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幻境
“燃犀探水,烛照幽明,”钟筠沉声,“原先只在书里见过记载,不想今日竟能有幸亲眼得见。”
“如今璟都识得此种异术的人不多了,”惊蛰闻言回头望去,钟筠负手立在她身后,神情依旧和缓,辨不出喜怒,也没有惊惧。
这人好沉得住气,惊蛰心道。她此番相邀,对方明明对她身份有疑,也敢应邀前来。一路上既不追问,也不威胁,姿态闲适,气度安然,实在超乎寻常。
岸边的河面打起旋,惊蛰后退半步,站在了钟筠身侧。
须臾,眼前现出一艘船来,钟筠一眼就认出那是往来摆渡了他和父亲不知几次的船,船头上立着个身穿短打粗布麻衣的人,正是老冯。
惊蛰一时走神没留意,钟筠侧首低声问她,“他撑着船,是要离岸了吧。我们不上去吗?”
惊蛰胡乱点头,把心思收起来,和钟筠一前一后跃上船舷,并肩立在船尾。
老冯自顾自撑船,仿若未觉。
钟筠皱眉看了片刻,问道,“他是不是看不见我们?”
“既看不见,也听不见。”惊蛰示意他看船的吃水。
那船载了三个人,吃水却没变重。
“所以,山下那具男尸,是船家老冯?”钟筠用的是问句,却不是在问谁,听得出颇惋惜。他四下打量,见天色虽然已经很暗,但夜幕并没完全沉下来,心里便有了猜测,“这是某种幻境?能重现当时发生的事情?”
惊蛰点头叹道,“好聪慧的世子。”
钟筠扶着船舱,又问,“我记得老冯是溺在山下,为何幻境的入口却开在苍堤?”
“公子每每发问,总能戳中要害。”惊蛰看了他片刻,笑道,“这船且还要行一会儿的,不如我们坐下聊?”
“愿闻其详。”
两人就在船尾坐下来。
惊蛰在夜风里把长发拢了一把别在耳后,耳畔缀着的碧玉明月珰就随着动作轻轻晃,她问,“你就这么跟着我,不怕我别有用心吗?”
钟筠看了片刻,收回目光,“那就是时运了。”
他不肯多说,惊蛰也不再问,开口谈回了最初的问题,“你既如此敏锐,猜得出这是与案发当时有关的幻境,何不再多想一步?”
“你认为是我开了一道门,引你进入此时此地,得见此景,”惊蛰又道,“实则不然。”
“无论是谁来开这道门,开在何处,最终的结果都不会有太大差别。”她看向钟筠,“因为这幻境并非我所造,你我都只是看客。幻境的主人想让我们看什么,我们就只能看见什么。”
“原来如此。”钟筠看向船头的老冯,能想像出他撑船的动作和神态,“那想必这幻境多半就是此间主人的未竟心愿了吧。”
“猜得不错。”惊蛰一手支颐,显出些百无聊赖,同他搭话,“白天的事多谢你。”
“方才已经谢过一次了,举手之劳罢了,你也不必太挂怀。”钟筠道,“说来,杜姑娘今日替我父亲看诊,也要多谢你牵线。”
惊蛰一撩眼皮,“这么急着和我扯平?”
船行得很快,到山脚所用的时间远比寻常要短。老冯将船泊在岸边,匆匆往山上去。钟筠立即便要跟上,惊蛰靠着船舱依旧闲坐,见状伸手拦住他,道,“这位公子行色匆忙,是要往哪里去?”
钟筠一顿,露出一个不解的神色,“不该跟着他吗?”
“是得跟着,但不能跟得太紧。”惊蛰哼笑一声站起身,朝他身后抬了抬下巴,“你回头看看,那是什么?”
