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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哥哥,我们离婚吧!


  七岁时,她和母亲来到他家,从此,她是他不认可、不喜欢的挂名妹妹,备受冷落和孤立。

  当她羽翼渐丰,决定和年少男友一起远走高飞时,他却用最残忍的方式夺了她的清白,断了她和男友的缘分。仇恨的种子在心中发芽,他让她错失最心爱的人,她便也要他此生痛悔、不得幸福,于是,两人的婚姻便真的成为踏入坟墓的开始……自此一别,怕是一生雨声有些大,几乎掩盖了手机的铃声。可是那铃声不依不饶地响着,简直夺命追魂。

  乔敏终于睁开眼,把皮包扯过来,拿出手机。

  雨点簌簌地砸在手机上,却仍能清楚地看见屏幕上显示的是“浑蛋来电”四个字。

  她顿了一下,还是接起。

  谭夜宇的声音和这暮秋雨声特别相似,清冷、疏离、万年不变,却隐含一种锐气,不怒而威。

  她听见他说:“怎么这么久才接?”

  好久没有听他的声音这样不耐烦过,看来他真是等了许久。

  她懒懒地问:“什么事?”

  “爸叫我们晚上过去吃饭……你等等。”他大约还在办公,她听见那头有电话声响,然后是他和旁人讲话的声音。他的声音忽近忽远,她又有些头晕,所以并不太清楚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可是他那音质和音调特别分明,像一种特别的印记冲进她的耳膜、脑海,再缠上心口。

  一直挺恨他的,可是这一刻她突然有些糊涂,这么多年,他们两个,到底是谁欠谁的比较多呢?

  他很快回来:“刘叔叔回国了,听说我们结婚,说一定要见见。刘叔叔你还记得吧,爸的同事,小时候还哄过你,要你做他小儿子媳妇的那个。”

  “我忘了。”

  那边沉默下来。

  她知道,其实她最会败兴。这几年他也试着和她沟通,努力培养感情,也只有她最清楚,这些尝试对他那样的人来说,有多么不容易。

  可是没用。她总能四两拨千斤地把他的努力变成一个又一个笑话。

  这一刻乔敏莫名心软,一些话脱口而出:“这几年我挺对不住你的,我听说宋予彤回来了,有机会你和她好好过吧。”

  其实乔敏的声音极绵软动听,只是对着谭夜宇,她向来没什么好语气,此刻丢掉了所有防备和尖锐,声音清甜得简直仿佛雪山清泉,倒叫他有点发愣。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心中一根弦蓦地紧紧绷起来,他问:“你说什么……你在哪里?”

  她没有回答。他握住手机的手开始发白:“我问你,你现在在哪里?”

  “嗯……和芳芳约了逛‘巴黎春天’,现在在咖啡厅等她。”

  “芳芳早上去了米兰!乔敏,你到底在哪里?!”

  雨越下越大,落在地上激起一片片水花。远处的林木和城市在模糊的水汽间显得格外不真实,好像海市蜃楼,又仿佛是一场梦。

  这人生,都好似一场浮生大梦,现在只是如梦初醒,她要去她想去的地方罢了。

  只是这手机也不防水啊,怎么还不见断线呢,让她还可以这么清楚地听见那边的声音。

  “敏敏……”他的声音突然放得轻软至极,倒像是在哄着无理取闹的小孩子,“我爱你。如果失去你,我会不知道怎么办。”

  乔敏一怔,然后笑起来:“谭夜宇,你用缓兵之计也没用了,真的。来不及了。”

  他爱她,她知道,尽人皆知,只是这爱太霸道、太迫人,为了得到她,他伤人不利己。于是,当这一天他隐瞒的真相被她知道后,她就真的承受不了了。

  “你会知道怎么办。像我,没了韦明帆,不也好好活了这么久吗?”她听见那边的人深吸一口气,“和你吵啊闹啊这几年,我也腻了。咱们现在别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我放了你,你也放过我,我们去找自己的幸福吧,好吗……宇哥哥。”

  他沉默片刻,没有答她。马上叫来了行政秘书和助理,他非常冷静地下达指令,要他们通过各种渠道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她。

  她终于挂断电话。在那之前她听见他说:“没有你,我无所谓幸不幸福。”

  可是她没骗他,是真的来不及。

  撕裂般的痛楚让乔敏的头越来越晕,耳朵里也开始嗡嗡作响。

  她看了看手腕上那汩汩涌现又很快消散在雨水中的丝缕红色,轻轻合上了眼睛。

  饿了就想吃东西,痛了就会收回手,就是这么简单乔敏认识谭夜宇的时候只有七岁。那一年她妈妈改嫁给了谭夜宇的爸爸。

  谭远平的前妻去世前给他留下一双儿女——谭夜宇和谭芳芳,两个孩子都尚在上小学,正是需要人看顾照料的年纪。原本也不是没有更年轻美貌的女子愿意跟他,他偏偏选了乔敏的妈妈。

  少不得有人议论两人当年同为一个地方的下乡知青这样的渊源,可是事实有时比谣言简单,谭远平更多的只是中意乔敏的妈妈官霞的温柔贤淑,这样他忙于工作的时候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只是他没有工夫去想,衣食无忧、生活妥帖对孩子固然必需,心理培养和感情交流却更加重要。

  尤其是谭夜宇和谭芳芳这样天生聪颖敏感的孩子。

  而这些疏失的直接受害者就是乔敏。彼时她初到谭家,还唤谭夜宇“宇哥哥”,对着大一岁的谭芳芳甜笑着叫“姐姐”。

  她是早熟的孩子,从小没有爸爸,跟着身无长计,四处打散工的妈妈颠沛流离,早习惯看人脸色,乖巧讨好。

  然而性格和习惯这种东西,总是被环境影响的。当乔敏发现示好温顺无法让她安然在这个家里生活下去后,她一直压抑着的另一面便慢慢苏醒。

  其实不过是一些零碎片段。谭夜宇的疏冷和谭芳芳的敌意就像每日的家常便饭,慢慢地、不动声色地、渗进了乔敏的生命。

  后来唯一一件还能被她回忆起来的,是发生在她初二那年的一件事。

  那时还才刚开学,初秋的天气还有些燥热。那个周末。她不爱吹空调,就坐在露台上吹风,看英语笔记。

  中途她起来去喝水。路过谭芳芳的房间,房门打开,床上堆满了各种衣衫,谭芳芳和几个女生围在床边,一边东挑西拣,一边唧唧喳喳,好像在讨论学校校庆表演要穿什么衣服。

  她人还在客厅,就听见里面的人闹得开了锅。

  “啊啊啊啊!谭芳芳,你还穿这样的睡衣啊,太跌份儿了,我帮你扔了吧!”

  那个好像发现新大陆的尖叫声让乔敏暗自有些好奇,什么睡衣啊,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吗?再路过谭芳芳房门的时候,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谭芳芳看清那女生手里举的衣服,皱着眉想说什么,最后却忍住了,挥挥手说:“扔了呗,扔去厨房啊,别丢在我房间。”

  在那堆光鲜亮丽的衣服里,这件堪称陈旧的睡衣确实有些碍眼,那女生一听谭芳芳这么说,立马转身去执行处理垃圾的任务,可是才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个女生正站在那里,向她伸过手来,语气不是很和善,说:“给我,衣服是我的。”

  去丢衣服的女生叫范思琪,是班里的文艺委员,平时比谭芳芳还傲慢霸道,这时听见乔敏那样的口气,心里已经不高兴了:“你谁啊?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啊……啊,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女人的女儿吧?”

