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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侄媳的欲望 1


  将她从替父还债的童养媳培养成沈家的女主人,他以长辈的身份悉心教养她十年,却不知她对他早已暗生情愫。

  就因为他背着她结婚生子,她一夕突变,下毒害人,以权谋私,与人通奸……她用尽办法逼他休妻弃子,逼他接受她的病态的感情。

  爱已生,情根深种,她背负骂名,在一场巨大的阴谋中继续虚构谎言,而她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想证明对他的感情,想要的也只是让他承认对她的感情,可到头来伤害她、逼她入死地的,竟然是他……

  ……

  柳枝手中一松,满盘茶碗摔落,惊动了一屋子的人。

  良辰吉时,这堂礼未拜甜茶已洒,一地的覆水难收,真是不祥。

  怎么这样不小心?沈尚胥蹙眉抬头,却见柳枝目瞪口呆地盯着前方,眼中除了震惊,还有一丝喜意。

  “少奶奶!”柳枝大叫,想也没想就冲了出去。

  满屋宾客皆是一怔,转头看去,只见大门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女子。

  帏帘红缎绣花,窗上龙凤双喜。这场面太过喜庆,更衬出那女子的落魄单薄。她倚门而立,满脸疲惫,一身素白衣裙,看上去说不出的苍凉。

  柳枝眼中泛泪,上上下下将穆瑾慈瞧了个遍:“您可回来了!这些天在外头连个消息也没有,都快把大家急死了。”

  穆瑾慈什么也没说,轻“嗯”了一声,跨门而入。

  厅堂里灯火通明,也让众人看清了这女子的面目。五官精致,眉梢微扬,目光中透出一种超乎年纪的镇静,给人莫名其妙的压迫感。

  不疾不徐地将众人扫了一遍,穆瑾慈最后将视线定在了沈尚胥身上。

  朱红长衫,绣着五彩双蝶。此时他正手执绸带,那一端是凤冠霞帔的新娘。

  “叔父。”

  穆瑾慈轻轻地、郑重地唤了一声,眼中毫无情绪,冷得让人心里直发寒。

  她一步一步朝沈尚胥走去,屋里顿时骚动起来,连沈尚胥也是一惊,这才发现穆瑾慈居然没有穿鞋,一双裸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伤,纵横密布,每走一步地上竟都留下一道血痕。

  一

  沈尚胥上前一把抓住她,问:“出了什么事?”

  “哪有什么事。”穆瑾慈嘴角似笑非笑,也不多说,只是侧头看了柳枝一眼。这丫头跟了她十年怎会不明白她的心思,立刻便把酒斟满,端到她面前来。

  拿起酒杯,穆瑾慈面朝所有宾客,高声道:“瑾慈冒昧,前些时日外出办事耽搁了回程的日子,如今叔父成婚也未能尽力,我自罚一杯,如招待不周,请各位见谅。”

  她的模样依旧狼狈,一言一行却毫不失态,不愧是沈家女主,大家风范,闻名不如见面。

  穆瑾慈又转过身,定定地望着沈尚胥,激流暗涌,旁人不觉,四下喧嚣渐起,她的声音却在他耳边清晰可闻:“叔父,可真是恭喜你了。”

  一沈尚胥负手而立,背影陷在夜色中,看似柔和语气却有怒:“把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

  “是。”管家如实交代,“小的照爷的吩咐引少奶奶去西南分铺审账,本想让她多留几日,不想少奶奶得知爷的婚讯,当即便说要赶火车回来,属下有意拖延,岂料当晚少奶奶就失踪了。”

  失踪?沈尚胥随即释然,她定是猜到他的用意,可怎会弄得一身是伤?他又一皱眉:“我让你想办法拖她一阵,这就是你的能耐?”

  管家一震,躬身道:“属下万万不敢伤害少奶奶!起初小的也以为少奶奶先走了一步,可今日到府中才发现不见了少奶奶的踪影,爷刚好又要办礼,所以小的打算等明日再行禀告……”

  “好了。”沈尚胥冷冷打断,想起穆瑾慈那副落魄的样子,一时间心烦意乱。是他想多了吗?婚礼进行得都很顺利,可她既然都想通了,为何宁可那样受苦也要赶回来?