不必回头,钟筠已经听到了风声,他凭着本能急速侧身,就见老冯扑将过来,身形虽说还和原先一样,可这青面獠牙,十指利爪,分明是要把人撕碎的样子。他看得悚然一惊。
惊蛰连退数步,翻过船舱,拉着钟筠后撤,语声低而急促,“他不能听见看见,但是觉知最是敏锐。缀得太紧叫容易他发现。幻境主人不能分辨你是来帮他的,还是来害他的。只能一视同仁地撕碎。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不到万不得已,最好别硬碰硬,退得够远就是了。”
话音落时,两人已在数丈开外。老冯茫然地转了片刻,没再嗅到生人气息,利爪尖齿都渐渐消退,他转头望一望,踩着步道上山去了。
惊蛰见状,紧绷的身形又松弛下来。
钟筠低声道歉又道谢,“方才是我莽撞,多谢你。”
“不必客气。”惊蛰摇头,“我带你来这方幻境中看看,为的不是多生事端。”
这一路行来,老冯要做的事并不难猜。
钟筠看着老冯的背影越来越小,道,“我们渡河来的那日,他说家中女儿许了人家,想在寺中为她求一个多子和睦。想必是天黑之后,游河的人几乎没有了,他这才自己撑船往寺中来。”
“多半就是如此。”惊蛰看了天色,浓云密布。林中有倦鸟归巢,飞得很低。“怕要下雨了。离仵作推算的时间还早,恐有变数。我们且跟着看吧。”
钟筠也看见天色,风动林梢,他注视片刻,低声道,“抱岫山刮西风,十有八九要落雨……但昨日此时,倘若我没记错的话,并没下雨?这是幻境主人看到的场景。”
“你没记错。昨日此时没有下雨,”惊蛰一顿,看向老冯的背影,语气玩味起来,“有意思……且先跟上他看看。”
两人并肩往山上走,不远不近地缀在老冯身后。
到了山上,果然见老冯恭恭敬敬上香,跪在佛前默念所求,神情虔诚。
钟筠和惊蛰就坐在殿外的檐顶上等。
暮色沉沉地压下来,果真下起大雨。钟筠撑起手里拎着的那把伞。
惊蛰觉得有趣,这人似乎无论在怎样的处境中都有自己的节奏,向来端雅从容,不知道“狼狈”两个字怎么写。这样的脸配上这样的气度,也难怪璟都之中掷果盈车。
她面上含笑看了钟筠一眼,问他,“你觉不觉得我们两个和屋顶有缘。寺中遇见那晚也是如此,只不过离得没有这么近。”
钟筠垂着眼,一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表情,道,“此刻离得近也是因为要撑一把伞。”
“哦,”惊蛰悟了,“原来你不愿意同我用一把伞。那我坐远点。”
她作势就要挪出伞下,只是挪远了半个身位,没真挪出去,左边顷刻让急雨浇湿一片,肩头的长发也全潮了。
钟筠见状静了一瞬,还是主动坐近了。他把伞往那边倾了倾,惊蛰抬手一挡,“不必还往我这里遮,你右边袖子都湿了。”
钟筠顺着她的话垂眼看了看右肩,确实让雨淋湿了泰半,他摇头,“无妨。”
惊蛰抱膝坐着,侧头看他,“你有那么多问题要问我,为什么一个都不问?”
雨滴打在伞面上,伞下一方静谧。
钟筠原本正在垂眼看着老冯前去祈福的主殿,闻言转头与她对视,却不是在问问题,说话时音色温和低沉,语调不急不徐,“听闻人世与冥府之间有处所在,半阴半阳,装满人世间的冤屈与妄念,现世称作‘无妄间’,就在雍都。主人称作鬼主,豢养一批阴兵鬼吏。此间的人半生半死,有的机缘之下还能重回现世,了却心愿;有的永堕其间,不入轮回。坊间偶有精怪传奇,多半是遇到了与此有关的人和事。”
“你说得不错,”惊蛰惯来懒散随性,爱开玩笑,抱膝看他时表情还有些无辜,直起身子的一瞬间眉眼和氛围都沉下来,冷而恹的神情同冷调瓷白的肤色相衬,越发显出秾艳迫人的丽色。
他原本心里就有□□成把握,看见惊蛰的神色,更加肯定自己的推测,“你带我来看这个环境,就是为了让我猜出你的这层身份。春日宴那日献舞,又是为了什么?”
“天子亲召,岂敢不从。”她换了坐姿侧身凑近了看他,右手撑在两人之间,左臂随意搭在屈起的膝头,左手因此伸出伞下被打湿了。她低声道,“你好聪明啊。”
钟筠不动声色地垂眼和她对视,回到了之前的问题,“此刻为何有雨……是谁让他认为有雨?”
惊蛰迎着他的审视,“生造幻境的办法不是没有,但消耗巨大,一个卖力气的船家,有什么值得人这样图谋?”
钟筠听明白她的言外之意,眉心一沉,转而又想起出门前璟都东市那一桩雨夜凶案,霎那间他心中涌起许多猜测……璟都风平浪静这么些年,两件事挨得这样近,难道会是巧合?这些事背后是什么人?他梦魇多日,是否与此有关?鬼主避世多年,为什么无妄间会牵涉其中?
……眼前这个人,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谁也没有转开视线,仿佛是要从对方眼中找到端倪。这场景落在旁人眼中难免显得暧昧缱绻。
直至天边惊雷骤响,闪电将铺陈的夜幕和伞下凝滞的气氛一并狠狠撕开。
钟筠倏忽偏开眼,对着殿门的方向抬了下巴示意,“他出来了。”
(https://www.tyvxw.cc/ty29591659/43891394.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