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侄媳的欲望 3
十三
穆瑾慈艰难地翻了个身。
透过窗户,逼仄的方寸夜空中一轮圆月悬挂,洁如霜露。
她犹记得第一次见沈尚胥的时候,那夜她胆怯狼狈,他凝眸深重,似有化不开的哀愁。他唤她小慈,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牵着她的手,穿过幽静而深寂的长廊,回到沈子浩的灵堂。
他一直都是她心中的那一点光亮,却来得太突然,消失得又太快,在她陷入绝境的那一刻被狠狠地打了个死结。
当撕心裂肺的痛楚过去,剩下的也只有满身麻木,穆瑾慈闭上眼,脑中嗡嗡响起的都是棍棒打在背上的声音,整整一百大板,好,沈尚胥,好得很。
她微微弯唇,竟然在笑。
而这一抹阴冷绝望的冷笑让沈尚胥这辈子都不能忘记。他站在门口,近乎窒息地看着躺在草堆中的人,心惊得一步都不敢接近。
他一直告诉自己不该来,明明是她错了,错得这样离谱,让他失望透顶,让他终于死心,可现在见到她这样,他又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来,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在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之前去阻止这一切。
“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他走上前,仿佛是压抑了很久,所以当问出来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心如刀割。
穆瑾慈没有动,侧身蜷曲的姿势看起来有些扭曲,若不是那一双清如水碧的眼,他会觉得面前的根本就是个死人。她忍痛勉强自己坐起来,声音听起来竟比动作还从容:“真是好笑,之前要给我介绍男人的是你,现在说我作践自己也是你,我到底有什么错?”
“你没有错?难道下毒是对?逼我休妻是对?还是和男人私通才是对?礼义廉耻我教了你十年,难道你学到的就是这些?”
说到最后,沈尚胥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这些年他也知道她苦,如果她真的不愿意留下来,他一定会找个好时机把她风风光光地送出去。可为什么偏偏要做出那样的事?他心痛地闭上眼,若不是那一句“已非完璧之身”,打死他都不会相信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孩子居然在背地里做着这种龌龊的勾当。他显然气昏了头,不然也不会在老夫人要求家法处置的时候没有替她说一句情,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奄奄一息地被拖进柴房后没有来看一眼。
沈尚胥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克制下来,问:“那个男人是谁?”
穆瑾慈不做声。
“还嘴硬?事到如今还不肯现身的男人还值得你这样维护?”
穆瑾慈抬起头来,笑得有些古怪:“不是我不想说,叔父,你究竟问的是哪一个?”她幽幽地笑,“和我睡过的男人多了去了,我哪能都记得住?如果要把他们每一个都找出来,只怕叔父也吃不消吧?”
沈尚胥额头青筋突起,脸上不见半分血色,他冲上前,抓住她的肩膀:“你说什么?!”
吼声震耳欲聋,穆瑾慈无辜地撇撇嘴:“我是不记得了嘛,不过呢,第一次那个我倒是印象深刻,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十分照顾我的感受,我很喜欢。”
沈尚胥简直无法相信:“绝对不可能!”
“验都验过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穆瑾慈笑了笑,“很羞耻是不是?还是叔父觉得……嫉妒了?”
“够了!”
“嗯,是够了。”穆瑾慈突然敛住笑,“我的确受够了!
说到作践自己,沈尚胥,你以为我求着你信求着你爱?你以为我没人要?我就是要让你看看,世界上的男人不止你一个!”
她试图甩开钳制住自己的那双手,却被沈尚胥蓦然推倒,背后本就伤势未愈,传来骨肉俱碎的剧痛,她却一声不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咬牙切齿道:“那些男人都比你好。”
沈尚胥什么也不说,只是重重地堵住了她的嘴。这一刻他像是失去了理智,可又觉得从未这么理智过,想到她说的话,想到她和那些男人欢爱的场面,那团积聚已久的恨意便熊熊地烧了起来,不见火光只剩灰烬,他几乎是在强迫地吻她,完全不给她丝毫开口的机会,一边深入一边在撕扯,他根本不敢停,他怕一停下来她又会说那些让他失控的话,嫉妒的话。
对,他是嫉妒了,嫉妒得几乎要发狂。如果从前那些莫名的恼怒他还不知道是为什么,那么这一刻他什么都明白了。
唇舌交缠,齿间渗血,一切的侵略都显得迫切且疮痍满目。他从没有想过会这样对她,也从不曾发觉这欲望潜伏得太久,以至于爆发出来的时候根本就不能收回。她怎么可以让别的男人抱她?怎么可以在说爱他之后可以若无其事地说放就放!