  说完,她还回头挤眉弄眼地看了房间里的谭芳芳一眼。

  谭芳芳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自顾自地低下头和其他女生一起选衣服。

  乔敏见她不给,便自己伸手去拿。

  范思琪自然不甘示弱,硬揪住衣服不放手。乔敏就用两只手去抢,一来一往间,乔敏一不留神,指甲把范思琪的手给刮了一下。

  其实刮得并不重,只是范思琪从未碰过这样跟她死磕的人,一时气愤,就抬手打了乔敏一巴掌。

  “啪”一声清脆响亮,乔敏登时就觉得耳朵嗡嗡直响。

  乔敏一下子傻了,随即强烈的愤怒和委屈的感觉冲上来,让她双颊憋得通红。

  随后她猛地扑过去,把范思琪往后一推,让她撞在墙上,趁她吃痛分神,猛地把衣服抢走了。范思琪后脑勺狠狠地撞上了墙壁,“哇”地一下尖叫痛哭出声,谭芳芳也马上从床上跳下跑出来。

  乔敏知道事情闹大了,心里有些害怕,拿着衣服就往大门跑。

  转身后,她才发现谭夜宇正站在走廊旁边。显然他目睹了刚刚事件的全过程,难得的是脸上还保持了一贯的疏离表情。

  他应该是属木头的,或者铁石。乔敏一边想,一边继续往外跑。

  没跑出几步就被人从后面拉住了衣领,是谭芳芳。她揪住乔敏的衣领子,将她用力往后扯。乔敏使劲挣扎,眼看谭芳芳力气不济,乔敏很快就要从她手里挣脱出来,范思琪却在这当口加入进来。

  她们将她一直拉到卧室,推进储物柜,那柜子原本是用来装棉被的,被子白天被拿出去晒了,里面空出来,装一个人绰绰有余。

  乔敏跪坐在一片黑暗里,听见谭芳芳用钥匙反锁柜门的声音。

  于是她不再徒劳地推撞柜门,有一刻,她极度惶恐,想要开口认输服软,谭芳芳的声音却闷闷地传来。她说:“乔敏,你最好弄清楚,这个家的主人是谁。我们让你和你妈留在这里已经很不错了,你不要得寸进尺……我们走吧,让她留在这里反省反省。”

  那之后,乔敏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好像坠入深海或者突然失明失聪。她再也想不起来那个下午她在衣柜里都想了些什么,怎样度过的,她只记得柜门刚打开时,灯光刺得人眼睛发疼,疼痛蔓延开来,很快她便哭得满脸泪水。

  接下来就是官霞劝阻谭远平追究谭芳芳的表情,隐忍的,求全的。

  乔敏就生生把眼泪停住了。

  之所以对这件事的记忆那样深刻,大约是因为自那时开始,她才真正了解,当她受到委屈遭遇不平,她的身边不会有别人拉她一把。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有她自己。

  谁的青春因为谁的笑靥姗姗开启和韦明帆的交集是源于一封情书。

  那天官霞有事回老家,早晨没有人叫乔敏起床,等她醒来已经天光大亮,谭夜宇和谭芳芳显然早已去了学校。

  乔敏什么也顾不上,慌忙赶到了学校。

  结果她还是迟到了,被扣了操行分,罚了半节课的站,最后还被请到班主任办公室。

  不料老班问的却不是迟到的事。

  前一天有作文课,课后布置的作文练习今天交。早上组长看她没来上课,为了应付,就自作主张把她抽屉里的作文本取出来交了上去。

  作文乔敏倒是在前一天课后就写好了,问题出在作文本里夹带的一样“私货”上。

  那是一封情书。

  里面用词之肉麻,情感之澎湃,让班主任的眉头皱成一个最繁复最难解的中国结。

  收信人是校草,执笔人是乔敏。

  事态简单明了,于是她要写检讨。

  乔敏亦不辩解,取了笔纸缩到办公室一角下笔如有神助,半小时后一份标准而恳切的检讨书便已挥就。

  抬起头来却发现老师都已不在。而老班办公桌前站了一个男生,毫不客气地拈了那封情书一角,正有滋有味地品读。

  乔敏三两步走过去,从那人手中把信扯过来。

  男生抬眼,她便看见他浑身是汗,被他捏过的信纸一角都被浸得微湿。他的样子却是好看的,充满阳光活力。

  也许是天生脾气好,看见乔敏脸色不豫,他反倒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大白牙。

  却不晓得乔敏早就对那些长得好看的男生抵触颇多。

  她垮着脸问:“不问取之是为偷,你干吗随随便便动别人的东西?”

  “这信是你的吗?你写的?”

  看他一脸好奇宝宝的样子,乔敏无心答理他,把情书和检讨书理了理,整整齐齐地摆在班主任的课桌上,一转身,回教室去了。

  到了教室门口,已经都喊了报告,却不知是哪根神经被扯动,她回头一看,刚才那男生正站在办公室门口,对她笑得一脸阳光明媚。

  毛病。乔敏心中暗想,瘪瘪嘴,进了教室。

  这是韦明帆和乔敏的初遇。乔敏对这段往事的印象并不深刻,她习惯性地淡忘那些久远的事情。

  这些细节还都是三年后,韦明帆和乔敏说的。那个时候她已经是他的女朋友。

  韦明帆说,他哪里见过给自己写热辣辣的情书却又对面不识君的女生,所以便好奇心大盛了,这一好奇,可不就把自己陷进去了吗?

  乔敏就揪他的耳朵,说,你这言辞间诸多委屈遗憾是怎么回事?你想跪搓衣板还是算盘?

  韦明帆就扯过她做做样子的手,包在手心里,笑着说,老婆,你也太不与时俱进了,现在都流行跪键盘了。

  乔敏大赦天下般一仰头,得,咱都跪!

  那时她信这个世上任何事情都有转机。

  高中时的小儿女恋情并没有对外张扬,只有韦明帆的三两个死党知道,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其实韦明帆倒是不计较,他父母全在国外,加之成绩不错,体能也好,参加篮球长跑比赛也为学校争过不少光,老师对他也挺宽容厚待。

  只是乔敏有许多顾忌。谭远平的家教其实不算严厉,是她自己不愿授人以柄。尤其是谭芳芳,她朋友中有和韦明帆同班并喜欢他的,这事被她知道后还不知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乔敏不想节外生枝。

  她一心只等着高考以后,和韦明帆一起考去外省,离这座城市越远越好。她总觉得那时才是她真正开始生活的时候。而她对此,满怀着憧憬和向往。

  年后不久,乔敏和谭芳芳的生日要到了。饭桌上,谭芳芳对放假回家的谭夜宇撒娇说要一款迪奥的香水,谭夜宇没有多话,笑着答应了。

  这时乔敏已经扒完碗底的饭,站起来就要走,对官霞叫她喝汤的声音充耳不闻,只说要复习,回屋就把门锁上了。

  下午有人敲门,乔敏开门一看,是谭芳芳。谭芳芳这年十九岁了,在本市传媒大学念新闻系,开始在外人面前慢慢学着得体知性,对熟悉的人却还是不掩向来的骄纵。尤其是对乔敏。

  此刻她半拧柳眉:“乔敏,看见我大衣口袋里的项链了吗?”

  乔敏面无表情地答:“没有。”心里却已经冷笑起来,这样的戏码她到底要演到几时?自己马马虎虎,不见了东西却总是第一个找到她身上,她不烦别人也烦了。

  乔敏要关门,却被谭芳芳拦住:“帮我找找。”

  接着,谭芳芳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对她说:“帮我把那件紫色西服熨一熨。其实你做这些事情挺有天分的,要不要考虑学酒店管理?”

