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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夜游


等回了自己的厢房,他点了灯坐在窗前翻一本游记打发时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去睡。不觉间夜里落下细细密密的雨,窗牖叫人敲响,“笃笃笃”三声,不轻不重,带着点玩笑意味。

        他起身支起窗,见到一个人笑盈盈立在窗前,是殿上初见时那一张脸,比先前在明月楼公干时点头之交、或者前夜在廊檐上喝酒时更明艳。

        夜雨在她身后沿着檐角汇集滴落,一如那日她一曲舞罢。

        钟筠定了定神道,“果然是你。”

        “世子玲珑剔透,”她笑问,“那香囊如何?昨夜睡得可好?”

        钟筠没答这话,一手虚虚扣在窗沿上,问道,“我竟不知哪个才是姑娘的真面目?”

        他不答话,莫问津也没生气,顺着他的话道,“欺君之罪我担待不起,向晚和莫问津都是易了容的,今日这个就是真的我。春日宴上世子不是见过吗?当时不是还很喜欢?怎么?这就不记得了?”

        这话就是承认了。句尾的勾起来那点委屈半真半假,反而更像调笑。

        钟筠的手悄无声息地压在了佩剑上。

        惊蛰却有点走神。

        不是看不见他腰间悬剑,玉扳指也是拉弓用的。只是这人太温和,很难让人将他与“杀心”这样的词联系起来。

        璟都里关于这位世子的传闻有许多,但无外乎那几样,相貌、家世、才学、性情之类,这些传闻拼拼凑凑,大约只能凑出个世家才子的形象。但……钟氏一门的男人,大都是出将入相的角色。

        钟氏受封靠的是实打实的军功,自大魏开国的太初年就是真正的高门贵族、钟鸣鼎食之家。往前太久没人提起,但如今京中的左相父子,都是一等一的人物。

        钟遂生一张书生脸,熙正年间就定过雍都,后来官拜左相,建永年又定南胡,从将相成了王侯,是真正开疆拓土的能臣。侯爷屡建奇勋,却一向是霁月风光,平和端方。若不是今夜回来和杜幼清谈话得知了侯爷的病情,惊蛰觉得,这样的人抱病很难说是不是激流勇退。

        钟筠倒不曾做主帅领过兵,但随着其父南下时的战功不可能是假的,窄索一役他据险奇袭,可居首功。不过这人也是书生做派,温润练达,不矜不伐,与其父乃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气度,实在让人想不出他披坚执锐是什么模样。

        此刻他面上依旧是温和的,但手在腰间佩剑上沉沉地一压,颇有威势,倒让她窥见几分内敛的锋芒。

        除此之外,她像是对他有种奇异而天然的信任,相信他不会为难她。

        “白天的事幼清都同我说过了,我此番前来正是要向公子道谢,多谢公子仗义执言,免去我许多麻烦。”她恍若没看见他手上的动作,“钟公子搭上清誉替我作证,难道不想知道这人究竟是谁?”

        钟筠没说话。

        惊蛰依旧立在窗外,既没有催促他的意思,也没有立即离开。

        两个人一里一外站着,有几分对峙的意思。

        “世子搭上清誉为我作证,”她撑在窗沿上,凑得近了些,“民女何以为报?”

        她轻轻一眨眼,语气很有点惑人,“当然是世子想要什么,民女就给什么。”

        “世子不就是想知道,民女到底是谁?又和这些事有什么关联?”她打量着钟筠的神色,继续道,“世子都算准了,民女今夜一定会前来,是不是?”

        否则他何必替她作不在场证明?

        片刻之后钟筠丢下一句,“好好说话。”

        然后他熄了烛火,拎着伞回身轻声将门合上。

        “秦度带着金吾卫来过,尸身现在肯定已经在璟都的停尸房,你是要去山下的案发地?”

        原本立在窗边的人含着笑朝他款款而来。

        钟筠摩挲着扳指,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觉得这身藕粉换成素黑或许更加合衬。

        他撑开一柄二十四骨油纸伞,将她拢进伞下,“从此处下山,是不是太慢了些?”

        大约是顾及父亲已经安歇,钟筠说话的声音放得很低,俯首时那音色如有实质,正落在惊蛰耳畔。这人琴弹得一绝,音色也实在好听。要命。她含糊地“唔”了一声,道,“寺中不便,还是先出去吧。”

        钟筠垂了眼看她,露出一个询问的表情。

        惊蛰叫他这一眼一看,才想起此刻已经夜深,两人这样撑伞在寺中行走就不大妥当。她往北边的正堂看了一眼,思索片刻,道,“为免惊扰左相安歇,还是先出了这个院子再做打算吧。”

        钟筠点头,撑伞带着她往院外走。这人身量高,将伞撑得很稳,转到回廊时惊蛰衣摆都没溅上雨点。

        “就这里吧,”惊蛰立在转角四下扫了一圈,这种细密的雨非得连下一夜,她感叹,“要是没下雨就好了。走檐上直接出寺下山最方便。”

        钟筠随口道,“下雨就不能走檐上?”说完才意识到此话不妥。

        “当然不行,”惊蛰笑着看他,“昼短苦夜长,我邀你秉烛夜游,哪能还叫你淋雨呢?”

        回廊转角有一盏风灯,她从袖中取出样物什,捻在指尖掂量了一下,扬手丢进灯焰里。钟筠看她的动作,似有所觉,“这是……”

        香料很快就燃尽,异香同她所赠的香囊很像。香灰不下沉,而是随着烟气缓缓汇集上升,惊蛰低喝一声,“开!”

        钟筠看得明白,那是一扇门的样子。

        惊蛰上前一步,踩在交界处看他了一眼,“世子,请吧?”

        钟筠点头就要进,那门却忽闪了一下。他动作一顿,惊蛰也顿了一下,低声嫌弃,“啧,阳气太重了。”

        什么气太重?

        不待钟筠反应,惊蛰隔着衣袖握在他手腕上,把他引进这扇门,口中念道,“得罪了。”

        钟筠但觉那一瞬身侧罡风四起,他下意识要去拔剑,才发现右手腕被人握住,左手还拎着伞。惊蛰立在风里,轻微地眯眼,指节下意识地扣紧了一些,随后才意识到不妥。

        她松开手,随口宽慰,“不必忧心。跟着我。”

        钟筠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个头。

        夜风骤急,前殿值夜的弟子打了个哈欠,又一激灵清醒过来,他战战兢兢地看向佛像前供的长明莲灯,见一盏也没灭,这才放下心。放下心来又觉得坐不住,口中急急地胡乱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把殿中的门窗又仔细察看了几番,坐回蒲团前,不敢再疏忽。

        惠常大师自定中睁眼看向窗外,叹息着伸手抓了一把夜风,随即闭上眼继续入定了。

        两人往前行了片刻,罡风渐缓,钟筠抬眼看清了四周的景致,十分眼熟,“苍堤?”

        惊蛰点了头,前行两步,朝桑乾河抛出样东西。钟筠随着上前,往水下看去。

        那东西燃着明火,入了水也并没熄灭,只是缓缓下沉。火焰明灭,在水下幽微晦暗,直至几不可见时,忽又光芒大盛,河下卷起汹涌暗流,河面倒始终无波如镜。那涡流从水底逐渐卷上河面,所过之处回复平缓,现出清晰的街市游人来,宝马雕车,玉壶光转,说不出的热闹繁华。

        那不是桑乾河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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