她呜呜地抵抗,拼命地踢打,用尽所有力气想要证明她有多厌恶他这样做。贯穿后背的撕裂感让她忍不住战栗,沈尚胥似有感觉,微微抬头,视线被她布满泪花的脸完全占据,她对上他的眼便也不再挣扎,只是泪水越来越多,张皇得像个可怜的孩子。
他再次倾身,去吻她的泪,吻她的唇,这一瞬间的沉溺只让人痛楚又迷醉。他知道她恨他,可他比她更恨自己,恨自己的在意,恨自己的渴望,恨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否定感情。
穆瑾慈大惊。当所有的疯狂已背离初衷,当日思夜想的人竟会这样对待自己,真是像梦一样不真实。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只能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抚摩他的脸,恍惚间发出低微的喘息,那声音让人绝望,让他的理智又沦陷了几分。
突然,室外传来一记婴儿的啼哭。
那刺耳的声音如朝阳发光,冲天破晓,硬生生地将沈尚胥劈醒。他猛地将她一把推开,跌坐在地,眼里是震骇,是不信,全然一片痛苦悔恨之色。
“三夫人生了!生了!”那叫声铺天盖地,传遍了整座府宅。
十四
当夜,易淑荷产下一子,取名沈子睿,全家为之大喜。
易淑荷母凭子贵,又因深得老夫人喜爱,同月登位沈府女主,统管内府大小事务。
沈少奶奶穆氏以公谋私,不守妇道,证据确凿,罪不可赦,依沈老爷遗嘱之约束,自家谱除名,待沈子睿行百日之礼后即逐出府。
三月后。
这日沈家张灯结彩,特请城中德高望重之辈为沈子睿做礼,当夜宴请八方,满汉全席百桌有余,排场之大令人叹为观止,由此可见沈尚胥对这个儿子有多重视。
相比之下,昔日穆瑾慈的住所显得尤为冷清。
妆台前,柳枝小心翼翼地理着一手枯发,抬眼又见镜中那张过分消瘦的脸,心中满是悲凉:“少奶奶,你这又是何苦?”
受了家法又被关了整整三个月,若是常人想必早已崩溃。而此刻穆瑾慈正襟危坐,不见丝毫反应,整个人淡漠得竟让人觉着冷艳。
那鼓乐喧阗隐隐约约传来,在幽静的房间里化作一尾余音。她轻轻抿嘴,像是在笑:“从明天起我就不是少奶奶了,我走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话说得虽平静,却让人莫名伤感,柳枝止不住泪眼模糊:
“少奶奶这是说的什么话,您去哪儿柳枝就去哪儿。”
穆瑾慈也不反驳。其实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对是错她已经不能确定。对她来说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死局,只是落子不悔难从头,也不可能不继续下去。她来到窗边,抬头仰望深空,只觉今晚银月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明朗圆满。那清辉跌落眼中,满目的水汽更显晶莹剔透,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知道,有些事一旦陷入,便不会再有解脱的一天。
“时间差不多了,去把孩子抱来。”
“是,少奶奶。”
回过头时穆瑾慈目色已变,一道精光闪过:“无论如何都要记得我的交代。”
“柳枝明白。”
就在这片相同的夜空下,月色被霓虹灯光打得七零八碎,段承昊站在盛丰洋行顶层办公室的窗边,烟丝燃尽,将视线缓缓收回。
桌上摆着一份贺礼。他凝视片刻,表情变得冰冷。若不是她一心一意要护着沈家,他也不至于做绝。挑拨离间逼她离开,这一步实在走得太险,他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到她会以这种惨烈的方式离开。易淑荷到底背着他做了多少,沈尚胥又伤她多重,事情结束后他都会一并清算。
段承昊坚定地攒拳,心中最后一丝疑惑依然没有驱散。事情的进展顺利得出乎他的意料,易淑荷的如鱼得水,他暗箱操纵下在沈家的空头注资,继而成功地牵引沈尚胥去发展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生意……这一切都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波助澜。其实仔细一想,若没有那个孩子,易淑荷就算再有心计恐怕也难是穆瑾慈的对手,她那样聪明谨慎的一个人,怎么就没看出一点破绽?没做出一点反应?
