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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6章 第七十八章


想留下那些鲜卑人的性命很不容易。

        他们语言不通,  文化不通,生活习俗不通,律法规矩更不通。

        她总觉得自己没权力剥夺他们的生命,  但残酷的现实是——如果她不能将他们转变成可以被后方官吏们轻松管理好的庶民,她也没权力放他们活。

        她暗暗地想了一下自己身边的人。

        这事不适合找张辽和赵云,他们俩是纯粹的武将,  但同时也很有智谋,  这不假,但他们都长年累月和胡人打过仗。

        尤其是张辽,从记事起就在雁门和胡人死磕,往死里磕,更不该寻他来。

        “请司马仲达先生,  还有狐——狐伯讴来帐中一趟。”

        她晚上始终没吃饭,  军中宴饮也只晃了一圈。

        现下回到自己帐中就颇感肚饿,也让人踅摸两个饼子来,  好在小二和小五还颇伶俐,  除了麦饼不知又在那里端来一碗肉汤,  热气腾腾,上面洒了一把绿油油的香葱。

        于是司马懿和狐鹿姑进营时,  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个吃得唏哩呼噜的陆廉。

        她将汤碗放下,  用袖子抹抹嘴,“我有件事,想请二位来帮忙。”

        司马懿行了一个揖礼,  然后很客气地开口,“这位郎君是?”

        她刚想开口,狐鹿姑自己抢答了,“在下并州刘豹,  字伯讴,现在左将军刘玄德帐下效力。”

        司马懿恍然,也温文尔雅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然后将目光转向她。

        “未知将军何事垂询?”

        “我想要将那些鲜卑人多快好省地送去徐州,”她比划了一下,“你们可有什么办法?”

        南匈奴出身的狐鹿姑眨眨眼,开始思考。

        河内经学世家出身的司马懿却开口询问了,“将军所指‘多快好省’,必是说想要将那些鲜卑俘虏安置妥当,送走的俘虏当多,时日当快,所用兵士当少,其中消耗粮草当省。”

        她连忙点点头,“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这位年轻先生豁然开朗地点点头,“未知语出何典?”

        “将军已将俘虏记录在册了吗?”

        “人数、男女、大致年龄,步兵多少,马兵多少,这些倒是都记下了,”她说道,“语言不通,其余庶务也无法录入那么清楚。”

        司马懿又思考了一会儿,“头人呢?”

        “头人?”她愣愣地重复了一遍,“看不出来。”

        事实上,她连这些俘虏之中有没有头人都不知道。人确实是多,但语言不通,进营时又已经天黑,就着火把的光亮看过去,只觉得每个鲜卑人都是脏兮兮的。

        其中的军官还有可能通过俘获时骑的马,佩的刀来判断一下,头人该怎么找?

        ——明天拉出去跑个圈吗?

        她看看狐鹿姑,于是司马懿也跟着看向了狐鹿姑,狐鹿姑沉思了一会儿。

        “这个不难,”他说,“明日我便将他们找出来。”

        天未完全亮时,她已经又一次来到了俘虏营,有换班的兵士见到小陆将军来了,赶紧用胳膊肘捅一捅同伴。

        她昨夜来营中时,脸色那样苍白,似是染了病,令人好不担心,今天在晨光下看着,似乎还是有些憔悴。

        像是没睡好,他们悄悄嘀咕,但将军会有什么心事呢?

        待得那些俘虏们被拉到空场上,她命一队守卫过去,将俘虏按队分开。

        这花了些时间门,因为他们听不懂汉话,一见到这样的阵仗,其中便有人惊恐地哭了起来,很快哭声一片,于是守卫们不得不又花了一点时间门恐吓和安抚。

        守卫中也有能讲几句胡语的并州人,但水平参差不齐,所以待到将这些俘虏都分好队后,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

        她有功夫看了一眼司马懿。

        今天的司马懿也是一身半旧的葛布直裾,头戴小冠,脚踩木屐,腰配玉饰。

        ……似乎还稍微涂了点粉,古怪。

        她打量司马懿时,司马懿也望向了她,很是恭谦地将头低了一低。

        狐鹿姑走上前去,大声地嚷起了鲜卑话。

        鲜卑人似乎一片哗然,然后开始互相窥看,议论纷纷。

        他们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有惧怕,有惶恐,有惊奇,也有小心翼翼。

        但终于有衣衫褴褛的人站了出来,指着某个人大声地说些什么,被他所指的那人转过身便破口大骂,身边甚至有人立刻就要冲过来,暴打那个敢用手指出头人的汉子一顿。

        场面稍微有点混乱,但被守卫们制止住,又有人递上一块麦饼后,指认这件事就变得非常流畅了。

        论起真正俘虏的士兵,其实也就两千余人,但这里竟然就有十几个头人,有年轻人,也有年长些的,大概与鲜卑风俗有关,其中没有年龄超过五十岁的。

        ……属实是让她大吃一惊。

        在阳光下,这些头人的衣衫打扮被看得一清二楚。

        乍眼一看,他们没有一个人是穿着华丽服饰的,与杂胡奴隶无异,但仔细一看,有些衣服是丝绸的,只不过在泥地里努力打过滚,看不出颜色了;