  好在人没事。

  沈尚胥暗叹,心里又添了几分无奈,这时房里座钟忽然响起,一下又一下,嗡嗡低鸣,仿佛是在催促他。

  若不是这一身喜服,他还真不觉得今晚是自己的洞房花烛夜。

  推开门,花烛忽灭,沈尚胥摸黑走到里间,只觉迎面扑来一股温沉的香味。他心一紧,顿住脚步。

  虽不能清楚视物,但也能依稀感觉床头坐着人,明明低眉顺眼,但绝不是易淑荷。

  对峙良久,那黑影终于起身,缓缓走出来,四下一片沉寂,沈尚胥听着那轻盈细碎的脚步声,不由心头一沉,只问:

  “淑荷在哪儿?”

  黑影并未靠近,而是沿桌而坐,接着传来一阵倒茶水的响动。冷月如霜,从窗户射入微弱的光线来,女子的声音在一片朦胧中淡淡散开,她说:“叔父是在担心婶娘,还是在怀疑我?”

  “小慈,别无理取闹,把淑荷放了。”

  穆瑾慈兀自一笑,握杯的手渐渐收紧。记忆里,沈尚胥几乎从未用这样严厉的口吻与自己说过话,唯一的那次便是她喝醉了酒,迷糊地从背后抱着他说了一句“我喜欢你”。她还记得当时沈尚胥把她的手一点一点掰开,冷淡而严厉地说:“你给我听好,这一辈子我都是你的叔父,从今往后不准再有这种荒唐的念头,不许再做这种幼稚的事!”

  字字尖利,不留余地。精明如他,怎会不知道她一开始就在装醉?明明知道不可能,却还要用这样拙劣的把戏,执意把那一层禁忌硬生生捅破。

  那恐怕是她这辈子最难堪的时候。

  “可叔父并不信我。”

  “我信。”沈尚胥语气笃定。她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悉心教导十年,将她从童养媳培养成沈家女主人,他信她懂道理,顾大局。

  “是吗?”穆瑾慈忽然站起来,步步逼近,“是信我不会破坏叔父的婚礼毁了沈家的声誉?还是信我不会迁怒易淑荷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很可惜,我没看见叔父的信任!瞒着我的、想尽办法拖延我的、还有如今质问我的,可都是叔父你呢。”

  她说完最后一句已经站在了沈尚胥面前,近在咫尺,那些信赖仿佛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陌生而牵强的笑。这一身伤都拜他所赐。那晚被掳,她想尽办法逃出来,为了摆脱那些人,接连几日她都东躲西藏,一路上所受的苦他又知道多少?

  沈尚胥轻叹。如果不是真的担心她可能会这样做,又怎么会趁她外出的时候匆忙成亲?又怎么会看见她在新房的这一刻担心起易淑荷的安危?

  他的确不敢冒险,不过才二十二岁就得到现在的地位,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牵着他的衣角畏畏缩缩躲在他背后的小女孩了。

  “我见婶娘有些不适,让柳枝给她泡了杯安神茶,她早已经睡下了。”

  穆瑾慈看了喜床一眼,转身便走,却听见沈尚胥突然开口:“淑荷怀了我的孩子,日后不要为难她。”

  “……”

  这一刻,她分明感觉到胸口的痛楚正一点一滴复苏。她曾以为自己可以做得很好,埋葬掉这段不堪的感情,发誓要虔诚地来祝福,所以她才会不顾一切地赶回来,只为让他安心,只为让他相信她的真心。

  可如今他居然要这样来提醒她。是警告吗?对她,真的就这么不放心?

  身乏,心累,穆瑾慈只觉筋疲力尽,以至于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几乎要倒下去。

  二

  照规矩,新妇入门,晚辈是要来奉茶请安的,可易淑荷嫁入沈家已过去半月,该拜见的长辈也见了,该等来的晚辈也都来了,却从未见过穆瑾慈。

  是内府女主又怎样,她的丈夫还是沈府当家呢,这宅子里上下百余口谁不是靠着沈尚胥在外头的生意才能锦衣玉食?她听说穆瑾慈对自己戏子的身份很不满,非但成亲时来搅局,如今还摆架子给她看,还真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呢,不过就是个卑贱的农家女,一个寡妇而已。

  她才是沈尚胥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今又身怀六甲,这内府女主的位子迟早有一天是她的。

  易淑荷正暗下狠心,恰巧见穆瑾慈从凉亭外经过。她就坐在里面,穆瑾慈却完全无视她的存在,易淑荷恼极,开口便唤:“我当是谁这般晃眼,这不是侄媳妇吗?”