他又点了一根烟,想起自己最近似乎经常回忆起小时候的事。那时父母健在,他和穆瑾慈还是孩子,他们在田间坐看日落,他说等他长大一定要娶她做媳妇,天边夕阳再美也比不过她红着脸蛋说,好呀。
被迫分离,那是一切恨意的根源,却在此后非人的生存中比任何事都能给他动力。或许报仇也只是个借口,眼睁睁地看着她为了别的男人和自己对立才是他最不能理解的痛。
他吐了口烟圈,迷雾中的视线变得越发扑朔迷离。不得不怀疑,这场仗即便最后能如偿所愿,他也未必是赢家。他久久没有抬头,最后才掐灭烟头对着手下说:“走吧,去沈家。”
段承昊还在驱车途中,殊不知沈家后院已经人仰马翻。
沈子睿居然莫名其妙地在房间里失踪了!
最激动的是易淑荷,沈尚胥还在应付满屋子宾客不知情,她在这边已经哭得肝肠寸断,人人都以为她在为孩子焦急,却不知道她真正惶恐的原因。她如今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依仗这个孩子,从今往后的每一步还需要这个孩子,她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失去他?!
孩子怎么会无缘无故失踪?该不会是……易淑荷猛地哽住。
十五
“穆瑾慈你给我出来!”
冲进大门的时候易淑荷不由顿住,一阵婴儿的哭声正好从房间里传来,而在室外,穆瑾慈独自一人坐在石桌旁……居然在喝茶?
空荡荡的院子里并没有其他人,谁会想到一个被废的少奶奶离家前会做出这样的事。而此刻,穆瑾慈气定神闲的模样好像知道易淑荷一定会来,只是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去。
“把孩子还给我!”
易淑荷正要往里奔,却听见穆瑾慈轻轻地说:“婶娘,这女主的位子坐得可还舒服?”
她回过头去看,只见穆瑾慈缓缓起身转过脸来。月色下,她一身素白,夜风将散发吹得好似野地里疯长的杂草,那身影缥缈又诡异,吓得易淑荷直冒冷汗,不敢再动一步。
她虽惧却也毫不示弱:“你好大的胆,居然敢绑架我的孩子!我要把你抓到警察局去,让你坐一辈子牢!”
“坐牢?”穆瑾慈走到易淑荷面前,眼中一片沉静,淡得不可捉摸,“那婶娘栽赃嫁祸、中饱私囊、与外人串通意图不轨,是不是也要陪我一起坐牢?”
易淑荷冷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那你给自己下毒又诬陷我,给我下迷药再演戏给老夫人看,千方百计要逼我下位赶我出门,这些事你不会不知道吧,易淑荷!”
话音刚落,穆瑾慈一个巴掌,把易淑荷扇倒在地,那动作快得简直让人措手不及,还没等易淑荷反应过来,只听见她又发出冷笑:“话说回来,你胆子还真大,我倒是很好奇段承昊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怂恿你如此兴风作浪?毁了沈家取而代之?真是好大的野心啊,不过很可惜,他现在自身难保。”
那力道太重,以至于易淑荷一下子动弹不得,只能伏在地上破口大骂:“你……你这个疯子!满口胡言乱语!有本事就明着来,绑我孩子算什么本事!卑鄙!”
她微微一笑,也不反驳:“说到孩子,表弟长得还真可爱,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个孽种。”
“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易淑荷怒道,“口口声声只知道污蔑我,你根本就是嫉妒我!你不就是恨我抢了你的东西吗?你的权,你的钱,你的位子,还有尚胥!对,还有他,哈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他!真是不要脸啊,居然爱上自己的叔父,无耻!”
穆瑾慈也没有太大反应,一边围着易淑荷打转一边道:“说啊,继续说啊,正好今天人多,你完全可以大肆宣扬,你看我会不会在乎。易淑荷,你的野心和自大让我佩服,不过你就没有想过这位子未免也坐得太顺当了?还是你当真以为我无凭无据只能任你宰割?”