        有些衣服是粗麻的,但麻布下面的皮肤堪称健壮,一看就知道没少吃肉食;

        还有些穿得特别惨,衣不蔽体不说,还知道在泥地里将自己蹭一蹭,蹭的身上到处都是血痂,堪称狠下心的典范,但士兵只要上前一拉扯,就是一串璀璨的金珠宝玉从不知道身上哪一个部分掉下来。

        ……特别尴尬。

        漏财的鲜卑小头目立刻跪在地上,流着眼泪,嘴里叽里咕噜地哀求起来。

        他讲了半天,狐鹿姑才对她说一句。

        “这人愿意将一切财产、牛羊、马匹、奴隶,都献于将军,连他自己也可以当将军的奴隶。”

        她张张嘴,闭上了,又张开。

        “他想赎回自己的命,”狐鹿姑又说道,“他说颇有家赀。”

        ……家赀没什么用,有粮吗?

        她刚想问一句时,司马懿却上前一步,低声在她身边说道,“将军,不可留。”

        “……为何?”

        “将军欲将这些鲜卑男女迁往中原,编户齐民,施以教化,便不能令他们再被头人驱使管束,”司马懿的声音很低,但非常清晰,“鲜卑庶民惧服头人,与奴隶无二,若这些头人也迁往中原,其祸大矣!”

        她恍然大悟。

        一个完整的鲜卑部族迁往中原,在头人的带领下,他们是抱团的,齐心的,排外的,只要头人不服官吏管束,族人也不会受汉官管束。

        她当然也可以挑出这些头人,给他们加一点头衔,与他们媾和,向他们妥协,但这也一定会给当地官吏留下后续的麻烦。

        那么放那些头人走吗?也不成。

        他们世代管束着族人与奴隶,即使相距千里,只要什么时候偷偷跑过来,甚至是密使密信过来,也会挑起麻烦。

        ——必须想个办法,让这些鲜卑俘虏再也没有首领,让他们再也不生返回家乡的心才行。

        她心里隐隐地升起一个冰冷的念头,却没有说出口。

        那个浑身血痕的鲜卑头人跪在地上,膝盖下面似乎还压着一条珠链,他也不嫌疼,就那么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但她整个人都好像陷入了沉思之中,与营中这刺眼的阳光,臭烘烘的气味,以及渐渐变得热乎乎的温度都隔绝开了。

        “将军不当亲自下令处决这些头人。”司马懿又悄悄说话了。

        她忽然一个激灵,“仲达以为当如何?”

        “让那些鲜卑人动手处决自己的族长便是,”这个年轻文士小声说道,“将军欲救下那些鲜卑庶民,只有这一条路啊。”

        那些鲜卑人被守卫们用长戟指着,惶恐地又渐渐缩在一起,看着密密麻麻,好像是一只贪婪又懦弱的怪兽,时不时地急躁起来,时不时又伸长了脖子去看土台上究竟要如何。

        他们在看头人,也在看她。

        她似乎觉得有冷汗自发间门悄悄浸了出来,未曾流到额头,她像是要将它甩下似的,轻轻地晃动了一下脑袋,而后终于点了点头。

        司马懿走到狐鹿姑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这位大汉的好儿子一点也不曾犹豫踟蹰,他吃惊过后,脸上便显现出欣悦的神色。

        “将军放心,先生也放心,看我的!”

        狐鹿姑深吸一口气,将肚腹收紧后,动手紧一紧自己的腰带,然后再挺起胸膛,将两只脚分开一些,与肩膀同宽,仿佛晃着一般走下了土台,他这样晃晃悠悠地迈着大步走下去时,还不忘记伸手卷一卷自己的短髭,美中不足的是从下邳赶来东郡时不曾带得粉,不能像那个小先生一样将自己涂得“为人洁白皙”。

        但即使如此,他这幅样子已经足够有气势了!要是被族中的兄弟们见了,一定也要称赞一声,“狐鹿姑,你果然威风了!”

        他就是这样板着脸,迈着方步走向下土台,来到俘虏们面前的。

        ——刘使君帐下,人人都有功绩,他也必须要有!

        ——为了能拼出一条荣华富贵的光辉大道,他拼了!

        这个匈奴人清了清嗓子,用鲜卑语高声地喊了起来:

        “你们——!达奚氏!弹汗氏!丘敦氏!歠仇氏!乙旃氏——!”他这样一口气将这些部族喊了个遍,“你们已经被仁慈的大汉天兵赦免了!”