  穆瑾慈停住脚步,想了一下才转过身去。

  易淑荷姗姗地从凉亭里走出来,她是见过世面的人,举止打扮都格外不一般,原本身姿就不差,又穿了件当下最时髦的镂空旗袍,裙摆开高衩,内里配着精美带花边的西式内衣,波浪卷发,看起来既丰韵又娇艳。

  “侄媳这是急着上哪儿?听尚胥说你整日都在忙,如今看来真是忙得连规矩也不顾上了,一个女儿家这般操劳可容易老。”

  穆瑾慈淡淡一笑:“劳婶娘关心,瑾慈老不老如今看来也不太重要,倒是您已经到了这般年纪才得万分注意才是。哦,对了,听叔父说你有喜了,真是件好事,可别穿得这般少在这儿吹冷风,我们沈家风水向来不太好,子嗣单薄,婶娘若有什么闪失,叔父会难过的。”

  易淑荷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倒是柳枝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对自家人这般狠辣实在有悖少奶奶往日的作风,果然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啊!

  穆瑾慈瞪了柳枝一眼,府里也只有这丫头知道她的心思。

  原本以为眼不见心不烦,这女人偏偏要找上门来,她还能有什么好脸色。

  她正转身欲走,却听得易淑荷“哎哟”一声,捂着肚子就蹲了下去,一阵干呕。

  柳枝连忙将易淑荷扶进凉亭里,心想少奶奶这张嘴还真不让人省心,没碰上就罢了,这三夫人万一真在她们面前出了事,责任可不好推脱啊。

  柳枝问:“您没事吧?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瞧瞧?”

  易淑荷也怕穿帮,匆匆摆手:“不碍事。这段时间反应比较大,总要喝些酸汤酸水的才镇得住。”

  “哦,那柳枝替您去盛一碗。”

  易淑荷难过地叹口气:“我就能喝下张妈熬的酸梅汤,她说那是她村里流传的方子,只可惜她告假省亲去了,唉,弄得我这几天难受至极……”

  柳枝脱口而出:“张妈?不是和少奶奶同乡的那个?”

  “是吗?那……酸梅汤侄媳也会做?”

  柳枝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冲穆瑾慈吐了吐舌头,本以为少奶奶会想个法子推托,没想到她却说:“我去做。”

  易淑荷面露难色:“会不会太麻烦侄媳了?”

  “不会。”

  “那……辛苦侄媳了。”易淑荷笑笑,又道,“不过,我近来嘴有些刁,那汤汁不能太冷不能太热,也不能太酸不能太甜。”

  “可以。”

  “还有,张妈都是守着炖的,火候很重要。”

  穆瑾慈又点点头。

  一个钟头后,穆瑾慈端了碗酸梅汤来,易淑荷一尝,觉得太淡,一口没喝。她又折回厨房重新做了一次,易淑荷又觉太酸,勉强喝下半碗后又全部吐了出来。

  如此反反复复折腾了数次,最后终于合了易淑荷的胃口。

  乳臭未干的臭丫头敢和我斗?哼,易淑荷看着穆瑾慈离去,心里终于有了一丝快意。

  这边穆瑾慈出府未归,三夫人刁难少奶奶的事已经在沈府传开,人人为之变色,更有甚者,一见易淑荷都是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易淑荷还觉怪异,沈尚胥已经走了进来。她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今天回得真早。”

  沈尚胥看着易淑荷,久久没有说话,仿佛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府里下人很多,以后不要让小慈给你做那些事。”

  易淑荷还在意外怎么这点小事也传到他耳朵里,又听沈尚胥道:“小慈是少奶奶,是府里主事,你让下人以后怎么看她?”