她忽然蹲下来,死死地盯着易淑荷:“人一贪心就容易急功近利,不给点甜头你怎么有机会犯错?”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易淑荷脸色一变:“你……你是故意的?!”
只见穆瑾慈抬手抚唇,冷意渐盛:“你不是说我卑鄙吗?很好,现在就请你出去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你做过的丑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给我滚出沈家,不然……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看到你的儿子。”
易淑荷气得一脸青白。原来她都是故意的,故意全盘承认那些没有做过的事,故意不为自己开脱,故意让她顺利坐上女主的位子,用苦肉计做了这么多,就是想在她掉以轻心的时候找准时机除了她吗?
真是好有心计,好狠的心!
“你、你这个毒妇!”易淑荷几乎要跳起来与她拼命,却在一瞬间变了脸色,拉扯着穆瑾慈的衣袖哭道,“你还我孩子,我的孩子……”
穆瑾慈反手一甩,她顺势往后一倒,整个人狠狠地磕在了地上。
“你在干什么?!”
穆瑾慈回过头,沈尚胥怒不可遏地走了上来。
十六
“把孩子放了。”
沈尚胥每上前一步穆瑾慈便退一步,此时纵有千言万语她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因为沈尚胥看着她的眼神犀利而冰冷。
一团剧痛沉淀在心底,她想起那个迷乱模糊的夜晚,他一把将她推开,惊恐而排斥地望着她,目色一点一点地决裂,仿佛他做了一件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他说:“我放你走,不要再回来。”
不要再回来……那个声音如同凌迟,一刀一刀在她耳边切刺,她没有想到苦撑到今天这一步,换来的竟是这样的宣判。
“小慈,把孩子放了,不要一错再错。”
“我哪里有错?施计陷害我、图谋不轨的人是你娶进门的好妻子!被蒙骗的人是你,该清醒的人是你,沈尚胥!”
她目色苍茫,再眨眼时不觉满面泪痕:“你与我相处十年,经历多少风风雨雨。我不懂,在你心里我竟抵不过一个处心积虑的外人,抵不过一个不明不白的孩子?沈尚胥,这就是你对我的爱护,对我的信任?”
她睁大了眼朝沈尚胥看去,试图在他眼中找到些许痛楚,找到一丝可以挽回的余地,却终在他的沉默和冷然里失望。她自嘲地放声大笑:“从前我总以为就算全世界上都放弃我,至少你还会真心待我,原来都是假的。什么爱不爱,根本是我在自作多情,既然这样,我又何必傻兮兮地为你着想?”
再次对视的时候她已经变了神色,眼神带着冷意:“既然你这么在乎这个孩子,我就和你做个交易,只要你休了这个女人,不认这个孩子,再将你名下所有的产业统统转给我,我就放了他。”
“你做梦!”易淑荷突然大叫,想要上前却被沈尚胥制止。
“别过来。”穆瑾慈一步一步倒退,最后站在阶梯边。
房间大门紧闭,里面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嘶哑,她却不为所动,语气里分明是孤注一掷的决绝,“门后我放了炸药,只要我推开,我保证你沈家今日做百日明日就设灵堂,信不信由你们,沈尚胥,你自己看着办吧。”
在场所有的人听见这句话都震惊不已,不管是真是假都吓得开始四散奔逃,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穆瑾慈顾自反身,拾级而上,步步惊心。沈尚胥立即喝住她,却不知为何,这一刻竟连与她对视的勇气也没有,只连连点头:“好,我答应你,你冷静点。”
她停步,没有回头:“石桌上有纸笔,把休书写好。还有,那张转让协议,签好。”
沈尚胥毅然转身,却被易淑荷一把拽住:“不要!我是你妻子,里面那个是你的亲骨肉,你忍心不要我们?这贱人分明是在吓唬你,她早就算计好了,你这一签,什么都没了!”
“易淑荷,事到如今你还惦记着那点钱,真是可怜。”穆瑾慈轻嗤了一声,伸出手覆在门上,“我吓唬你?哼,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觉得我难道不敢和你们同归于尽?”
她作势要去推门,吓得易淑荷连声尖叫:“不要!不要!”