  见她不回话,谭芳芳也不以为然,只是又叮嘱一句:“记得哦,明天试播新闻我要穿的。”

  乔敏握住门把的手越发用力,却垂下眼睛:“嗯。”她这一两年越来越学会韬光养晦,从来不和谭家两兄妹正面冲突。

  官霞只道是她变得懂事,却不知道她心中另有主意。

  反正她是要离开的,离开这里,就都好了。

  看着谭芳芳出了门,乔敏稍稍放松了些,将额头抵在门框上,默默想了一会儿韦明帆,又想了想要去的城市的湖光山色,才又微微笑起来。

  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门口站了一个人。

  是谭夜宇。

  彼时他已经大三,正处青春末期,身上男孩的青涩气息越来越少,男人的气质初见端倪,少年时清俊的眉目添了几分凌厉,越发显得疏离和不好相与。

  他递过来一沓A4纸:“爸说你对建筑工程有兴趣,让我找一些H大建筑系和环境系的资料给你。”

  他顿一顿,又说:“女孩子学工科很苦,你要有心理准备。”

  乔敏垂着眼,只是看着那沓纸。她一直觉得这种东西散发着冰冷的油墨味,特别不近人情……

  可她到底接过来,抬眼看着他,突然笑了:“你看,芳芳要我学酒店管理,你们又怂恿我念建筑,我真为难啊。”

  他一怔,似乎想说什么,她却不想听,转身便将门啪地关上。

  把资料一股脑扔进垃圾桶,她扑在床上,恨恨地想,鬼才要和他考一个学校!

  其实这几年来乔敏和谭夜宇也没说过几句话,特别是他进了大学以后,除了节假日,他们根本碰不着面。以前对自己和谭芳芳的“战斗”,他总是冷漠旁观,后来她们表面握手言和,他更没有机会和她有更深的接触。大家不过是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罢了。对这些,乔敏是很有认知的。

  所以她今天本来应该谢谢他,可是她就是做不到。

  她讨厌他,根本无法在私下和他和颜悦色地相处。

  刹那间的温柔,回忆中的永恒谭芳芳生日那天,他们去了郊区的鱼庄,鱼庄是谭芳芳舅舅开的。

  乔敏本来不想去,只是想到到时她妈妈一个人在那里不知有多尴尬,才答应一起前往。

  谭夜宇和谭芳芳妈妈这边的亲戚一直对官霞抱有很深的偏见,近两年才稍稍好了些。

  其实乔敏不爱吃鱼——小时候被鱼刺狠狠卡过一次,那种痛苦让她以后每次一看到鱼就记忆犹新毫无食欲。

  晚饭却是全鱼宴。她也不说什么,只挑着面前的泡菜香干下饭吃。

  很快便吃饱了,她慢慢喝起饮料来。这种叫菠萝啤的果酒她还是第一次喝,有些汽水的味道,也有啤酒的刺激,她喝得很顺口。

  切蛋糕的时候谭远平拿出两份礼物来,过两天他要去外省出差,于是提前把乔敏的礼物也准备好了。

  礼物她和谭芳芳一人一份,是同款的玉镯,清润柔腻,素白无纹,非常漂亮。

  谭远平对这些小细节总是不计较,旁边的人却多少有些尴尬。好在这略微凝重的气氛也没有维持太久,在谭芳芳一声一声的惊呼赞叹中,大家的情绪也重新高涨。

  舅舅、二姨、小姨、姑姑、哥哥、表姐,甚至还有小侄子,众人的礼物层出不穷琳琅满目。穿着一身珍珠白连身裙的谭芳芳笑靥如花,背后那盆雅致碧绿的文竹,更是把她衬得越发如花似玉。

  乔敏又喝了一口果酒,有些百无聊赖,只想着今天还有两套模拟练习题没做。

  正巧舅舅家五岁的小儿子阳阳吵着要上厕所,乔敏坐得离门口近,就主动站起来说带他去。

  回来后,阳阳一边跑回座位一边嚷着:“她喝醉了!她喝醉了!”

  原来乔敏竟把他带进了女厕。

  大家一看,只见她两颊嫣红,走路也有些不稳,舅舅便叫来服务员,让她带乔敏去开个房间让她休息。

  乔敏头晕目眩,却还坚持要回去,一心惦记着明天的课。

  鱼庄的鱼味道好,生意也好,可毕竟是郊区,酒虽香,巷子也深,慕名而来的都是有些钱和闲的人,多是开私家车过来的,况且已经这么晚,哪里有人送她回去。

  她酒劲彻底上头,站都站不稳,只是咕哝着要回去。

  最后谭夜宇站起来说:“我送她回去了再过来。”

  若乔敏清醒,一定会为这个因她而僵持的场面感到难堪,可是她已经醉糊涂了。谭夜宇走过来扶住她,她一下就歪倒在他胸口,一边往外踉跄迈步一边回头对谭芳芳挥手大喊:“芳芳,生日快乐啊,你今天真漂亮,我说真的,呵呵呵呵……”

  她一路傻笑,上了车却安静许多,慢慢地睡了过去。小车一路徐行,她坐在后座,头埋在胸口,像啄米的小鸡一样,一点一点。

  车子开进小区,谭夜宇把车停在楼下,喊了她两声,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于是下车,打开后座车门,又喊她几声,她仍然睡意沉沉。他便俯身去拍她的脸。

  不知是灯光还是生就如此,她的脸庞一直看起来白腻而柔滑,可当他的手触上时,他愣了一下。

  谭夜宇大二的时候交过一个女朋友,后来对方嫌他太冷淡,就散了。才一年以前的事,他已经不记得那个女生的皮肤是什么触感,是不是也像这样,能让他的心,细细碎碎地痒起来。

  拍了一下他就收了手,转而去摇她的肩膀。

  她终于醒来,半睁着眼,竟然伸手去掐他的脸颊,笑着,可是嘟着嘴:“你瘦了。”

  她的眼神没有防备,分明清亮,让他想起她初到他家时,有时被芳芳欺负得厉害了,她就会拿这样的眼神悄悄地看他。

  楚楚的,柔软的。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突然就微微疼起来。

  他给她解开安全带,说:“起来,我们回家。”

  她依然是撒娇的口气:“我想喝水。”

  他就去前座拿水给她。她又闭上了眼,他就喂她喝,结果喝得急了,呛得她直咳嗽。

  这一下她完全清醒了,睁开眼,看清他,眼底的温度瞬间灭了下去。

  她下意识地说:“是你?!”

  他垂眸,旋上水瓶盖:“是我,不然你以为是谁?”

  她已经清醒:“谁也没以为。”见他起身,她便紧跟着下了车,什么也没说地转身走了。

  她的外套还在车里,他拿起来准备喊她,她却已经跑远。

  大约因为冷,她抱着手臂,三两步跑进了楼道,很快不见踪影。

  谭夜宇还拿着那外套。普普通通的棉布衫,却有一股意外的香氛。夜色深沉,路灯暧昧,他仿佛着魔一般,将它拿得更近一些。

  只是随后,他猛然把那衣服扔进车里,关上车门,仿佛关住一只猛兽。

  四季很好,还有你在乔敏生日那天是周末,韦明帆说要在外面给她庆祝。她本来想拒绝,因为无论如何,这一天官霞总是记得的,每年这时也会给她做一些她爱吃的,想让她开心。

  可是转念想到谭芳芳最近做脸部削骨手术住院了,她应该整天都在医院照顾她吧。于是她答应了韦明帆,两个人过了一个愉快轻松的周末。

  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半,她还从未这么晚归过,谭芳芳没在,家里的人这个时候应该都睡了,她开门时就特别小心。

  进了屋才发现客厅有人。是官霞,她坐在餐厅里,正托着下巴打瞌睡。

  乔敏走过去,叫了她一声,她睁开眼,抱怨道:“怎么这么晚,我和你哥等了你几个小时。”

  他等她干什么?活该,吃饱了撑的,她心里想,对着官霞却让她赶紧去休息。

  官霞问她吃饭没有,她说吃了,结果官霞还是去下了一碗面条。

  又被叫到餐厅的乔敏有些不耐烦:“我不饿。”