  易淑荷只觉委屈:“我是她婶娘,要小辈炖碗汤也不为过吧,何况还是她亲口答应的。”

  “只是为了碗汤吗?”沈尚胥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小慈是我大哥大嫂亲自挑选的儿媳,他们已经过世,侄儿也不在了,沈家能走到如今小慈功不可没,别说她现在身份特殊,就算只是个游手好闲的少奶奶,一样不需要听任何人吩咐给任何人做事,以前是这样,从现在起也包括你。”

  易淑荷愣住,这才发觉沈尚胥眉眼间的斯文竟现出一层狠意。那时她怀孕他说要负责,她还觉得他对自己至少有些情意,可如今看来,她对他实在了解太少,若不是这个孩子,他……还会娶她吗?

  “你不用猜了,我可以告诉你,不会。”

  沈尚胥似能看穿她的心思,索性把话说白了。他在易淑荷对面坐下,端起茶盏掩了脸色:“老夫人很在意这个孩子,你就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如果让我发现你别有用心,就算是孩子也保不了你。”

  易淑荷全身骤凉,不知怎的又记起白天穆瑾慈顺从的表现,想必是早料到沈尚胥会出面袒护。她心中又气又恨,那个人果真说得没错,穆瑾慈一点都不简单。

  三

  “少奶奶,你看,是三夫人!”

  远远见到易淑荷走进一幢建筑里,形色匆忙似有急事,穆瑾慈上前一看,盛丰洋行?一大清早她来这里做什么?

  柳枝又指了指大门一侧的玻璃橱窗,里面陈列的是盛丰洋行的月份牌广告画,从烟草到电影海报,从香水到时装宣传,无不是美人居中,玲珑浮凸,千姿百态。

  穆瑾慈细细端详,心下转了几转,立刻跟了进去。

  厅里人不多,只是看来看去也没有发现易淑荷的踪影。没道理这么快就不见的,她觉得蹊跷,思前想后之际,目光在楼梯处忽然定住。

  是他。

  眼尖得真不是时候。穆瑾慈正打算离开,那人却突然转过头,四目相对,分明是看见了她。

  “沈少奶奶,真巧。”

  段承昊阔步走来。穆瑾慈内心排斥,脸上却一片平静:

  “不巧,告辞了。”

  “怎么刚来就要走?”段承昊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眼神含笑,“我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话可说了,阿离。”

  听见那个称呼,穆瑾慈的抗拒便缓和了几分。世界上还能这样唤她的人恐怕也只剩下他了。她的命运在十三年前改变,被迫做了童养媳,公婆觉得她的名字与儿子犯冲,又帮她改了名,而后丈夫病亡,战争爆发,父母去世,所有的过往消失殆尽,唯一能证明穆离存在过的,也只有这个儿时的玩伴而已。

  只可惜,他做了太多对沈家不利的事,所以他们现在立场对立。

  大庭广众之下段承昊举止逾越,穆瑾慈也不急着挣脱,反而顺势上前逼视道:“那么请问段老板,我婶娘来见你是有何意?”

  “你婶娘?沈尚胥的老婆?我可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一位豪门太太。”

  “是吗?”穆瑾慈仰头,姿势近乎暧昧,语气却异常冷漠,“段老板,你可别告诉我你洋行月份牌广告画上的女人不是易淑荷,也别告诉我她来见的人不是你,我向来好奇心重,有疑问决计不会留到明天。”

  这一招效果不错,只见段承昊主动把手松开:“阿离,想太多未必是好事。易淑荷的戏我常去听,她形象不错口碑也好,我和她之间是正当交易。不过今天她来要求解约,决定不再做我们公司的模特,我想是因为嫁了沈尚胥,怕被人认出来坏了沈家的名声吧。”

  穆瑾慈并没接话,一脸将信将疑,却听段承昊又笑道:

  “看来你对你的新婶娘很不满意呢。”

  她随即点点头:“你说得对,我是不喜欢她。人人都以为我看不起她,可我想段老板也许知道真正的原因。”她看了一眼段承昊身后的保镖,那样浓烈又特别的烟草味道,就算过再久她也认得,“易淑荷嫁给我叔父你能得到什么好处我是不知道,但当日绑架我关着我,为了拖住我几乎要了我命的人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想不到在段老板眼中,我是个这么碍事的人。”

  不待段承昊开口,她已经转身走远。段承昊站在原地没有动,神色莫测。似乎他们每一次见面都是这样,到了最后总是剑拔弩张,两个人横在沈家中间这些年,她的心里难道只容得下一个沈尚胥吗?