“给我签!”
“别……”
沈尚胥绷着脸一把推开易淑荷,动笔开始写休书。易淑荷呆呆地站了会儿,耳边孩子的哭声不断,眼前所有的计划就要毁于一旦,她慌乱地看向穆瑾慈,看向沈尚胥,最后又偏头看了看已经为数不多的围观者,当她发现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时,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转眼,易淑荷已经跑到了段承昊面前,颤抖着身子道:
“怎么办?她都知道了。”
段承昊低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不如算了吧,都做得差不多了,我怕弄出人命来……”
“闭嘴!”段承昊一脸阴沉,杀气乍现,“穆瑾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去陪葬!”
易淑荷愣住,他竟然维护她?!怎么会这样?不是他想要报仇吗?不是他安排她嫁进来里应外合的吗?怎么又会对她……一时间易淑荷只觉五雷轰顶,心里一片分崩离析。
段承昊暗暗使了一个眼色,身后的保镖已经走上前来,很自然地扣住了易淑荷,那样子看着像是在拉劝,实际上是在观察事态的发展,以便见机行事。
“放开我!”易淑荷拼命抵抗,拉扯间突然看见保镖腰上别着的枪。
她想也没想,拼命从保镖手中挣脱开的时候已经抢过了那把枪,等段承昊明白过来要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
“砰砰砰。”三声巨响。
十七
那枪声如雷贯耳。
沈尚胥骇然抬头,那一瞬正好与穆瑾慈四目相交,却只停了一眼便看见她身子一晃,慢慢地软倒下去。
“小慈!”
“阿离!”
两个男人几乎异口同声,飞奔上前。
段承昊快沈尚胥一步,飞奔上台阶,小心地将穆瑾慈揽入怀里。他嘴唇颤抖,已经说不出一个字来,惶恐得连视线都不知道落在哪里才好。
“别……别过来。”
她几不可闻的声音尖锐地阻止了沈尚胥欲跨阶而上的那一步,他惊愕地看着她,那一双眼明明几乎失去了焦点,却是坚定地盯着他来的方向。
时间在这双眼中流逝,沈尚胥看着血一点一点地沿着台阶蔓延下来,混沌的天色将这一摊淋漓撕扯得尤为狰狞,他呆若木鸡,怔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她的身体剧烈起伏,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几乎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了说话:“我一直在想今天过后你一定会后悔,而我应该觉得开心,可事到如今,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终归……是高估了自己。
“沈尚胥,这一切……我不信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明明不爱我,还要那样对我……”回忆起发生的那些,她又吃力一笑,“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
“别说话了,别说了……”沈尚胥显然已经方寸大乱,跌跌撞撞地走到她面前,手足无措地按住她中弹的伤口,直到那温热的液体从指缝中不断地渗出来他才惊醒,反身吼道:“医生,给我叫医生!”
她突然抬手,用力一推,虽不起丝毫作用,也让他生生被震开。她一个字一个字极慢地说:“我,不,要,你,救。”
她的身体再次垮下去,整个人几乎已经不能动弹。他也不敢靠近分毫,生怕她这一激动就真的再也起不来。他这辈子恐怕还没有这样无力过,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看着她越来越虚弱,看着那些血从她的嘴角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就在这时,“咯吱”一声,房间的门打开了。
众人面色惊恐,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却又在看见眼前的一幕时纷纷怔住。
“少奶奶!”
房门完全敞开,柳枝看见倒在血泊中的穆瑾慈,奔了出来。
那一瞬,全世界都在崩塌。
沈尚胥半跪在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失声痛哭的柳枝,看着她手里抱着的那个安然无恙的孩子,分明就是沈子睿!
哪……哪里有什么炸药?哪里来的绑架?
她竟然……骗他?!
