地叫着,“你敢戏弄我!”

  我嘿嘿地笑,说,“是你叫我原干事嘛。”

  “切!我才不当你的干事呢!”她甩甩长发。秋雨打湿了她的发丝。她的眼睛恰似溢满了清亮的秋水。

  “好啊,那你当部长,我当你干事!”我笑道。

  “好稀罕嘛!当时看你们能随便挑书,才想进宣传部的!谁知道被你骗了!那些书卖完没?有没有留几本珍品?”她眼波流转。

  “还剩了两千多本!我留了一些,嘿嘿,都是冷门书。”

  “《雪豹》那样的冷门吧!哼,藏哪儿了?”她戏虐地笑。

  “胡乱堆在宣传部播音室里头的小屋了。”

  “播音室好玩吗?我小时候想当DJ呢!明天下午带我去看看?”

  “敢不从命!”

  一场秋雨一场寒。第二天,法桐叶子铺满了校园,遍眼金黄灿烂。

  她围着一条咖啡色丝巾,好奇的摆弄着音响,问这问那。

  “爱听什么歌?”我问。

  “如风。”

  “王菲的粤语?”

  “有吗?”

  “嗯,常听。林振强的词。”

  “你喜欢听谁的?”

  “二林一黄的。”

  “我也是!他们填的词很有感!”

  前奏响起,王菲空灵通透的嗓音清妙地飘上了天:

  “有一个人

  曾让我想起

  寄生这世上

  原是那么好

  他的一双臂弯

  令我没苦恼

  他使我自豪”

  她一边轻声地跟唱着,一边随意地翻着书。我发现,她纤纤素手上有个可爱的小雪窝。

  “哎,原风,这本罗素的《西洋哲学史》是谁翻译的啊?”她从角落里,抽出来一本红色金字硬皮的大部头问道。

  “是黄燕德修订的,但是谁翻译的,远景出版社也没说清楚。当时两岸都不太注重版权,译者可能受了主义的严重影响,谬误较多,所以,黄燕德重新修订了一版。”我把这本和商务出版社的《西方哲学史》刚刚对照着读完,印象犹深。

  “黄燕德是台湾的翻译家吗?还翻译过什么作品啊?”她眨着明媚的双眼,连珠炮似地追问着。

  “恩,他是在台湾出生的作家和翻译家。他翻译的《日瓦戈医生》,是我看过的最好的中译本,其他两个译本是大陆翻译的,缺少原书的韵味,特别是最后的诗歌部分。作者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是前苏联的小说家和诗人,在书中有许多神来之笔,诗篇的抒情与哲理更是令人拍案叫绝!可惜被翻译的要么晦涩难懂,要么肤浅可笑。不过,原著是俄文,黄先生是根据英文译本翻译的,如果你不喜欢学俄语,还是看英文版更好!”

  “哼!我不喜欢俄罗斯,总欺负邻居!这些书打算怎么处理呢?”她一挥手道。

  “我想开家小书店,在校园那个纪念亭的小树林边。”我沉静地望着她说。

  “啊?学校能愿意吗?”她眨着眼睛,惊奇地问。

  “呵呵,要打着帮学校出版社卖书的旗号来争取啊!“我笑着向她眨了眨眼,继续说:“校方研究通过了。给我们两百平方米的地,我们自己花钱建书屋!”

  “太棒了!我爸爸是建筑师,从小带我出国看建筑。我喜欢设计,喜欢林璎和贝聿铭的作品!我来设计好不好?”她很开心,一副要大显身手的可人样。

  “求之不得!设计成功了,送你股份!”我是打心里求之不得!

  “一言为定!”

  那边王菲还在吟唱:

  “我跟那人

  曾互勉倾诉

  也跟他笑望

  长夜变清早

  可惜他必须要走

  剩我共身影

  长夜里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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