  “老板,我……”

  段承昊反手狠狠扇了过去:“混账!我让你拖着她,不是让你伤害她!”

  “对不起!穆小姐她实在太难对付,我们也没有办法。”

  “够了!”段承昊好不容易压下怒气,阴沉令道,“让易淑荷这段时间别来找我,未成事前少给我惹麻烦!”

  四

  “原来真不是三爷做的。”柳枝恍然。

  穆瑾慈轻轻摇头,确信之余又觉得伤感。从头至尾她都没有怀疑过沈尚胥,她始终坚信他不会逼她,而她说的那些气话也只是因为他不够信自己,事后冷静下来再想,她也有错,一开始就不该把这样不伦的感情说出来,家族之耻,天地难容,他心里必定有了计较,如果她再执迷不悟下去,将来他还能信自己几分?

  “少奶奶,那个段老板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穆瑾慈回过神,本来心中烦乱,这下又变得清明起来:

  “目前我也不知道,但他和易淑荷的关系必定不简单。我刚刚那样说破也不过是一个警告,若他就此收手就罢了,若要咄咄相逼,只要我在沈家一天,他要报仇就得先从我身上踏过去了再说。”

  柳枝似懂非懂,隐约觉得段承昊虽然报仇心切,对少奶奶的态度却有些难以捉摸。当年沈家征地,他恨老爷生前逼死了他父母,恨了沈家所有的人,却唯独对少奶奶和颜悦色,难道真因为他们是同乡他才一再忍让?他看起来可不像一个重情意的人。

  穆瑾慈没注意到柳枝的疑惑,对着成衣店的落地橱窗看了好半天,才若有所思地问:“你说这衣裳穿着真有这么好看?”

  没头没尾冒出这么一句,柳枝还没反应过来,穆瑾慈已经走进店里。

  一个钟头后,穆瑾慈推门而出。

  “哇,少奶奶真美!”

  柳枝忍不住惊叹。眼前的穆瑾慈换了一身宝绿色的旗袍,据说是如今大上海最流行的款式,蕾丝花边镶滚,袖短及肩,袍底及膝,衣领挺括,腰身细窄的处理让整个人更显修长。

  柳枝不由想起那日见到易淑荷,也是旗袍着身十分妩媚,可这样一比较,她又觉得少奶奶多了几分难以形容的风情。

  穆瑾慈踩着高跟鞋很认真地走了几步,又转过来问:“真的好看?”

  “好看!”柳枝欢呼雀跃,“三爷要是见了肯定也会这样说!”

  听见那个人的名字,穆瑾慈不禁脸上一热,心慌地退了几步,不料撞上了后面的人。

  “对、对不起。”她匆忙道歉,回头一看,竟是沈尚胥。

  自从那日起,两个人就没怎么见过,没想到今天在大街上撞了个正着。穆瑾慈有些拘谨,倒是沈尚胥大方地将她扶稳,然后看着她,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眼神中含有几许温和又有几许深沉。

  他问:“第一次穿旗袍?”

  穆瑾慈点点头:“感觉怪怪的,不太习惯。叔父去过上海,那儿的女子都这般打扮吗?”

  她流露出的好奇就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什么新鲜事物,让沈尚胥心里微微泛疼。若不是为了沈家,若不是嫁了子浩,她这般如花似玉的年纪,该是和那些名媛淑女一样逛街喝茶,跳舞交际,和心仪的男子在谈情说爱吧。

  他头一回有这样深刻的内疚感,偌大的一个沈园,却生生地困住了一个孩子,从过去到现在还有将来,为了哥嫂的家业,为了子浩的遗愿,她这辈子也没有机会去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感受不一样的人生。

  或许就是如同囚禁,与他朝夕相对这些年才让她对自己有了那样的感觉。想起她那日的表白,沈尚胥只觉沉重,甚至怀疑是否就因为他的自私才让事情走到如今不伦不类的地步。

  如果放她走,会不会对她好一点?

  “小慈,我有个约,你同我一道去,可好?”

  “啊?”