看着沈尚胥瞬间僵住的表情,穆瑾慈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快意,却不知是悲是喜。此刻天空乌云遮月渐深渐暗,她的脸却比任何时刻都要透亮,只因为她知道将要说出来的这一句话必定会让这个男人这辈子万劫不复。
她静静地看着他,为了逼自己不流泪,连声音都变得黏腻起来。她说:“沈尚胥,子睿是不是你的亲骨肉我不知道,可梨园听戏那晚,和你在一起的人,是我。”
她颤抖着把头偏开,不再去看那一张濒临崩溃的脸,终归是不忍,心里依旧是舍不得,可到底是累了,爱他爱得这样累,这地方……真让人累。
这一刻她才感觉所有的痛统统爆发,破体而出,像无数的光束冲向那片深暗的夜空,火树银花,如同白昼,映出她一脸明媚的哀伤,那光束聚集成点最后俯冲而下,再次毫不留情地穿透了她的身体。
她想起他给她过生辰的时候也见过这般美轮美奂的画面,在荷塘彼岸升起的那一束束烟花,一瞬间的华彩,消失于天幕之中,却从此长在了她心底。
她想起那夜他久久未归,她不放心便去梨园寻他,见他烂醉如泥地倒在房间里,她试图扶起他却被他一把抓住死死压在身下。她所有的挣扎都在那双迷乱的眼里渐渐沉沦,她用尽了所有勇气,不为结果,只想好好记住在他怀里感受到的那一点点温暖。
她最后想起的画面还是与他初次相遇的时候,他的皮肤很凉,掌心却很暖,包裹着她小小的手。他们彼此相握,迎风走过那一段夜色深沉的路,仿佛从此以后,他就是她唯一的依靠。
她终于微笑。其实这么多年,她最期盼的就是今天。所做的一切何尝不是动了私念,只想卸下这份责任和束缚,用自由的身心去拼取那份隐忍的爱,虽然注定渺茫,但也无悔。
世事难料,往往不能如愿。
“下辈子,我只想做阿离。”
她死死地抓着段承昊的衣袖,蜷起身来,眼角流出最后一颗泪。只是没入发鬓,再也寻不着。
十八
沈家少奶奶一夜之间暴毙的消息在全城传开,一时众说纷纭。
有人说因东窗事发她受不了指指点点,所以羞愤自杀;有人说她是因为咽不下那口气,绑了沈三爷的儿子要报复,结果被活活打死;也有人说她是得罪了三夫人,所以遭到毒害……没有人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夜在场的目击者皆缄口不言,更奇怪的是,据说有人看见穆瑾慈的尸体是被盛丰洋行的老板段承昊抱出来的,并且不知去向,而沈家也没有为她设灵堂。这样一来,整件事就变得更加蹊跷了。
可无论怎样,这位风光一时的沈家女主就这样香消玉殒,给众人留下的最后印象,便是那夜在沈三爷的婚宴上,她冷艳登场,从容不迫地向所有宾客敬酒,那样的气魄和风度,只怕沈家再难找出这样一位出色的女主了。
易淑荷被警察带走的那天,所有的事情才真相大白。嫁祸,欺诈,谋杀,甚至连孩子都不是沈尚胥的骨血,而这每一条罪名都足够她坐一辈子的牢。
就在这天,沈家来了一位外地男子,他自称是穆瑾慈的代理律师,他说穆瑾慈遇害当晚他就在现场。
当日沈家正厅大门紧闭,下人均被支走,那律师拿出一份文件逐条宣读,众人一听竟是穆瑾慈的遗嘱,其中还涉及那晚沈尚胥签署的财产转让协议。
律师读毕,听闻在场所有沈氏族人皆抱头痛哭,哀声四起,悲恸之情传遍整个沈府,唯有沈尚胥面不改色,交代完一些事后,沉默地回到房间,此后三天三夜滴水未进。
沈家兴因此女,乱也因此女,可时至今日,穆瑾慈所做的一切是对是错,但凡知情人均不予评说。
是夜。
已至盛夏,是一个好晴日,天色已经黑透,没有风,没有云,月亮已落,一切显得过于明朗。
柳枝踏进院门的时候,看见沈尚胥坐在石桌旁,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
也不知是不是光线原因,柳枝发觉沈尚胥背影微躬的时候有一种很凄凉的苍老感,想起从前他经常坐在这里,品一壶少奶奶泡的好茶,话不多,几乎都是听少奶奶在说,便会让柳枝觉出三爷会流露出一种不同寻常的表情,他望着少奶奶的时候,眼神专注又温柔,她从不曾在其他人身上见过。
“爷大婚那晚,少奶奶在这里坐了整整一夜。”
沈尚胥似有反应但也不明显,沉默良久,才开口问:“你是不是很恨我?”