  “长寿面,图个意头,你多少吃点。”

  乔敏还想坚持,却猛然看见灯光下官霞那满头乌发里蓦地闪过一丝银光。

  她以为自己眼花,眨了眨眼,才确认真的是一根白头发。

  还有几个月她才满四十……乔敏心中突然有些酸涩,乖乖坐下来,一边大口大口吃面条,一边赶她去睡觉。

  虽然这些年乔敏过得并不快乐,可是她从来没有怪过官霞。她是个平凡女人,想要的只是一份安稳。她也爱自己的女儿,想为她提供宽裕的物质条件,因为能力不足,才不得不委曲求全。乔敏都知道,所以心里才越发难受。

  乔敏吃了大半碗面条,心里的感伤慢慢平复。突然,她像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拿出一件东西。

  餐厅的灯光只开了她头顶的那一盏,在那如追光一样的明亮里,她摊着手,看着掌心闪闪发亮的发卡,眼中也隐隐有光。

  韦明帆把这个戴到她头上的时候,笨手笨脚的,后来绞到她的一缕头发,痛得她一手拽下来,塞进了口袋。

  他挠着头,有些汗颜:“老婆,本来想送你戒指,又怕你不要。你前面的头发太长了,好看是好看,可是以后会近视的……你不喜欢吗?”

  韦明帆虽然算不上什么万人迷,可喜欢他的人也有许多。

  她看过他打篮球,场边围绕的都是假借看球的名义来看帅哥的女生,在那些人中,他的拥趸怕是最多了。

  而现在他看着她,脸上有些小心翼翼,生怕她不开心不高兴。乔敏感觉胸口蓦然一暖。

  她想,这个男生这样好,这样珍惜她在乎她欢喜她,她也要跟他一辈子,爱他一辈子,对他好一辈子。

  心里虽这么想,面上却不表现出来,乔敏扬扬眉:“喜欢,比喜欢你还喜欢。”

  韦明帆立马就郁闷了,一口气吃了三个鸡腿堡。

  想起韦明帆那个样子,乔敏就笑起来,怕笑出声,就咬住了嘴唇。

  “那是个什么宝贝,值得你笑成这样?”

  乔敏被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便看见谭夜宇站在客厅和餐厅的隔断处,看不清表情,话语间却透出明显的讽刺和敌意。

  她把发卡揣回口袋,语气冷淡:“和你没关系。”

  他不再说话。站了一会儿,在乔敏又吃了两口面条后,他走过来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

  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她从来看不透他,也没想过看透。于是她把碗移远一点,继续埋头吃面。

  这时,他递过来一个东西。她侧头一看,是个精致的纸袋,看着上面的标牌,她记得这好像是一个香水品牌。

  她嘴上还含着半根面条。她一边吸进嘴巴,一边回头看他。

  他只淡淡地说:“送你的,生日礼物。”

  乔敏的第一反应是天要下红雨了吗?第二反应是明天太阳要从西边出来?

  对他的好意,她觉得很不适应,心里别扭,嘴上已经说出来:“我不用香水。”

  他似乎知道她会有如此反应,只是在专柜看见这个牌子的香水名字时就自然而然想起了她。

  ,小雏菊。他偏爱的花,盎然又楚楚。

  他面无表情,起身就走:“不用就扔了。”

  她拽住他的衣袖,迎面看着他:“你是什么意思?施舍我吗?我不要。”

  她竟这样曲解……他原本以为她会开心,却不知道她会这样想他,嘴角不自觉地浮上一丝冷笑:“你觉得什么是施舍?你不要的是哪样?我的吗?还是这个家的?你不要已经晚了。”

  乔敏瞬间抿住嘴角。她垂头,放下筷子,面无表情,仿佛喃喃自语:“是啊,我身上又有哪一件不是你们谭家的呢?”

  看着她一时间面色颓唐,谭夜宇已经有些后悔。

  其实他想说的不是那些,可是管不住嘴,不知不觉就把话说重了。

  乔敏一直对自己说,快了,就要可以离开,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离那一天越近,她越觉得无法忍耐,于是借口要加紧复习,干脆申请住校。

  韦明帆也是住校,这样一来,两人就多了更多相处机会。

  临近高考,老师的管理反倒松懈下来,学习多凭学生自觉,晚自习也不再硬性规定老师教课,自习时间多了许多。

  晚上,韦明帆偶尔会带着乔敏逃课,去快餐店自习。

  这天晚上,乔敏做完一个大题,抬头喝口可乐,便发现韦明帆早已走神。

  他一个大男生,托着下巴,望着她,还一直痴痴地笑。

  乔敏顺手拿起笔就敲他脑门:“你傻了呀,还学不学了?”

  他摸摸额头,还是笑:“老婆,你真好看。”

  她哭笑不得,站起来摁他脑袋,把他的脸压到书本中:

  “等考上大学了,天天让你看。现在好好给我学习。”

  他抬头,眼睛忽闪:“那你亲我一下,给我点力量。”

  他的样子就像个无赖的大男孩。她左右看看,用餐高峰早就过去,现在只隔壁桌有个十来岁的男孩在吃东西,服务生都在远远的地方,她于是低头,飞快亲了他脸颊一下。

  她坐回座位,脸庞绯红:“好好学习!”

  韦明帆就笑,还行了个巴顿式军礼:“得令!”手挥舞的幅度太大,把一杯可乐碰倒,饮料洒了一桌一地。

  旁边的男孩不住转头看韦明帆,看得他都不好意思了,就压低声音说:“看什么看,没看过人猜成语啊?”

  男孩推推小眼镜:“是‘得意忘形’吗?”

  乔敏噗一声笑喷了。韦明帆本来还作势要去教训一下男孩,见乔敏笑得开怀,就抢了那男孩几根薯条作罢。

  有情饮水饱,乔敏突然想起这个词。和他在一起,不管在哪里,做什么,好像都特别开心满足。

  周末回家的时候又遇见谭夜宇。晚上电话响,是谭夜宇接到的,找乔敏。

  乔敏还在做题,趿拉着拖鞋走出来,原以为是同学,却是韦明帆。没想到他会打到家里来,乔敏有些紧张,回头偷偷看,瞧见谭夜宇竟然没有回房间,而是坐在沙发上看起电视来。

  好在韦明帆也没有说什么,闲聊了几句后就挂了电话。

  乔敏有些纳闷,却也没有多想,便站起来往房间走。

  走着走着,突然听见谭夜宇说:“男朋友吗?”

  她回头,看见他正看着她。本能地想否认,又想起这事和他无关,咳嗽还没有开口,他又说:“是他咬的吗?”

  她一时不解,而后才反应过来——他的视线,竟是冷冷看着她的嘴唇。

  她嘴上有伤,是翻墙回学校时摔倒磕到石头了。乔敏不愿解释,也气他的那些想法,冲口就说:“他没你这么龌龊!”

  话一出口,才察觉失言,这就算不打自招了。

  他的脸色又冷了几分:“你表面乖巧,却做些见不得人的事,这‘龌龊’两个字,还是你配些。”

  “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喜欢一个人,有罪吗?”