        在死一般的寂静之后,一股狂喜的浪潮忽然席卷了整个营地!

        有人在欢呼,有人在哭泣,有人跪在地上,并且越来越多的人跪在地上,向他叩首。

        ……当然,也可能是向着他身后土台上的陆廉将军,还有那威风的大纛叩首,不过既然他站在台前,那四舍五入也就是向他叩首了,狐鹿姑心里这样得意地想。

        “将军赦免你们!是因为知道你们都是勤劳老实的人!你们是不愿意南下劫掠的!罪不在你们!而在你们的头人!”

        那些欣喜的声音又渐渐下去了,跪在地上的人也偷偷抬起头,惊诧地望一望他,又望一望台上那些脸色惊恐的头人。

        “将军要分给你们土地!要你们能过上衣食丰足的好日子!从此之后,你们头上就只有大汉!只有刘使君!”狐鹿姑好像根本没有看到这些细微的表情,他还在亢奋地大喊大叫,“不过,你们当中最诚实的人,总会受到特别的奖赏!”

        ——什么样的奖赏?

        ——不不不,这位将军所说的“诚实”,是什么样的?

        他们窃窃私语着,兴奋而又期待地望向他,直到他慢慢地说出真心想说的话。

        “你们的头人,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是不是好人啊?”

        鲜卑人头点得如鸡啄米一般,于是狐鹿姑又笑了。

        “既然是好人,那就放回来吧!”

        他这样一边说,一边示意守卫们将那十几个头人嘴堵住,手捆好,推着下了土台。

        “我说的好,可不是一般的好!”狐鹿姑手舞足蹈地说道,“你们要知道,将来照看你们的牧人,都是品行高尚的君子!他们不会抢走你们的牛羊!”

        当他这么嚷嚷的时候,有人忍不住地就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头人。

        “不会殴打你们!辱骂你们!”

        不自觉看向头人的目光更多了。

        “他们不会践踏你们的毡房!不会□□你们的妻女!这是刘使君许诺给你们的!这是小陆将军许诺给你们的!”

        那些头人们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惊恐,可狐鹿姑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

        “你们的头人!也有这么好吗?!”狐鹿姑大声问道,“你们是想要一个刘使君给你们的牧人!还是要你们的头人!”

        她站在土台上,居高临下地望着。

        人群似乎起了骚动,有人眼睛红了,有人痛哭失声,有人破口大骂,他们渐渐汇聚成了浑浊的巨浪,向着土台下那十几个头人而去。

        有鲜卑妇人不知道是从哪里捡起了一块石头,砸向了一个头人!她凄厉地大叫着陆悬鱼根本听不懂的话,那样愤怒地咆哮着,声嘶力竭地控诉着。

        那些头人被捆得结结实实,不能走,不能动,甚至连嘴巴也被堵住,只能呜呜咽咽地拼命求饶。

        但那样的求饶与悔过是苍白无力的。

        于是有更多的人被她感染了,他们一步步上前,有人捡起了石头,有人努力地伸出了手,手指越来越近,抓向了那个身上藏了珠链的头人的眼睛。

        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但司马懿似乎早就预料到她的行动,也上前了一步,正好挡住了她。

        “将军不忍杀人,”司马懿微微笑道,“难道连鲜卑人自己的决定也要阻拦吗?”

        她停住了脚步,叹息了一声。

        “我不阻拦。”

        “将军不该阻拦,”司马懿轻声道,“那些头人是有兄弟子侄留守在草原上的,他们的血脉是杀不绝的。”

        ……杀不绝,意味着什么?

        这些头人不是被她所杀,而是被他们的族人所杀,甚至未受胁迫!这对于鲜卑奴隶主们来说,是刻骨铭心的背叛!

        十几个部族的头人,都惨死在自己族人的手里!

        那些鲜卑人愿意背井离乡,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被陌生的人管理吗?

        在此之前,他们大概是不愿的。

        在此之后,他们还有别的路好走吗?

        他们甚至将要惧怕留在东郡的每一天,因为魁头和骞曼这两个鲜卑最大部族的首领都在这里!他们之中哪一个也不会容忍这群贱奴反叛!

        下面的场景越来越血腥,越来越惨烈。

        狐鹿姑早已一路小跑回到土台上,于是三个人一起沉默地注视着下面这一幕。

        没过多时,那些鲜卑人终于从这场复仇的狂欢中清醒过来。

        有人瘫软在地上,有人又开始哭泣,而更多的人下意识将两只血淋淋的手擦一擦自己的衣衫,再抹一抹自己那张血淋淋的嘴。

        他们最后终于将茫然中透着恐惧,恐惧中又透着希望的目光望向了土台上的贵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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