柳枝只觉困惑,也不知沈尚胥是在问她还是在自言自语,可也因为这句问话一时有了感触,鼻子一酸,忍不住道:“少奶奶说过,三爷教导的每一句话她都牢牢记在心里,走到这一步她谁都不会怪,唯一难过的是爷没有信过她哪怕一回。”
柳枝突然跑开,片刻后又折了回来,来到沈尚胥身旁时手里多了一个盒子。她颤颤地放到他面前,泣不成声:“那天少奶奶说她走后让我把这些交给爷,她说您看也好扔也罢,这里头终归是她这辈子觉得最重要的东西。”
说完,柳枝含泪而去。
偌大的院落中只剩沈尚胥一人。
他呆坐在一片空旷的死寂中,只怀疑自己身处梦境,而她离世那一刻的情景便在这虚妄的尽头蓦然重现。他知道她有多恨他,否则不会不让他靠近一步,不会宁可死都不让他救,也不会决绝地背过身去不让他看到她最后一眼。
而此后的这些日日夜夜,他也终于恨起她来,恨她什么都不说,恨她为什么要独自承受那些事,恨她明明已经失望为什么还要为他去做那一切。
他想起那天宣读她的遗嘱,那律师念出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她拿着把刀子在剜他的心,刀刀狠利却又都不是刺在致命的部位,痛得他骨缝崩裂,痛到最后失去了所有知觉。
她哪里一无所有,这些年她用独立的财产在外地投资,名下的产业早已遍布西南,而她把这些统统转给了他;那份被迫签下的财产转让协议当时情急之下他根本也没看仔细,原来,她一开始做的竟是这样的打算。
还有那些醉生梦死的夜晚,她流连于灯光酒色,周旋在各类人物之间,为的不过是能找出段承昊蓄谋的蛛丝马迹,而当那摞足以让段承昊落马的证据交到他手里的时候,律师只转达了她的一句话,不要做得太绝。
她对任何人都仁慈,唯独对他最残忍。
他低头去看自己的一双手,曾几何时,他抚过她的泪,触过她的血,如今却空乏得只剩下一片冰凉。他颤颤巍巍地将那盒子打开来看,发觉里面放着的竟都是以前他送给她的礼物,从十二岁那年起,生辰、新年、她讨的赏、他的奖励……每一件她都如此小心珍藏。
“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他喃喃自语,不觉泪流满面。
她一定不知道,那夜梨园醉酒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她的每一笑每一分美好,他怎会对她有那样的想法?那种渴望让他羞耻,所以当第二天醒来发觉身边躺着的人时他才没有丝毫怀疑,他认定他把易淑荷当做了她,所以也认定易淑荷怀的是自己的孩子。
从此他对她日渐疏离,甚至在她表白的时候将她冷漠推拒。他震怒于她的大逆不道,坚决否定了那纠缠在自己心底的乱意,而直到后来他才明白,将所有一切的罪怪到她身上,宁可选择被人蒙蔽,他只是在逼迫自己不承认对她的感情。
他拿出盒子里的最后一件物品,那是城中第一家照相馆开张时,他带着她去拍的唯一一张合影。犹记得当时镁光灯闪的瞬间,她害怕地捂住耳朵,怯怯地躲到了他背后。
照片上,她站在他身后,笑得那样细腻那样软,隐约泛着一丝少女淳朴的羞涩。他几乎是有感知地把照片翻过来……刹那间,他忽觉什么都不再重要,只因为此刻灵魂深处有一种体会,叫心死。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孤坐在深黑的夜色中,垂头将她写下的那一行字轻轻贴在唇边,郑重得像是一场仪式。他想起她小时候最爱玩的那个游戏,这一刻终于明白,再也不会有那样一双手从背后伸上来悄悄地蒙住他的眼,要他猜猜她是谁。
“你高估了自己……”沈尚胥痴痴一笑,“是我低估了你……那时我就不该把你推开……不该放你……不爱你……我不爱你……你怎么知道我不爱你……”
他喉头一甜,一口血吐了出来。
那晚天色突变,狂风暴雨肆虐。据闻沈家三爷积郁成疾,一夜白头,从此之后,再未踏出那宅院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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