  穆瑾慈只觉沈尚胥有些反常,略略迟疑后才点头答应。平日里他鲜少主动让她见外人,今天也未免太奇怪了吧。

  五

  穆瑾慈看出不对劲,是因为沈尚胥赴约见的这些人。

  城中高档饭店内,宫灯高照,金碧辉煌,行业里响当当的人物齐聚一堂,连段承昊也位列其中。与其说这是一个饭局,不如说是一场生意谈判。酒桌之上你来我往寒暄不已,其实谁不是各怀鬼胎,极力为自己谋利。

  而沈尚胥的意图似乎不止于此。

  他低下头来,凑到穆瑾慈耳边介绍道:“对面是周家大公子,很有手段也很风趣,留洋回来继承家业已经三年;他右边的是罗天磊,和我们有生意往来,做事极有原则,是难得的合作伙伴;那个一直盯着你的是曾老板,最近跟风开了家厂子,做事毫无规划,人不太正派;还有,你听过的外交官院家翰就是那个穿着长袍马褂的院爷之子,听说他尚未……”

  “娶妻”两个字还没有说出来,穆瑾慈蓦地偏过头,几乎能确定是自己猜测的那样,愣愣地盯着沈尚胥。他们距离太近,连沈尚胥也是一怔。

  “沈爷这是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听到有人打趣,沈尚胥丝毫不尴尬,自然地回过身,道:

  “我侄女第一次来到这种场合,有些紧张,来,小慈,给各位敬上一杯。”

  穆瑾慈万万没想到他会有这种打算,一瞬间头脑里猜测了无数种原因,却没有一种是让她安心的。她再次抬头望去,不可置信得像是经历了一场灾难,而沈尚胥的表情毫无变化,眼色在一片觥筹交错里不经意地散开,而他知道她看得懂。

  所有的人都盯着她,有好奇,有期待,更多的是探究。穆瑾慈心中苦苦一笑,起身,抬首间满脸的彷徨已消失不见:

  “各位都是个中高手,单喝酒又有什么意思?”

  “哦,穆小姐还有别的玩法?”

  “小慈不太会喝酒,但规矩是要守的,借这个机会,小慈有个不情之请,”穆瑾慈当众自斟一杯,颇为镇定,“据我所知,沈家在外尚有部分账款未收,在座的也有不少。不如这样,今天只要有能喝得过小慈的,我沈家旧账从此一分不讨;若实有不胜酒力的,还请各位给小慈一份薄面,把钱还给沈家,如何?”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连接倒了两杯,都是一次干完。

  满座皆惊。

  都是历过风浪的人物,这般豪气的女子倒真未见过,全场无不欷歔,连沈尚胥也愣住,待回神过来已来不及阻止,当即便有人站了起来:“小姐一言既出岂能不奉陪,我先喝!”心中却想,这样一个绝好机会怎能放过?

  穆瑾慈莞尔,机械地喝下杯中残酒。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沈尚胥,如你所愿。

  酒过数巡。

  一摞现金支票放在面前,桌上已经倒下好几人。穆瑾慈看了眼酒杯,影影绰绰,有种抓不住的错觉,她佯装镇定,问:

  “还有吗?”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这女人居然千杯不醉,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最后,对面一直沉默的男子站了起来,说:“我来。”

  “……段承昊?”她有点不确定。

  段承昊笑得意味深长:“是我,穆小姐可要记住了。”

  穆瑾慈撑着一口气正要起身,却被沈尚胥轻轻按住。他没有说话,但眼中不置可否的警告冷如冰刃,划破了她极力维持的一丝清明。

  只是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好顾忌?

  穆瑾慈微倾身,靠近沈尚胥轻吐:“段承昊公私分明,背后英商势力雄厚,能不让他与我们作对,对沈家百利无害。”

  “不许胡说。”

  “叔父不满意?可惜我看来看去还是他最合眼缘。”

  对视间,她媚眼如丝,娇容三变,却满是化不开的哀伤。

  沈尚胥一时杂念万千,莫名气结,当她终于支撑不住,沈尚胥竟想也没想将她拦腰抱起,对众人道:“对不起,先告辞。”

  六

  穆瑾慈缩在车子里,痴痴地望着窗外。夜深人静,远处水光轻泛,湖天一色。

  “好点没有?”