  他仿佛被刺到,皱起眉头,语气淡淡的,却明显带着嘲讽:“没有罪,还很光彩,你还可以再大声点,把他们都吵起来,让整个世界都知道这件好事。”

  乔敏双手紧握成拳。她不知道她是哪里得罪了他,以前虽然彼此生疏,却还相安无事,最近他却处处找碴,她没有其他应付方法,只有一个字——忍。

  现在忍无可忍,她决定,从头再忍。

  她不再说话,转身进了房间。

  谭夜宇转头看向电视屏幕,眼神却是放空的。

  他平时不这样,在大家眼里他一直是彬彬有礼的模范生,虽然待人接物总有些疏离,也被自然理解成是人中龙凤难免的傲然。

  只有和乔敏私下相处时,他仿佛全然变了个人。

  她一咄咄相逼,他就忍不住反唇相讥。

  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或者他知道,只是不敢去想。

  其实最怕是离别很快就是高考。考试结束后,发生了一件让乔敏意料之外又极度伤心的事。

  韦明帆和学校里一个叫周雨的女生接吻了,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时最后一门学科考完,学生们疯了一样,欢呼着把各种资料书本撕得粉碎,然后从各个楼层阳台上扔下去。

  在那欢呼声里,漫天纸张飘舞如雪花一样的背景里,韦明帆和周雨就站在楼下的花坛边,深情拥吻。

  乔敏看上去很冷静,其实已经傻了。终于,她咚咚咚地从楼道跑下去,跑到离他们很近的地方,近到韦明帆很快发现了她。

  他却没有理她,只是停下那个绵长热情的吻,牵着周雨走了。

  她没有再追上去,只是慢慢蹲下来,心里有些古怪的想法,想到终于“物归原主”了。原来当初那封情书是周雨请她写的,她从来不找官霞他们要零用钱,而是用这些“旁门左道”自己挣钱。

  又想到是不是应该去买两片止痛药,因为她觉得她快要因为心痛而马上死掉了。

  整个暑假,乔敏都待在家里,就连以前一直盼望的通知书拿到手中也没有什么感觉。

  韦明帆似乎打过一次电话找她,是官霞接到的,乔敏让她说自己不在。

  八月中旬的时候她终于出门,去选行李箱,顺便见见同学。到了和同学约定的地方,乔敏却意外地看见了韦明帆。

  两人都瘦了很多,面容憔悴。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想见到他的,可对看了一会儿,她还是转身走了。

  他追过来,拉住她的手臂,叫她“老婆”。

  她忍不住委屈和气愤,使劲甩开他:“谁是你老婆?你认错人了。”

  韦明帆还是来拉她,说:“对不起,我错了。”

  他眼眶泛红。她还是头一次看见一个大男生泫然欲泣。

  心里不由得软下来,也想听听他的解释,乔敏慢慢停下来,听他说。

  原来他爸妈在加拿大的公司出了问题,想让他马上过去读书,同时开始学习打理公司的事务。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给他选了一个未婚妻。

  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承担这一切,又不想伤害乔敏,于是想了那样一个烂透的主意。

  他后悔了。当时看见乔敏的眼神他就后悔了,可他想起书上说,长痛不如短痛,就咬着牙不肯回头。

  “敏敏,我想了很久,我终于知道你才是最重要的。我们一起走吧,离开这里,我也不去加拿大,就我们两个人,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乔敏没有回答。因为在乎,因为年少,她眼里心中哪里能容得下一粒沙子。

  终于她开口:“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

  韦明帆突然抱住她:“我爸妈要我一放假马上过去,我拖到现在,也许很快他们就会派人来找我。”

  乔敏还是摇头:“我现在心很乱,你让我想想。”

  韦明帆难过地低头,松开手:“如果没有你,我就没有不去加拿大的理由。后天我在这里等你,如果你不来,我就直接去机场。”

  他有些逼她做选择的感觉。她慢慢后退:“韦明帆,你不讲道理,你让我丢下所有东西,可能大学也不能继续上,你得给我时间。”

  “我不管,就是后天,晚上八点,你一定要来。”

  也许这是他真的经过激烈痛苦挣扎才下的决定,以至于他那一刻完全不能体谅她的心情。乔敏觉得说下去也没意思,转身就跑了。

  韦明帆在她后面大声喊:“敏敏,我等你!如果你不来,我就再也不回来了!”

  听见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她也没有回头,只是跑得更快了,很快把他的喊声甩在了身后。

  就算没有明天,已经没有天明三天后的傍晚,乔敏把整个房子里外打扫一遍,提着行李,站在客厅中央,环顾了一下四周,在桌子上放了一封信,就走向门口。

  她终于下定决心,离开这里。一个星期前,谭远平带着官霞、谭芳芳去海南度假了,本来也要带上她,她那时心情不好,就装病留在家里。几天前谭夜宇又和同学出去野营了。她不由得想,也许一切都是天意,离开的想法更坚定了。

  离门口还有几步,有人从旁边的卧室出来,是谭夜宇。

  他清晨才回来,累得扑到床上就睡着了,迷蒙间却听见客厅有声音,起来一看,竟是乔敏。

  “你去哪里?”

  乔敏有些不知所措,她压根儿没想到他这时在家,只能随口找个借口:“去同学家。”

  “那是什么?”提着那么大一个行李袋,她到底要去哪儿?

  她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有事要出去,你管不着。”

  说着已经作势要去拉门把手。

  她这样子,让他心下明白几分:“就这么走了?你就没有什么舍不得?没有留恋?”

  也许是马上可以离开,她有恃无恐,话到嘴边就不再能压下去,她回过身,扬声说:“是!我没有留恋,我想离开这里!永远离开!我在这儿不开心,我总是小心翼翼,我活得不痛快,我讨厌你们!”

  他眼睛微眯:“乔敏,你到底有没有心?”

  她越发激动:“是,我没有!若我有一点良心,我就应该对你们感恩戴德!如果不是谭家收留我们,也许我早已经饿死冻死在哪个角落也说不定。你觉得不满意?那么,现在我谢谢你,谢谢你全家!如果需要,我可以尽我所能回报你们一家!

  你开个价,我下半辈子,一定能一个子儿也不少地还给你!不过现在,我要离开这里!”

  她去意如此坚决,让他忍不住伸手拉住她:“不要走。”

  极度激动的她没有看见他眼中的示弱,也听不见他声音里的恳求,只是狠狠地试图甩开他:“你让开!放开我!”

  说着,已经转身要去开门。

  谭夜宇将她从身后一把抱住:“你哪儿也别想去。”

  他抱得如此之紧,让她无法挣脱,她一边扯他的手一边说:“谭夜宇,你疯了!你松手!”

  他却突然嗓音喑哑地说:“你别动了。”

  他抱着她,两具年轻的身体贴合得无比亲近,乔敏立刻发现他的身体反应。

  她的身体瞬间僵住,然后脑子轰一声炸开,脸腾地变得滚烫,越发用力掰他的手,一边口不择言地叫起来:“流氓!”

  谭夜宇脸上闪过一丝羞愧,很快镇定下来。

  他扯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转过身,和他面对面。他已经做了决定,这个决定会让他万劫不复,会让他一世饱受良心谴责,会让他心中那渺茫的希望即时粉身碎骨。

  他明明知道,却全然不顾了。他只一心一意觉得,不能放了她,让她这样离开,奔往另一个男人的怀中。

  他眼睛黝黯,却极亮。

  乔敏被骇住,本能地咽一口口水,想说什么却没来得及开口,已被他一把拽过去,带进了离门口最近的他的房间……那夜没有突然电闪雷鸣,甚至没有刮风下雨,更没有突然落下惊雷把她痛恨至极的人劈死。

  窗外只剩漫天执著凝固的黑,也许有星星,只是她看不到。她看不到,她穷尽力气,也看不到了。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有人唤她敏敏。那是官霞有时会叫她的,韦明帆会叫她的,宠溺而呵护,带着看得见摸得着的万千柔情。

  她紧闭双眼,满头大汗,极热,极难受,突然像只小猫一样,呜咽一声,哭了出来。

  生命是终将荒芜的渡口,你亦是过客第二天醒来,谭夜宇发现乔敏发起高烧,怎么也叫不醒。

  谭夜宇火急火燎地抱着她出了门,到了社区医院,人家根本不收,让他直接送去大医院。

  重感冒,烧成了肺炎,住了院,三天后,她才彻底醒过来。

  只是三天,谭夜宇却好像老了三岁。

  乔敏醒来就下床要出去。谭夜宇也不拦她,只是跟在她身后,她却只走到门口就软绵绵地跌倒在地。

  他蹲下去扶她,她只是看着他,没头没脑地问:“他是不是走了?”

  “嗯,他的朋友打过电话来,说他已经走了。”

  乔敏就把脑袋垂下去,像一朵颓败的百合,没了灵魂,失却水分。她不再说话,任由谭夜宇把她重新抱回床上。

  出院那天,谭远平他们已经回来。官霞到医院接她,却发现她和谭夜宇都失踪了。

  深夜他们才回家。她满脸疲惫,径直往房间走。官霞想问她什么,走到她面前,她却突然哭起来。

  泪水大颗大颗溢出来,打湿她整张脸。

  官霞又吃惊又着急,把目光投向谭夜宇:“小宇,这是怎么了?”

  他走过去,想带她回房间休息,还没靠近,她已经一拳打过来。她的拳头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他却躲也不躲。

  谭芳芳从房间出来看见这一幕,惊叫着奔过来:“乔敏,你作死啊,打我哥干吗?!”

  谭夜宇却伸手拦住她,不让她靠近乔敏。

  他们站在墙边,乔敏就靠在墙上,用尽全身力气打他。

  他神情麻木,心里却如有刀割。今天他跟着她走了一天,她去找韦明帆的朋友,对方态度很冷淡,只告诉她,他那天晚上已经坐飞机走了,说不会再回来。他对她已经死心,这辈子也不想看见她。谭夜宇眼看着乔敏的脸色灰败下去,满眼的困惑和伤心。

  她终于虚脱,他就把她抱回房间,然后又出来。谭远平一直坐在沙发上,面色沉凝,这时猛地站起走过来,狠狠给了谭夜宇一巴掌。

  谭芳芳惊叫:“爸!”官霞只是在一旁红了眼圈。

  他们回来的那天,乔敏还在住院,医生跟他们讲了她入院时的情状,脖子上青紫的痕迹,堪忧的精神状态。他们那时站在病房门口说话,病房里,谭夜宇正在喂乔敏喝汤,脸上和手背还有尚未落痂的抓痕。

  本来只是疑心,谭远平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测,他不相信他的儿子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可是今天一看,怀疑无疑就是事实。

  看见谭夜宇瞬时红肿起来的脸颊,他到底不忍,犹不死心地问了他一句:“你是不是欺负了小敏?”

  谭夜宇垂眸,并不否认,却又突然抬头看他:“可是爸爸,我喜欢她,我不后悔。”

  谭远平气得浑身发抖,伸手指着他,怒容满面,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官霞擦着眼角将他劝着扶回了房间。

  谭夜宇在客厅接了水,又回到乔敏的房间。

  她一整天连水也没有喝,嘴上已经起了糙皮,他用棉签蘸了水,轻轻润泽她的嘴唇。

  乔敏闭着眼睛说:“滚。”

  谭夜宇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乔敏便霍地坐起来,声嘶力竭地喊:“滚出去!!”

  喊完便重重躺下,那一声好似耗光了她全部的力气,很快就已经迷糊,嘴里却还不住呢喃着什么。

  谭芳芳一直站在床边,这时慢慢走出来,正瞧见官霞走到门口。远远听见乔敏不住呓语,官霞不由得拉住谭芳芳,问她:“她在说什么?”

  谭芳芳瞟官霞一眼,把门用力一甩,神色愤然:“她说,‘我恨死你了’。”

  跟着你走来,忘记回去的路乔敏再回来,已经是四年以后。那时她刚毕业,正四处投简历找工作,突然接到电话,说谭远平心肌梗塞发作,重病入院。

  她考虑了一晚上,坐上火车,回到相隔近千里的故乡。

  回来后她直接去了医院,和官霞一起照料谭远平。好在是套房,她睡觉的地方也有了着落。

  谭远平已经有轻微的左心室衰竭,精神状态一直不是很好,可是看见乔敏,他看起来很开心。

  其实除了物质上,谭远平对乔敏的照拂不算多,不过那只是因为他的工作太忙。对乔敏和谭芳芳,他从来没有偏袒过谁,这让乔敏对他有一种很直接很单纯的感恩心态。

  谭芳芳已经结婚,怀孕八个多月,丈夫叫陈靖,是她拍摄房地产广告时认识的代理方负责人。她隔两天会过来医院,只是笨重的身体让她做不了什么,只是陪谭远平说说话。

  乔敏倒没想到她会这么早结婚,不知是不是因为怀孕,谭芳芳看起来温和许多,有时还能和乔敏说上两句话,这才发现两人竟有许多相同的兴趣和爱好。

  那天她们正在讨论某个好莱坞男影星时,病房门被推开,从门外走进来两个人。

  谭夜宇是天天会过来的,他带来的却是个陌生人。

  是个年轻女子,叫宋予彤,漂亮利落的样子。谭夜宇跟谭远平介绍说是结婚对象。

  他准备结婚,看上去幸福而笃定。虽然事出突然,可是谭远平还是很高兴,只是在开心的同时,他下意识看了坐在远处的乔敏一眼。

  她坐在沙发上,专心致志地削一个苹果。苹果皮削得又薄又均匀,从她手背上缓缓垂下,最后落在地上,盘叠成一朵凋萎的花。

  三天后,还是在医院,这一次是在套房的外间,谭夜宇和宋予彤坐在沙发上在宣传图册上挑选婚纱。乔敏则走来走去,确认那天的输液药水,拿化验报告,给家里的官霞打电话,商量今天做点什么汤……她站在沙发这边打电话,突然发现那边两个人没了说话声。她抬起头,突然愣住,对面的电视没开,阳光很好,屏幕就变得好像镜子,此时正倒映着两个胶着缠绵的身影。

  她心里冷笑一声,挂了电话后,就朝门外走去,却听见宋予彤甜蜜的声音:“夜宇,我们会幸福一辈子吧?”

  然后是谭夜宇毫不迟疑的回应:“嗯,幸福一辈子。”

  乔敏回头,他正轻揉宋予彤的头发,满脸宠溺。

  他到底没有和宋予彤结成婚。那天晚上,乔敏把四年前她和谭夜宇发生的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宋予彤。

  那天晚上,天上没有月亮,咖啡馆外秋风微寒,她看着宋予彤那张灿烂的笑脸慢慢地凝固,破碎,消散。可是谁也不知道,那一刻乔敏心底复仇般的快感,像罂粟花一样,盛大而热烈地绽开,如火焰一般。

  这把火自然烧到了谭夜宇。他质问她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你不配得到幸福!现在她只是痛苦一时,可是如果她嫁给你,她会后悔一辈子!”

  “在你眼中,我就这样不堪?”

  “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看上去愤怒至极,他扯她的手,把她摔到车上。他十分强硬,乔敏完全被动,一路被带到了婚纱店。

  她冷冷地看着招牌:“你干什么?”

  他也冷笑:“我的新娘跑了,现在不得找个替补?”

  她回头看他:“你什么意思?”

  “乔敏,我知道你看不得我幸福。你觉得我一手摧毁了你的未来,如果我不比你痛苦,你一定会不能安生。”

  她好似被说中心事,再次转头去看窗外。

  “可是,就算不是宋予彤,以后也一定有陈予彤、李予彤,找一个和我相爱的人,并不困难,你觉得呢?”