  痛苦地垂下眼,穆瑾慈不言不语,呕吐过后才渐渐有了知觉,只是五内如焚,全身活像是被剥下了一层皮肉,血肉模糊也不过如此。

  沈尚胥又道:“酒醒了再回家,下次不要这样了。”

  所有的黯然神伤被唇边一抹苦笑取代,夜风灌入,穆瑾慈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沈尚胥终于有了动静,无奈地伸出手来,却听得她冷冷地说:“别碰我。”

  这还是她第一次与他如此对立。沈尚胥叹气:“你还年轻,子浩走了多年,你实在不需要为沈家牺牲这么……”

  “今天我生日。”

  沈尚胥一滞。

  “今天是我生日!”

  穆瑾慈咬牙重复,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眼泪已经落下,来势汹涌,就好像连日来的压抑、隐忍还有难过也一触而发,只是哭得无声无息,僵硬地背对着他,仿佛从一个伤口释放出来又跌到了另一处深渊里,粉身碎骨,更让人觉得凄怆。

  沈尚胥见她的身子越发蜷紧,明知道她在哭却也不知道从何安慰。小的时候她不开心总是缠着他吵闹,记忆中的样子和现在一样倔犟,只是那时发泄完了她便又会笑,任性得不知天高地厚。他如今是越发不懂她了,这样较劲,这样不惜一切做给他看,让他生气,让他没办法,难道她的心里就会痛快些?

  看着她寥落的背影,看着她一点一点平复,他却惆怅起来。

  这个场景何其陌生。一年前的今天他还在为她庆生,她欢喜的样子像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那时他不曾看出她的心思,也万万没有料到,日后他会为了摆明立场,竟连她的生辰都选择忘记。

  只见穆瑾慈忽然直起身,沈尚胥一惊,仓皇地收回几乎要触到她的手。

  掉过头来,她一脸梨花带雨:“我今天收了不少账呢,叔父却连句表扬的话都没有。”眼泪一擦,她又嘟起嘴巴,“人家今天生日,可连份礼物都没收到。”

  她转变得太快,沈尚胥惊讶不已,不过她破涕而笑的样子却无形中让他松了口气。他问:“想要什么礼物?”

  “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只要在理。”

  其实她也不过随口一说,想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他这样决断清高的人,从不懂讨女儿家欢心,对她更是一副大家长的态度,和他赌气,吃亏的都是自己。不过沈尚胥显然当了真,极重视地看着她。穆瑾慈一时念起,予取予求,这个男人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我要这个。”穆瑾慈指了指沈尚胥手上的玉扳指,笑得狡黠:“就要这个。”

  沈尚胥想了想,说:“好。”

  他居然同意?!

  穆瑾慈愕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却见沈尚胥满脸自然,没有一丝否定的表情。她才不信!这样珍贵的信物,轻能证明地位重能决断事务,他从不离身,岂会轻易就送给她?

  开玩笑?还是哄她?穆瑾慈不以为然:“好啊,那我现在就要!”

  说罢人一下子就站了起来,靠过去要从沈尚胥的手上摘戒指。也许两个人生疏得太久了,所以在接触的刹那,穆瑾慈只觉冰凉入骨,感到一阵莫名的心酸。她的小手停在他掌间,汲取着那一点微薄的温度,神志片刻恍惚,不舍之情油然而生,我与你,今生今世,难道真的注定陌路殊途?

  那瞬间的绝望几乎将她击溃,她惶然失力,一下子跨了下去,沈尚胥眼明手快地扶住她,她迷茫仰脸,两人目光交会,一时间无言以对。

  温温鼻息在促狭的空间中交错,她的眼陷落阴影,眸未动,却漾着一片璀璨星光。沈尚胥微惊,这一刻无端心头一动,竟无法将视线移开。

  这一刻,仿佛全世界都不再重要,一眼万年。

  而穆瑾慈没有察觉,只怕他又误会,慌乱地背过脸去,咕哝道:“我不要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尚胥没有说话,似在思索。她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最后有什么东西从脖子上突然落下。她低头一看,是玉扳指,用红线串起来,成了一条戒链。

  昏暗中,那扳指澈如清水,外壁环着兽面花纹,刻有“沈”字。

  沈尚胥的声音异常平和,他说:“我答应过大哥要好好照顾你,我永远是你的亲人,你想要的,能给的我都会给。”

  温情而庄肃的承诺,却近乎凌迟地宣判着各自的归路。她的眼泪再次落下来,沈尚胥,我想要的你永远给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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