  “哼。”

  “所以,唯一一个杜绝后患的方法就是,”他顿一顿,成功吸引她的视线,才慢慢地说,“你嫁给我。”

  半个月后,乔敏答应了谭夜宇。

  其实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他原以为还要用上许多花招,比如找来另外的演技更好的表演系女学生来演戏刺激她,或者别的什么,才能让她点头。

  他已经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她却突然缴械投降,这让他很开心,开心得忘了所有隐患和可以预见的痛苦和伤害。

  再拥抱一次,哪怕是瞬间乔敏醒来的时候,病房里有一个人,不是护士,而是谭夜宇的秘书唐欣。

  她正在给她床头摆放一张照片。乔敏看了一眼,是她和官霞还有谭芳芳儿子陈小嘉的合影,那是去年过年时拍的,那时小嘉还只有三岁,却整天都黏着她这个舅妈。她其实并不特别喜欢小孩,可是和陈小嘉很投缘。有时看着他调皮的样子,她就会没头没脑地笑起来。

  左手手腕还隐隐作痛,右手扎着输液针,冰凉冰凉的。她便知道,自己终究没有死成。

  病房里堆满了她喜欢的花束、零食,甚至她房间的摆设也出现在这里。一眼望去这里不像医院,倒像精品屋。

  唐欣见她醒来,笑意温暖:“乔小姐,你饿吗?现在要不要吃点东西?总经理有事出去了,很快会回来。你要给家里人打电话吗?需不需要通知他们你已经醒了?”

  他手下人从来不叫她谭太太,连外人也知道他们关系不好。

  乔敏摇头,声音有些嘶哑:“不用费心了,你告诉谭夜宇,我不会再伤害自己,把这些东西都收了吧。”

  她知道谭夜宇的心思,有时生死不过一线,妄念一动一时糊涂,也就过去了。

  而他现在,想用她在乎的一切留住她。可是……可是那一边,有韦明帆啊。那是她的青春里最温暖明亮的回忆,也是她此生最难解开的心结。

  可是直到现在,她才知道,他早已经不在了。以前她发傻时想过,有一天告别一切,做个背包客,孤身上路,把地球当游乐园,四处周游晃荡。因为她觉得,韦明帆总是在这里的,不管隔得多远,几率多么渺茫,她总还是有可能遇得到他。

  她却不晓得,他早已经不在这里,不在这个世界了。

  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在去赴约的路上,已经葬身在违章行驶的货车车底。

  他那时是不是很心急呢?或者因为担心,忘记了注意路况?最后一刻他都在想些什么呢?自从半个月前无意中得知真相后,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乔敏。它们盘旋拥塞在她的身体里,让她不得安生。她真的难受,才在去他墓前看他时,选择了结束生命。

  而现在,她已经不着急,死这件事,是早晚的事,每个人都逃不掉,她不急于一时。

  几天后她出院回家,谭夜宇下厨给她做晚饭。

  她不吃鱼,却偏爱海鲜。甜虾萝卜汤,酒蒸蛤蜊,蒜薹炒扇贝……都是她喜欢的。

  婚后他们已经搬出来,晚饭吃得很安静。

  他洗完澡走到床边,看见她坐在床上发呆。

  他便挨过去和她说话,而她只是抬头怔怔地看着他。

  “他……有没有很痛苦?”她突然这样问。

  “没有。”

  那个晚上,谭夜宇回家给乔敏拿换洗衣物,确实接到了韦明帆朋友的电话。

  当夜乔敏病情稳定一些后,他便去了殡仪馆,也见到了韦明帆最后一面。后来,在乔敏住院的那些天,他去韦明帆朋友的家里,一个一个拜托,恳请他们不要把韦明帆的事告诉乔敏。

  乔敏才被瞒了这么多年。

  “乔敏,韦明帆已经回不来了,你看一看,现在在你面前的人是谁?”

  如果那天不是正巧是韦明帆的死忌,如果他的家人忘记那一天,如果因为下雨他们未能成行……乔敏或许早已经死在韦明帆的墓前。一想到这里,谭夜宇就暗自心惊。

  乔敏没有回答他,躺下去盖上了被子。她不小心蹭过他手背的手指冰凉,他紧锁眉头,俯下身便开始亲吻她的耳垂。

  床笫间的事,他说不上温柔,却绝对耐心。这一回却是真的发了狠。

  她痛得眼泪也忍不住,却咬着牙齿不肯呼痛。

  他便一口咬在她的肩头,毫不留情,牙齿嵌进皮肤里去,很快见了血。

  她终于呻吟出声,一直倒抽冷气。

  他的手覆住她的胸口,脸颊靠近她的唇畔,听到她的心跳,感受她的呼吸。

  谭夜宇突然就落下泪来。

  她活着,她还在。即便她恨透了他,她还在这里,让他能感觉到,碰触到,拥抱到。

  他甚至已经不再苛求她要爱他,只要她还在,这就够了。

  两人相背而眠,一夜无话。

  谭夜宇对着窗户的方向,看见天已经蒙蒙亮起,窗台上一盆荷花令箭,前两日还只用花骨朵儿,此时却已盛放。那么美,深红艳丽,喧腾灼烈,却仿佛一种空幻的虚想。

  他一夜未睡,眼中尽是血丝,此时好似不胜酸涩,终于轻轻闭上。

  不知过了多久,暗黑的虚无里,他听见乔敏的声音。

  她说:“我们离婚吧。”

  风住尘香花已尽把婚离成,还是在半年后。

  是协议离婚,两人都得出面。从民政局出来,他说可以送她去机场。

  乔敏搭乘今天下午的飞机,去英国。半年前从家里搬出来,她就告诉他,这个婚,无论他离还是不离,她都是要出去的。死过一回,她彻底和生命和解,愿意将余生花在真正有兴趣的事情上。对建筑的爱和热情,这么多年,她还是没有改变。

  他没有拒绝。对谭夜宇,她想她应该是放下了,不再恨。

  只是不再恨了,也就没有理由再走下去。

  路上大堵车,他们陷在汪洋车海里。其实很喧嚣,车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安静。

  有小孩和妇女穿行在车阵里卖黄桷兰。

  她摇下车窗,招手,买了两串。一串挂在车子的后视镜下,一串挂在自己衬衫的扣子上。

  他静静看她摆弄着那些,她就喜欢这些小玩意,她说在这些小东西里有大情意,有禅机。他并不明白,可是他喜欢,喜欢看她这样充满生机活泼的样子。

  可是在他面前,她总是拘着的,绷着的。她不放松,也不快活。

  一直以来,他对她,关心则乱,总学不来理智。如今他抽离患得患失的心情这样看着,心里突然泛起酸涩,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只是觉得难过。

  察觉到他的视线,她歪头看他,他眼神晃开,点了一支烟。

  他的声音和着烟雾,袅袅漾开:“以前是我贪心了,最近我想了想,其实我要的,只是你幸福平安。”

  她看着窗外,很久都没有说话。

  他就打开了车载广播。好听的女声念着一首诗,没头没尾,像风中一片飞花:

  “命运不是风,来回吹。命运是大地,走到哪里你都走在命运中。整个都是,有什么你还舍不得?”

  烟拿在手里,他一直没有抽,火光一路燃上来,烫到他的指尖,他却始终没有动一动。

  到了机场,他停车,从后备箱帮她拿出行李,目送她走进机场大厅。

  人来人往,她走进人群,像一滴水落进大海。她去意坚决,他想也许他此后再也看不见她。巨大的恐慌和悲伤潮水般翻涌上来,裹挟着他,让他往她的方向拼命跑去。

  他快要追上她,突然停下来,调整了呼吸,才走到她面前。

  乔敏有些惊讶,只是看着他。

  “敏敏……说你爱我。”他顿一顿,“骗我也行。”

  她一时心中百味杂陈,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她看见他眼神黯淡下去,竟突然扶住他的肩膀,踮起脚尖,吻住他。

  其实她从来不和他接吻,有一次他固执起来,非要不可,她就咬破了他的舌头。

  那时他站在床前,平时往后梳的头发搭在额前,嘴巴上还隐约残留了暗红血色。卧室的大灯没开,他的神情暧昧不明,声音却又低又缓:“你为谁守着呢?韦明帆吗?他都不要你了,我告诉你,这辈子他也不会再回来,你不要痴心妄想了。”

  乔敏已经坐到窗台上,这时仿佛被戳中痛处一般,胸口剧烈起伏,却终于渐渐平复。她抬眼看他,脸上甚至带着浅浅笑意,眼神清亮:“我知道啊,我等了他四年。他不要我了,所以我才嫁给你。不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我起码还可以折磨一下恨的人。这个人生,我总得要找一点意义啊。”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把手缓缓放进裤袋里,转身走出去。

  她不知道为何在这时回忆起,想起他的背影,竟是从未察觉过的哀伤。

  机场里人声鼎沸,他们安静拥吻那是一个温暖平和、不带任何欲望的亲吻。像手指和钢琴的缠绵,像树叶和清风的旋舞,像这个世界上任何成双成对的事物的姿势。理所应当,一刻千年。

  听见心字成灰。

  英国的天气没有乔敏想象的那样阴郁沉闷,只是变化多端。

  这天出门的时候还是蓝天白云,下课回宿舍的时候就突然下起雨来。

  好在并不大,只把她的头发和外套打湿。有些冷,路过走廊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昨晚做的梦。细节不记得,感觉却不好,醒来后脑袋空空的,胸口却发闷。

  于是停下来准备打个电话。电话卡已经买了许久,却一直没有打回去过。

  拨的是官霞的手机。接通后,那边的声音有些激动和欣喜,她听见官霞在那边说:“敏敏,回来吧,妈妈想你。”

  乔敏鼻子泛酸,正要说什么,却听见那边有人抢过电话,劈头大吼。是谭芳芳。

  她的声音听上去特别愤怒:“乔敏,恭喜你啊,我哥快死了,你称心如意了吧!我告诉你,从今往后,你别再打电话来了!我恨你!”

  说完那边就挂断了。

  乔敏又拨过去,指尖摁在数字键上有些滑,她试了两遍才拨好号码。

  这一次是陈靖接的电话。他的声音沉稳亲和,乔敏安静地听他说着。

  她听他说完,有些木然地说:“哦,我知道了。”

  眼看就要结束这通电话,谭芳芳的声音又在那边响起,这一次却是带了明显的哭腔。谭芳芳总是敢爱敢恨,想了就去做,做了就不后悔,摔倒了马上就能爬起来,乔敏还从未听她这样哀切过。

  “如果我小时候不欺负你,你是不是会对我哥好一点啊?可我不是故意的……他们都说你妈和我爸早就有关系,也许我妈妈的死都和他们有关……现在我和你说对不起,你能来看看我哥吗?他很想你,他一直叫着你……他这么爱你啊,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一个好脸色也不肯给他呢……”

  放下电话,乔敏往回走,头发上的雨水都流下来,黏着头发缠在脸颊边,她觉得很难受,就想着要去洗个澡。到了浴室打开水才发现忘记拿衣服,出来收好衣服,走到半路又发觉一直没有把包放下。一边出神一边已经撞到了沙发扶手,包跌落在地,包没有拉锁链,这时里面的东西全都散了出来。

  她蹲下去捡,不知为何,突然记起,这个包是谭夜宇买给她的。她忍着胸口突然泛起的窒闷继续捡东西,那些闪念般的记忆却铺天盖地地涌过来。钱包是他买的,润唇膏是他买的,维他命是他买的……她突然好像被抽光全身气力,只能坐在那里,一动不能动。她就坐在原地,发了会儿呆。抬起头,天已经黑下来了。

  亦是有痛有脆弱,会困惑,会伤心难以自抑到长夜哀哭。

  回国的时候是陈靖来接的机。

  车子开了很久,她一直没有说话,不问是去哪里,也不问谭夜宇现在怎样。倒是陈靖先开口:“爸妈现在在海南,爸爸还不知道这事,不敢让他知道。追悼会是芳芳在主持,你想过去看看吗?还是先送你回去?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她答非所问:“是火葬吗?”

  “嗯。”

  “那我不过去了,我想先倒倒时差。”

  “好。”

  陈靖突然停车,乔敏打开车门准备下车,却被安全带绊住。陈靖拦住她:“你想下车买东西吗?我去就行了。”

  乔敏愣了愣,抬头看一下四周,才发现只是在信号灯前,摇摇头:“不,不买什么。”

  到了小区,陈靖拿出一样东西递给乔敏:“这个是小嘉无意间录的。芳芳把它截出来,说要给你。”

  乔敏接过去,陈靖有些犹疑:“其实你也可以不听。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于事无补。”

  她大概猜出是什么,点点头:“你就和芳芳说我听了,至于反应,她怎么高兴,你就怎么说吧。”

  她走了几步,突然转头问他:“他有没有很痛?”

  陈靖一时不解,反应过来后点点头:“他虽然不说,可是看得出来。”

  “是几月发的病?”

  “上个月,可是医生说他三个月以前已经知道了。”

  她就点点头。三个月,是他答应离婚以前呢。

  陈靖开车离开,乔敏拖着行李往回走,走了许久却走不到,抬头看看,却不知是走到了哪一栋楼底下。

  这些楼房都长得一样,她一时觉得自己已经找不到家了。

  她茫然回头看,有个声音响起。是谭夜宇的,疏离清冷。

  那天夜里四处烟花绽放,他带她去江边看烟火,结果她被人潮冲散,在茫茫人海里迷了路。

  手机里,他的声音是一贯的那样,好像没有情绪,可是他说:“你站在那里,不要动,我来找你。”

  她无意识地深深吸一口气,把耳机塞进耳朵,打开了。

  是他的声音。隔得有些远,却听得见。一字一字,好像依然不过是隔着手机而已。

  “她以为我只是鬼迷心窍,她说这是执念,可我是真的喜欢她,我想给她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幸福……可是你说爱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你深爱的那个人,她偏就不喜欢你,该怎么办?你说,该怎么办呢?”

  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孩子般无辜。乔敏想象不出来,他说这话时是个什么样子。他素来那样傲气夺人,如何能这样茫然卑微?

  “哥,你醉了。”是谭芳芳的声音,好像有酒瓶被碰倒,芳芳的声音急切起来,“别喝了,你还要不要身体了!”

  谭夜宇似乎没有再坚持,只是继续慢慢地说着:“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她能幸福,我多想再看见她笑啊,你不知道她笑起来有多好看……眉毛弯弯的,眼睛亮亮的……这儿,有个酒窝,小小的,像用桂子花摁出的印儿……就是桂花,亲上去还有香味呢……”

  “我以前也想放了她,可是让她和别人在一起,我不放心,如果那人对她不好怎么办?她心里只有一个韦明帆,谁还能容忍呢……”

  “有时候我觉得,如果能替韦明帆去死,我也可以……”

  “哥!够了!你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你还是我崇拜的哥哥吗?她值得吗?!她乔敏算什么东西,让你为她苦恼这么多年,她不就是个拖油瓶!她把你折腾成这个样子,该死的是她,是她!!”

  仿佛没有听见谭芳芳的话,他依旧自言自语:“我想她,我真的很想她……”

  ……我的爱其实在这个梦之外,在生死之外乔敏突然再听不清耳机里的声音,不知哪里来的哭声掩盖了录音。

  她有些恼火,却骇然发现原来是自己在号啕。

  她已经蹲在地上,此时咬着拳头也没有办法制止自己的哭泣。

  那样的哭法,此前,之后,她再也没有过。

  有行人好奇驻足,天上云卷云舒,树上飞花点翠。这个世界依然活色生香,冷漠又积极。只是在那些飒飒光影里,她再也,再也找不见那个人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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